第十二章 军中春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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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6年,咸丰六年,春末夏初。
在皇塘招募的二百八十营兵在珥陵集训两个月后分到各营当兵,春东因为那个荸荠大小的黑圆圈,进总兵府当了司书生,收发整理往来文书,把下面的战况汇报和请示摘要抄报,送章国良总兵浏览。春东写的文书简明扼要,字迹工整漂亮,章总兵甚是喜欢,有时就军务上的事有意无意问问,春东言必有中的回答让他赏识。不到两年,便被破格提拔为书记官,把起草奏章、下达命令的事都交给他,还让他参与督办军务。
这一天,春东在处理公文中,看到珥陵守将史兰克催要粮饷的呈文有些纳闷,章总兵不管粮饷,分发粮饷的事由钦差大臣向荣负责,各地将领是知道的,难道史兰克搞错了?前几日,春东看到二百多车大米浩浩荡荡出了南门,春东还问了一句,押运粮草的副尉说是运给珥陵、横塘守军,怎么两三天就断粮了?他曾听说向荣贪污粮饷的传言,他决定不把呈文转给向荣,拿着呈文去向章总兵汇报。
总兵府是前后三进的大院子,第一进是警卫、文书和幕僚们办公居住的房子,第二进是章总兵办公、会客的场所,第三进是章总兵一家的住宅。章总兵不在办公室,春东便前往他家住宅,在月亮门口差点撞到守卫总兵府的军校高家骅,他高个子、长脸、深眼眶、高鼻梁、高颧骨、长下巴、稍带点络腮胡子,他是章总兵夫人的表侄,章夫人想把大女儿永梅嫁给他,因是章总兵的亲戚,平时盛气凌人,此时差点被撞便怒不可遏,大声斥责:“什么事慌慌忙忙,走路不看着点,眼瞎了!”
“没看到你从里边出来。”
“没看到你也得走边上,没事少往后边跑!”
章总兵在门口看见了叫春东过去,高家骅狠狠瞪了春东一眼,走了。
章总兵身材魁梧、臂力过人,曾举起过千斤铁砣,他原是天地会的将领,后归附清军,是清军将领中为数不多能征善战的儒将。他是五品武将,身着石青色蟒袍,补子上有一头强壮的灰熊图案,尖顶官帽的花翎垂向脑后,那是皇帝对有军功将领的赏赐。他接过呈文看了一眼,夫人在里屋叫他,他对春东说:“你在堂屋等等,我一会儿找你。”见女儿永梅从西屋出来,便说:“永梅,你陪书记官说说话。”
永梅答应一声,请春东在黄梨木茶几前坐下,她去倒茶,端上冒热气的茶,摆在一个园布垫上说:“请用茶。”
春东点头致谢,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坐在侧面鼓形圆凳上的永梅,身边有一个绣花绷子,上面绣着一朵荷花。她今年十八岁,身材高挑、面容姣好,肤色白嫩、唇红而薄、眉黑且长,乌黑的头发梳成双丫髻显得美丽动人。她上身穿镶金色滚边的樱桃红色大褂,腋下的布扣一直扣到下摆;下穿杏黄色凤尾裙。她坐在旁边,春东有些局促不安,一会儿低头看看地,一会儿抬头看看墙,墙上挂一书法横幅“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春东知道这是司马迁赞扬飞将军李广的话。春东和永梅接触不多,说过两次话都是挨训。一次是到后花园找章总兵没找到,忽然内急,看看园中无人,走到一丛凤尾竹后张开双腿便想撒尿。
“干什么?”一个姑娘严厉、清脆的声音。
春东回头见是永梅,红着脸说:“想练练蹲马步。”
“练马步可以,别练狗步,到哪一撩腿”。
另一次是三伏天,春东在屋里光着膀子写奏章,汗流浃背,他用手搓身上的泥,搓了还放眼前看看,恰逢永梅奉父命送梨进来,咳一声板着脸问:“看什么呢?”
“看手相。”
“看手相也不用光膀子啊,总兵府没有不让洗澡的命令吧?”
“没有,没有。”
“那就好好洗洗,搓泥在澡盆里搓比较好。”
“军中人多,洗澡不是很方便。”他说的也是实情,洗热水澡排队人多,洗到后面水都臭了;到河里洗澡又冷。
“可以来我家洗。”
“那可不行,借我一个胆子也不敢。”
此时,永梅拿起绣花绷子绣着花问:“你也是丹阳人,说话和城里的丹阳人不一样。”
“丹阳四门十八腔,城南城北、东乡西乡方言都不同。”
“你杀过长毛没有?怕不怕?”
“杀过,有恨就不怕。”
“你恨什么?”
“恨长毛造反、天下大乱、科举不考、民不聊生。”
“总兵府的饭菜好吃吗?”
“还可以。”
永梅“咯咯”笑了,说:“大锅菜,没有油,难吃死了,你像呷醋节帅,不好吃也说好吃。”过一会儿,她又问,“听说长毛有女兵,和男兵住在一起?”
“长毛信上帝,不让结婚,不让男女同住。男兵住男馆,女兵住女馆。”
“你结婚了么?”
“没有。胡尘未尽不为家,长毛未灭不成家,再说,也得你爸准啊。”
“他不准你就造反,他有老婆有家,不许你结婚。”永梅说着又“咯咯”笑了,脸如盛开的牡丹花。
永梅看春东脸红沉默不语,转移话题说:“你是丹阳人,问你几个地方的名称来历,运河乡有个留庄,有什么说法没有?”
“古时候那个村子里住着张家三兄弟,老大老二很富,老三很穷;风水先生说那地方不宜居住,老大老二迁走了,老三留下来,娶妻生子,经过几代人发展成为一个村,取名留庄。”
“那香草河和柳茹村呢?”
“香草河,是因为这个河两岸长有香草;柳茹村有个传说,就是南宋绍兴十二年,岳飞遇难,岳飞第三子岳霖被人搭救,隐居在那地方,他多年植树栽柳含辛茹苦生活,后人就把那个村子叫柳茹村。”
章总兵从里屋出来,把呈文交给春东,说:“明天你带人去珥陵查一下,看是不是没收到粮食,再问问押运军粮的,看谁狗胆包天,敢贪污军粮!”章总兵神情严峻、目光如剑。
翌日上午,天空似晴非晴,似阴非阴,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云彩,灰蒙蒙的似浑浊的水。春东骑匹黑马,随行士兵骑匹白马,沿向金坛的大路往南去珥陵;路东是田野,麦子在抽穗,有农民在拔草、施肥;路西是清军工事,一人多高,七八尺厚的土墙,土墙外是一丈多深二丈多宽的壕沟,沟中有水;壕沟西边是太平军的工事,也是壕沟土墙,土墙上用石灰水刷了大字标语“拜上帝、灭清妖、享太平”,“贼做官、官做贼、清廷一片黑漆漆”。双方的土墙上都架着抬枪土炮,各自的士兵在巡视,太平军头戴红巾,清军的衣服上有个大大的“勇”字。太平军从咸丰三年打下南京、镇江后便来攻打丹阳,至今已经四年未能攻下,天王洪秀全大怒,令镇江守将罗大纲率部两万余人,配合王府设在全州的秦日纲五万余人一齐攻打丹阳。章总兵认为松卜是丹阳的门户,易守难攻,建议派重兵把守,钦差大臣向荣刚愎自用,又心怀鬼胎,不守松卜,把重兵放在横塘一线,最后松卜因敌众我寡、粮草不济被占领,伤亡一万多人。这是清军坚守丹阳以来的第一个大败仗,因败军将领已被斩,此事不了了之。春东听着太平军操练发出的叫喊声心里沉甸甸的,向荣和章总兵负责丹阳的战事,向荣是满族,二品钦差,在朝廷眼里是重臣是“女儿”,而章总兵是五品汉将是末将是“儿媳”,这“羹汤”不好做。
春东到珥陵,史兰克正在一座破庙大殿上处死抓住的两名太平军士兵,两个士兵一个二十出头,稍胖,身上剥得一丝不挂,用麻绳三道捆在柱子上,身上脸上被割了好几刀,血肉模糊,鲜血像汗水一样从上往下流,流过脚面流到地上,脚周围是一滩血。
史兰克看到春东,走了过来,春东问:“那两个是什么人?”
“长毛,散发传单妖言惑众。”
春东接过传单,上面写的是松卜获胜的顺口溜“太平天军打胜仗,百姓送礼忙又忙,抬肉就用门杠抬,装酒就用大水缸”,春东说:“就是有罪,一刀杀了,不要凌迟活剐。”
史兰克说:“跟长毛学的,他们抓住我们的人晚上在阵地上点天灯。”
春东说明来意,问:“粮饷归向荣管,呈文为何给章总兵?”
史兰克对向荣恨得咬牙,骂道:“那狗东西把两千石大米卖给了金坛粮贩,粮贩转手卖给了长毛,我要呈文给他,他不要杀了我?我带你去伙房看看,粮食只够吃三天,这几天每天只吃两餐。”
此时已是中午,本该热气腾腾的伙房冷冷清清,伙夫们蹲在灶边聊天,仓库里只有角落里有几十袋大米,史兰克说:“我们抓住了一个粮贩,他供认是在白塔镇做的交易,一手交粮一手交银子。”
“那好,派人把粮贩押送到总兵府,让章总兵处置。”
春东带着被抓的粮贩回到总兵府,章囯良听了春东的报告怒发冲冠、拍案而起,说:“走!去找向荣。”
章囯良带人来到向荣居住的高家大院私宅,刚到门口听到里面传出女人们的哭嚎声,手持大刀的家丁说,向荣得传染性恶疾身亡了,为防感染任何人不得入内。章囯良悻悻回府,一面让春东给朝廷写奏章,报告向荣倒卖军粮和暴病身亡的情况,一面召丹阳知县方俊泰等人商议如何填补粮饷亏空。
方知县说:“连续打了几年仗,丹阳征集粮银最多,再要加征很困难,还是奏请朝廷增拨粮饷为好。”
章总兵说:“远水解不了近渴,珥陵等地守军就只有几天的粮食。”
高家骅说:“我有一法,丹阳是帝王之乡,古墓甚多,有南朝齐梁帝之墓、三国吴帝王陵、五座皇太后和皇后墓,至于公侯丞相之墓就更多了,曹操设摸金校尉就是掘墓解决军费,我们也来掘墓,掘得金银财宝文物运到常州、上海就能卖钱,洋行洋人最喜欢古董,一把战国剑能卖几百两银子。”
正在写奏章的春东站起来大声说:“我反对盗墓!”
高家骅说:“不是盗,这些墓都无主。”
“先人之墓我们后人不算主么?就算无主墓更不该挖,世上几大缺德事,就是打残废、挖人祖坟;我们不能做缺德事,以免引起祸殃。长毛从广西起事一路势如破竹,打南京镇江也就两三个月,而攻打丹阳打了四年都没能打下,为什么?一是章总兵指挥有方,二是帝王英灵保佑,挖墓得罪了英灵坏了风水,这丹阳还守得住么?”
方知县说:“是啊,是啊,江南大营几十万人守不住南京,我们两万多人把丹阳守得铁桶一般,一定与帝王之乡先帝保佑有关,万万不可做天怒人怨之事。”
有人说:“不挖墓卖古董粮饷问题怎么办?”
春东说:“我有办法。”
高家骅嘲笑说:“趴着放屁不费力,你有何办法?”
春东淡然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章总兵看春东胸有成竹的样子,便说:“散了,此事再斟酌斟酌。”
待人们都散去,章总兵问:“春东,你有什么办法?”
春东压低嗓门说:“我觉得向荣之死有诈,他得知我们去珥陵调查,抓住了他的狐狸尾巴,他就死了,这也太巧了;今晚上他肯定要逃,要投长毛去,他贪污的粮饷少说也有几万两,有这么多银子还愁什么?”
章总兵觉得春东说得有理,暗中派人监视,天黑后在城东南门、西门外埋伏了士兵。果然,半夜时分向荣带着家人和贪贿所得的数十万两银子,装了六辆车从后门出去,往城西门而去,骗开城门后准备去投太平军,被埋伏的清军包围,春东持刀上前将向荣斩杀于墙边。
杀了向荣奏报朝廷,朝廷任命和春为钦差大臣到丹阳督办江南军务,章囯良锄奸有功晋升四品总兵,赏蓝色顶带双眼花翎,方形补子上绣的熊变成了虎,穿上新官服,章囯良心里高兴,晚上在家喝酒,唱起了昆曲。夫人见丈夫高兴便提起女儿的婚事,说:“永梅十八了,家骅更大,把婚事办了吧?”
章囯良脸喝得红红的,说:“永梅要嫁得嫁个有本事、人品好的,我看我那书记官不错。”
“那可不成!”夫人一听急了,说:“早定下的事,不能变!”
章囯良见夫人变了脸色,半开玩笑说:“以前有抛绣球招亲的,我们就来个抛绣球,让想娶永梅的来抢,好吧?”
“那可不成,家骅要抢不着呢?”
“要不就来比文比武如何?谁本事大嫁谁。”
夫人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个行,我不信家骅强龙斗不过地头蛇。”
第二天,章囯良把春东叫去,说想把女儿永梅许配给他,春东吃了一惊,说:“永梅不是嫁给高军校么?”
“都是瞎传,我的想法是你们两个比比本事,谁赢了永梅嫁谁。”
“我比不过高军校,我不比。”
“不行!不比也得比,这是军令!今明两天你什么也别干,写一篇关于平定发匪的策论,明天太阳落山前给我。”
春东还想推辞,章囯良摆摆手让他出去。
次日黄昏,两篇文章摆到了章囯良案头,春东对此事不上心,白天照样干公务,晚上摊开纸、研了墨,一挥而就写了八百字;高家骅花了二十两银子请县里有名的苏举人,按八股文的格式洋洋洒洒写了五千字,高家骅抄了半天,文末署上名字,章囯良看了用毛笔将名字涂黑,带回家中给夫人和永梅看。夫人认得高家骅的字,对他的文章大加赞赏,说:“这篇文章写得好,一看就是饱学之士,动笔就写这么多,真是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那篇文章就几百字,一看就是书念得少肚里没货,写不出东西来。”
永梅把两篇文章看了,说:“我觉得还是写得短的文章好。”
“好在哪里?”
“一是字好,如字帖一般;二是见解高,切中时弊,字字珠玑;三是有文采,四字一句,轻徭薄赋、剿抚并举、师夷长技,诗词一般。”
“不知哪抄的?抄也不多抄点。”夫人不屑地说。
章囯良说:“要说抄,家骅那文章倒是抄的。”
夫人气呼呼地说:“书记官整天舞文弄墨,文章自然会写,要比得比武,军人不是秀才,武功才算真本事。”
“明天我叫他们到后花园比武,你们在楼上看。”
次日一早,章囯良对春东和高家骅说,下午在操场比武,两个项目,一是举重二是摔跤,上午你们先到后花园去练练。二人来到后花园,小池塘边有一大块青条石,如长方形年糕,约二三百斤重,高家骅先上前抱起青石托至胸前,再没力气往上举,面红耳赤,气喘吁吁,他扔下石头,气呼呼地对春东说:“别看我!你来试试。”
春东不知有人观看,上前双手抱住青石,先放到胸前,接着用力一举便举过头顶,脸不变色气不喘,然后慢慢放下,听得有人拍手叫好,环顾四周却不见人影。高家骅不服气,揪住春东的衣领推搡了一下,大声说:“我们比摔跤!”他以为自己身材魁梧,力气大、摔跤没问题,可是用尽力气和招数就是摔不倒春东,反倒被春东摔得东倒西歪,眼看要倒地,便凶恶而低声威胁说:“你摔倒我,要你的命!”。
春东今天刚换了一身新军服,而地上有碎石子,还有好几摊鸽子屎,他不想被摔倒,也不愿把高家骅摔倒,不是很用力,也不进攻只是防守;二人你进我退、左转右转,好半天不见胜负。章囯良看出是春东手下留情,便从楼上下来说:“好了好了,不比武了,有一件事要你们去办。”
二人松开手,听章囯良说话:“这几天又来了五千援军,军粮不够;我找了方知县让他筹措两千石大米,他答应了,说东乡四镇较富,一镇五百石是拿得出的;因为是筹军粮,要我们出面、他们配合,你们现在就去找一下方知县,听他安排。”
二人到了县衙,方知县说:“筹粮之事,兵分两路,黄文杰师爷与春东去皇塘、蒋市,钱谷师爷张又昌与高家骅去导士、里庄,现在就可以动身。”出了县衙,黄师爷脸色就不好看,唠唠叨叨,说自己没干过征粮之事,春东官阶也没有高家骅高,这一千石粮不好征收。春东早就有了主意,信心满满地说:“讲大义,吃大户,一千石大米没问题。”
黄师爷笑他说:“你就吹吧,你可知县里最难办的事么?征粮派捐!”
“你放心吧,这次征粮不找保甲长,不搞田丁摊派,就找大姓宗祠。”春东胸有成竹地说。
到了蒋市,他们来到贺家祠堂拜访身材瘦高、戴玳瑁眼镜的贺族长,请他把王、束、蒋、鲍四大家族族长找来,商议征粮之事。人到齐后,春东请黄师爷说话,他说:“征收军粮,军爷说吧。”
没等春东开口,大胖子蒋族长先开腔了:“大米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是鹤溪河里捞上来的,凭什么让祠堂出米?”
戴黑色瓜皮小帽的束族长个子不高,声音却响亮:“丹阳的军队是朝廷的军队,守丹阳是保苏、锡、常,保沪、嘉、杭,应该向他们征粮。”
王族长也附和说:“没丹阳挡着,长毛早把苏南占了,苏南各县都应交粮。”
春东等他们把话说完,不慌不忙地说:“蒋族长是长辈,大华蒋家也是从宜兴迁来,我们是同祖同宗,我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米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田里种出来的,可是没有军队在丹阳到金坛一线守着,长毛早就把东乡这一片占了,田就种不成,米也就没有。守丹阳保了苏南,朝廷正在苏、锡、常、沪、嘉、杭征粮,但远水不解近渴,还得先吃窝边草,为什么这一次找祠堂?原因是祠堂都有公田,从明朝以来祠堂的田就只交一半田赋,祠堂都有义仓,备有存粮用来救急济贫,这一次战事紧,祠堂出点力理所应当;丹阳失守,长毛打过来也是先杀富户,后烧祠堂,保丹阳就是保祠堂、保富户,穷人家没什么可抢可烧的,我说得对不对?大家如果觉得我说得对,一家祠堂一百石大米,明天送到总兵府。”
春东中肯实在的讲话让族长们无言以对,沉默片刻贺族长说:“我贺家祠堂出一百石。”他带了头,另外几个族长也先后表态,各出一百石大米明日送到军中。皇塘春东熟,找到荆族长,由他出面请吴、李、徐三个祠堂的族长吃饭,在饭桌上就定了:荆家出二百石,其余各家一百石。
征收军粮任务完成,黄师爷回县衙,春东回家。自当兵至今五年多,春东是第一次回家,母亲高兴得泪水直流,抱着儿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觉得比在家时高了些、壮实了些、肤色黑了些,下巴的黄毛变成了黑胡子,硬得扎手;村上人也都来了,堂屋挤得满满,。有看人的,有问话的:“清军能不能守得住?”“长毛会不会打到皇塘来?”“春东当什么官了,一个月多少银子?”
天黑了,村上人陆续离去,里屋外屋的灯都点亮了,灯芯调到最大,火苗都有一二寸高,屋里显得较为明亮,春东在屋里转转看看,没看见大黑猫,便问“家里的大黑猫呢?”
母亲说:“生了一窝小猫,村上要小猫的人来看,大黑猫叼着小猫搬家,也不知搬哪儿去了。”
“也许来看小猫的人有属老虎的人,让大黑猫害怕了。”
母亲说:“还有这种事?”
春东笑说:“丹阳北边人家有这种说法,说小猫生下未满两个月,生肖属虎的人不能去看,如果属虎的人看了小猫,老猫会将小猫叼走藏到别的地方。”
“还有什么说法?”
“小猫满六十天断奶,要抱小猫拜灶王,口中要说小猫拜灶王,有尿有屎上茅房,连续念三遍,小猫就不随地大小便了。”
“隔了几十里,有些风俗就不同了。”母亲说。
晚饭比往时晚,九贞想着春东爱吃的几个菜一一都做了,做了饭还煮青菜肉馄饨,吃了一碗又添一碗,吃得春东有点撑,摸着滚圆的肚子笑着说:“有六个月了。”这话提醒了父亲,说:“你二舅给你提了一门亲事,尧塘镇上人家,家境不错,姑娘漂亮,人也不错,什么时候有空回家把婚事办了。”
母亲说:“二十一了,不打仗都几个孩子了,你不结婚,春南也不好结,不能大麦不收收小麦。”
春东脸微微发红,说:“打完仗再说吧,章总兵要把女儿嫁我,我也没答应。”
母亲问:“章总兵女儿漂亮么?”
“漂亮。”
“脾气好么?”
“嘴有点厉害。”
“你让着点就行了。”
父亲说:“八字没一撇的事,啰里啰嗦,早点睡吧,我看春东有点困了。”
高家骅和张师爷跑导士、里庄,用了半个月时间只征收到三百石大米,高家骅在里庄喝醉了,与人打了一架,还把一个顶嘴的保长一只耳朵打聋了;章囯良听说后很生气,与夫人说:“比文比武比征粮,家骅都输了,永梅的婚事你别争了,听我的吧。”
夫人说:“写文章雕虫小技,举石头、摔跤是江湖杂耍,征粮也没什么,春东是当地人,人熟当然好办事,军人要比马上功夫。”
章囯良见夫人固执己见,便说:“好好好,什么时候让他们真刀真枪在马上拼杀一次。”
总兵府前后三进院子,每个院子都有一个茅房,章囯良近年得了尿频的毛病,一个时辰要解一次手。这天晚饭后,在办公室看了一会儿战报便想撒尿,刚起身,春东送写好的奏章进来,他说:“正要找你,帮我去灯笼巷仁和药房取个药,治尿频的,廉颇老矣,一餐三拉,我一个时辰三尿,也老了。”
春东说:“不是老,将军骑马多,坐的时间长,下身活动少,容易拉撒频一点,只要多站站,练练提肛,再吃点大麦粥就好了。”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大麦粥有这个功效,只知道丹阳人爱吃大麦粥。”
“是的,丹阳人以大米为主粮,通常两粥一饭,早晚喝粥,中午吃饭,饭有白米饭、咸菜饭,两顿粥中,必有一次是大麦粥。”
“丹阳人为什么喜欢喝大麦粥?”
“一是习惯,觉得好吃,大麦粥里面有米、有大麦粯,加一点碱水,烧好了香味扑鼻,吃起来爽口;夏天放冷的大麦粥,还有防暑降温的功效。第二个原因是皇帝乾隆皇帝称赞过大麦粥,乾隆皇帝下江南时到了丹阳,太监要丹阳献上当地名贵土特产,这一年丹阳正遭水灾,田地荒芜,平民百姓只能用大麦粥度日;县官灵机一动,心想皇帝山珍海味吃得多,大麦粥肯定没吃过,就献上一大盆大麦粥,乾隆皇帝用嘴舔了一下,觉得有味很香,便‘咕噜咕噜’喝了一大碗,连声称赞说‘好东西!好东西!’受到皇帝夸奖,丹阳人就把大麦粥当成县粹了。”
章囯良笑着说:“我原来早饭是稀饭馒头,从明天起,我也要尝尝皇帝喝过的大麦粥了,说不定还真是药膳,好了,你去吧。”
天黑漆漆的,如泼了墨,外面风很大,街道上挂在柱子上的灯笼直晃荡,有的火灭了,有的火苗飘摇随时可能熄灭。仁和药房在拐角大街的第二条巷子,巷子叫灯笼巷,但巷里没有灯笼,只有两边屋子门里有点光泄出来,落在高低不平的石板上。春东走着,忽然听得身后有脚步声,有什么东西往后背扑来,他一个闪身,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和一个黑影冲了过去,春东用腿一勾、手一推,那人“扑通”摔倒在地,刀碰在石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春东脚踩在那人后背,大声喝问:“你是谁?为何害我?”
那人不语,春东一下揪住其后背,一手捡起二尺长的腰刀,拉着往总兵府去,上了大街碰到巡逻的哨官汲勇,便让他把杀手押往总兵府,自己前去仁和药房取药。
春东取了煎好的药,送到章总兵办公室,章总兵脸色铁青,正在训斥高家骅,他见春东进来,对高家骅怒吼一声:“滚!”高家骅脸冒冷汗,低头退了出去。春东看章总兵怒气冲天,不知为什么事,也不敢多问,把药罐往桌上一放退了出来。在过道碰到防练官秦玉堂,便打听章总兵为何事大怒,秦玉堂低声问:“你不知道?”
“不知道呀。”
“高家骅买凶杀你,算你小子命大。”
春东明白了,说:“高家骅带人化装成长毛强奸妇女,我揭发过他,这次他是新仇旧恨一齐报了,弄不好又是害人反害己。”果然,次日上午高家骅就被逐出总兵府,到乡下去带兵。
高家骅被派到横塘守军当营官,永梅与春东的婚事也定了下来,章囯良派人去皇塘送了定亲礼物、婚宴请帖,邀春东父母到丹阳参加婚礼。九贞说:“按规矩婚事是我们操办,男方准备房和床,办酒席;春东是招女婿,反过来了,我们什么都不用管,就给他们准备些床上用品吧,冬天屋里冷,做两条大一点、厚一点的被子。”
蒋康说:“有十斤就行了,不要太厚,要宽一些,年轻人翻上滚下的,小心着凉。”
“别说得那么难听。”
“就是么,你忘了我们那时候,结婚的被子小,你都着凉了。”
九贞脸红了,说:“你又乱说,我怎么不记得?”
新婚之夜,新房张灯结彩,一对大红蜡烛把屋里照得明亮、温馨,大床很宽,里面堆了四床被子,两床红色缎子面、两床绿色缎子面。两人盖的是红色缎面的,被面上用金黄丝线绣了牡丹花,被子很大,是九贞缝的,十二斤重。刚上床时,永梅睡里头,头也冲里,春东钻进被窝后手按住她的肩膀,把她身子扳了朝外,说:“说话不能背对背。”
“你说我们能打败长毛么?”
“能。”
“为什么?”
“长毛头头胸无大志,贪图享乐,打下南京金粉之地就挪不开腿;战术也不行,丹阳打了四年了,打不下来还要打,给了朝廷调兵遣将的时间,我要是洪秀全,先打北京,把朝廷灭了,群龙无首必定一战而胜。”
“比文比武你都让着高家骅,你不喜欢我?”
“不是,是不想和人争,不想夺人之美。”
“那现在怎么同意了?”
“天鹅肉硬往癞蛤蟆嘴里掉,鲜花非往牛粪上插,却之不恭啊。”
“你有自知之明,”永梅笑着用手指点了一下春东高挺的鼻子,说:“你反对盗墓,说丹阳守了四年不破是帝王之灵保佑,是真的么?”
春东笑了,说:“急中生智强词夺理,不想让人掘墓总得找个理由;其实不然,南京六朝古都,多少帝王陵墓,明孝陵还埋着朱元璋呢,长毛不是两三个月就攻下了。”
“你说我能生孩子么?”
“你肯定能生,你也和我妈一样,一起生四个儿子。”
“我可不生那么多儿子,都要去打仗;杜甫还是谁说的,‘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青草’。”
“那就生女儿,生五个女儿。”
“睡吧。”
“我还不困呢。”
“忙了一天还不困?”
“妈做的被子真好,暖和,比床还大,可以打滚,练练四点支撑。”
“不想好事。”
月亮升起来了,不圆、挺亮,没有云彩、没有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