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天边的野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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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见过梁先生这副样子。
在我的印象中,梁先生永远年轻生动,永远热烈赤诚,永远缺心少肺,永远不着边际。
他敢想敢做,他天马行空。
他不问能不能,他只想对不对。
遇到难事,他从不会被击倒,他只会笑一笑没什么大不了。
因为他是梁先生啊。
我之前一直是这样想的。
可我现在不这样想了。
因为我发现这是不可能的。
同样都是人,吃五谷杂粮,一日三餐,谁都会生病,谁都会有烦恼。
当然也包括梁先生。
梁先生的生日小,过了30岁生日没几天他就要31岁了,年少不识愁滋味的日子早已经过去了,梁先生的故事其实并不像他所讲的那样轻松搞笑。
我突然有点心疼梁先生了。
当我还在为梁先生的人生际遇感慨不已的时候,梁先生好像是坐麻了,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活动着腿脚,不无惋惜地说道:“啧,可惜呀,感情牌没好使!”
啥?你是在打感情牌?你泪眼朦胧忆往昔是在套路营老板?
你的纯真无邪都去哪儿了?
你欺骗了我的感情!
梁先生理直气壮:“打感情牌咋的了?手里有啥牌就打啥牌呗,我就剩下感情牌了,再说那也是真情实感啊,我又没出老千。”
这么一说好像有点道理,我竟无法反驳。
行吧,那怎么还没好使呢?
梁先生绕着我晃悠了两圈,腿不麻了腰不酸了,颠颠跑到我身边,开始啧啧称赞营老板是天降奇才。
“要不怎么说人家是业内大佬呢,真是不一般,感情牌战术回弹反将了我一军,给我整的……一把就梭哈了。”
那晚,在列车忽明忽暗的走廊上,梁先生把自己这几年艰辛的创业经历跟营老板添油加醋地说道了一番,也说了农机厂现在遭遇的困境,并向他保证农机的质量绝对上乘,希望营老板能够出手相助,帮他度过难关。
可是营老板毫不委婉地拒绝了他。
梁先生问他,为什么。
营老板又笑了起来,他说他理解梁先生的难处,但他爱莫能助。
梁先生越看越觉得营老板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像寺庙里的菩萨,他那时还在想这人一副菩萨相为什么这么铁石心肠呢?怪不得别人都叫他硬骨头。
直到营老板把自己手里的感情牌摊开,俩王带四个二,梁先生才明白。
“他不是硬骨头,他是个泥菩萨。”梁先生说。
营老板说他理解梁先生,可他怎么理解呢?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只有一种情况能够感同身受,那就是他们正在遭遇着相同的危机。
还真让梁先生给蒙对了,种业公司的确出事儿了,还不是小事,而是关乎整个行业的大事。在梁先生说到车间遭遇专利侵权危机时,营老板说:“种子也一样。”
“种子?”
营老板点点头,问他:“你知道野败吗?”
梁先生在农贸领域摸爬滚打这几年,对农业说不上术业专攻也至少是个一知半解,他当然知道野败,那是中国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带领团队跑到天涯海角才找到的一株雄性不育野生稻。
“上世纪70年代,袁老攻克了制种难关,用这株远在天边的野败通过远缘杂交的方式培育出三系杂交水稻,打开了水稻增产的大门。”营老板又问:“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找一株稻子吗?”
梁先生想了又想:“……夫妻离得越远,生的孩子越聪明?”
梁先生的知识储备仅限于此。
“没错,就是这个道理。”营老板一拍桌子,起身回到车厢里,拿出一个小箱子打开给梁先生看,里面是一小袋一小袋分门别类的种子。
“从遗传和育种的角度讲,多样性越丰富越好,可本土种质资源亲缘关系太近,相当于近亲结合,很难培育出优良的种子。种质资源仅靠数量多是不够的,种源多样性才是关键。虽然我们拥有全球第二大种质资源,但百分之八十都是本土资源……”
梁先生拿起几袋种子凑近瞧了瞧,也瞧不出个所以然,又放下了。
营老板把小箱子扒拉到一边,眼底浮现一层阴霾:“中国是农业大国,种子原本是大自然的产物,过去的农民都有“留种”的经验,如今农民种植却无法留种,只能选择购买种子。”
“为什么?”
“早在20世纪初,国外种业公司通过转基因技术对种子进行改造,并申请专利,将改良后高产量的转基因种子倾销至各国,使当地种子逐步淘汰。他们的种源就是来自中国的野生大豆品种,他们从中筛选出高产基因,并杂交培育出高产大豆,申请了60多项专利保护,这就导致了我们现如今研究播种自己的大豆种子还要向他们缴纳专利费,否则就是侵权。”
“荒唐!”梁先生握紧了拳头。
菩萨脸上的笑意褪尽了,化身罗刹:“他们把我们告了,我们用自己的种子发展自己的育种技术,竟然输掉了官司。”
营老板拿起一袋种子说:“这就是他们的种子,人家一家公司一年的研发投入将近一百亿人民币,而我们全部种企的研发投入总额不足50亿元人民币,我们拿什么跟人家争?“
梁先生也了解过一些相关的信息,我国种业研发依旧以院校为主,研产分离,百分之八十的种业科技人员集中在科研单位,而百分之八十的种子企业缺乏自主创新能力,这导致研发成果不适合大面积推广生产,造成了巨大的资源浪费。
仅靠技术突破难以壮大我国种业,想要改变种业受制于人的现状,就必须把小多乱的育种企业团结起来,资源整合提高行业密集度,改变种业格局,营老板这样做了。
这是一个整合的时代,他说。
但他输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梁先生问他。
“还能怎么办?”营老板看向梁先生。
粮食安全关乎国家存亡,而种子则是粮食命脉,种业必须翻身才能摆脱受制于人的命运,国家才能真正的走向富强。
“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营老板举重若轻。
如今,产业变革从劳动力到知识技术再到资本,那资本的资本又是什么呢?营老板说:“是种子,是各行各业的种子。”
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从梁先生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但他没来得及抓住。
他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