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画皮(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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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一刻, 芳月宅。入夜之后,晚宴也要开始了,桃色衣衫的侍女们一个个捧来瓜果, 三两成群, 侍奉在芳月夫人与一众客人左右, 美丽又温柔。在主座下首,何金方怀抱美人, 大马金刀的坐在席上,四个只披了一袭薄纱的少女娇笑连连,正用白玉似的手侍奉他吃葡萄。他的视线环顾一周, 说道:“听闻芳月夫人喜好明珠,宅中不点烛火,只用夜明珠来照明,如今一见,传闻似乎并不可信。”芳月夫人微微一笑, 道:“妾身是一个女人, 女人的喜好又怎么会一成不变?更何况……灯下看美人, 别有几分趣味不是么?”事实上,为免不慎伤到人皮画卷, 芳月宅入夜从不点火,这一段时日才更改过来。何金方看着这位美丽的金寡妇,喉头滚动了一下, 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 举杯高声道:“说得好!夫人就是今日最美的女人。”说是这样说, 心中却道: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 娶回家中还不是任我磋磨?如用人皮杀了她, 招来朝廷的注意实在没有必要。芳月夫人理了下蓬松的云鬓, 道:“妾身已经人老珠黄,美貌不再了,反而是何先生养出的女孩子,一个个倒是美丽动人。”她的语速十分柔和,似乎对谁都有几分情意一般,烛影摇动,缀了珊瑚珠子的纱幔垂下来,仿佛一切想要的东西都唾手可得。何金方一把推开怀中的少女,道:“不过是几个黄毛丫头,怎么能与夫人相比?在下近日得了一颗宝珠,正称夫人的容光!”他拍一拍手,怀中的少女就打开一只华美的木盒,盒内放着一颗莹润的宝珠,正散发着贝母似的柔和光芒,一看就十分名贵。“真的么?可不许开妾身的玩笑。”芳月夫人掩唇一笑,眼波撩人看了一眼何金方——这样妄图一步登天的男人,她至少见过几十个了,每一个想用婚姻来谋夺什么感触的丈夫,最后都成了商会的踏脚石。觥筹交错之间,红珊瑚的串子、绿翡翠的手镯就随手丢在地上,赏给侍女,夜光杯中的美酒,洒出去的竟比喝下去的还多些。不多时,一个捧灯的侍女走过来,对芳月夫人耳语了几句,她心中松了一口气,不疾不徐的道:“没眼力见的丫头,既然是铁手二爷和薛捕头来了,还不快快请进来?”何金方坐的近,一听到这个名字,心里不由打了个突,不确定的道:“铁手二爷?”方士找上他,只说是坐他的马车一起回崇州,还借了他一张人皮画卷,用来谋夺芳月夫人的商会,可没说四大名捕也在崇州!不止是何金方,席上的其他客人的心中也惴惴不安,他们多是蔡京一党的商人,手上可没几个干净的,自然不愿意见到铁手。芳月夫人似乎看穿了众人不安,柔声细语的道:“是呀,铁手二爷来崇州查案,妾
身举办晚宴,怎么能不送去一张请柬呢?”尤其是这个何金方,她的耳目也早已打探到,方士的下一个合作对象正是此人,这一场晚宴,就是要铁手与薛邵龙除去二人!不多时,几个美丽的侍女引客人来到了灯火通明的大厅,商人们对视了一眼,不知道芳月夫人打的什么主意,连忙起身一礼。一客人暗中询问,不安的道:“这是怎么回事?铁手可是神侯府的人,听说他办案铁手无情,从不纵枉,不会谁事发了罢?”又一人小声呵斥,反驳道:“休得胡言乱语,蔡相参天大树不倒,此人不过是一个捕快小吏,没有证据,又能耐你我如何?”说是这样说,可心中仍是打颤,谁不知铁手有一块平乱玦,连官员也可斩得?看他一身粗布麻衣,神色冷淡,想必来者不善。还有那个薛邵龙,此人赴宴也穿一身捕快官服,和铁手一样,与奢华的宴会格格不入,尤其这二人可是出了名的与蔡京不合!客人们对视了一眼,一个头戴玉冠的商人起身,对铁手与薛邵龙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心中转过了十八个弯儿,斟酌着语句客气的道:“铁二爷,薛捕头,久仰久仰。”话还没说完,忽的倒吸一口凉气!他呆若木鸡的张大嘴,两只眼珠子瞪圆了看向铁手身后,一瞬间连呼吸都忘记了。这魂不守舍、惊艳万分的模样,实在让客人们心中疑惑,连何金方也一扬眉推开了怀中的少女,端着夜光杯好奇的凑了过来。只见铁手身后,几个侍女捧着烛火穿行而过,竟走来了一个宛若红梅的绝色美人!她的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翠,唇上一颗殷红如血的小痣,似乎也在诱人亲吻,一举一动之间流露出一股近乎于魔性的魅力。“你、你——”何金方目光如炬,脑子空白了一瞬,他是个阅美无数的男人,见识过许多名动一方的花魁,可见到这美人的那一刻,什么芳月夫人、扬州瘦马……全都被他抛在了脑后!庸脂俗粉,全是庸脂俗粉!这美人若是愿意笑一笑,天下最铁石心肠的男人,恐怕也要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再也起不来了。然而下一刻,铁手高大的身影已挡在了美人身前,警告的看了他一眼,道:“今日来此只为赴宴不为公干,各位自便就是。”他的气势渊渟岳峙,并不如何震耳,却让暗中窥伺之人不由心生敬畏,不敢造次。有一客人道:“昔年我读折梅赋,还批判江大儒写的太过夸张,今日一见姑娘,顿知自己是井底之蛙,原来世上真有绝色!”一听这话,何金方立刻回过神来,顾不上铁手冷肃的神色,说道:“在下近日新得了一颗宝珠,天下女子在其华光之下,皆是粗俗不堪,愿献给姑娘,只求美人一笑!”他方才还对芳月夫人大献殷勤,想到娶了这取之不尽的钱袋子,天下还有什么美色弄不到手?一
见了这美人,顿时大为后悔。——这样的绝色,此生若没有她相伴在身侧,余生无趣,再多的金银又有什么用?“……”铁手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何金方立刻被吓得一个激灵,忘却的求生欲一股脑的窜上来,猛然才想起来这位爷是什么人。薛邵龙冷笑了一声,不怎么客气的用刀鞘抵在何金方的肩膀上,一扬眉,鹰似的眸子里全是不耐烦,道:“站远点,挡路了。”铁手身躯高大,薛邵龙也不遑多让,二人走在一起就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遮住了纤细的美人,不准旁人觊觎这绝世的珍宝。何金方失魂落魄,可是一摸到怀中的人皮,不知怎得,又生出了一股莫大的勇气!“不、不……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奴颜屈膝的商人了,有这件宝物在,四大名捕又算得了什么?看来要请先生亲自来一趟了。”他喃喃自语,已把方士“杀芳月夫人”的要求忘了个一干二净,一遍又一遍道:“只要能得到美人,我愿意将全部家财奉上!”说罢,咬破了尾指,在怀中画卷上涂了一滴血,血迹立刻消失无踪,下一秒人皮中走出了一个影子,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大厅。这影子,自然就是人皮画卷中的女鬼。她和艳鬼可不一样,早已被槐木养了五六十年,不仅力大无穷,而且脚程几乎和风一样快,不一会儿就回到了何金方的宅邸。三丈方圆的大床上,方士正在享受几个妙龄少女的侍奉,而他对面的墙上,则挂着四幅上了年头的人皮美人图——分别是乞巧拜月,红袖添香,胡璇一舞和美人出浴图。女鬼跪在地上,看到少女们强颜欢笑下的恐惧,却一个字也不敢说,只是一板一眼的复述了晚宴上发生的事,道:“主人,何金方没有杀李芳月,还看上了一个女人。”借出去一张人皮之后,方士交代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杀了芳月夫人,晚宴的主人和客人各怀心思,都处心积虑的想要弄死对方。然而……方士冷哼了一声,道:“早知他是个不成器的东西,谁承想连杀个人也这么犹犹豫豫,还不如个女人,他又看上了什么人?”他一向喜好享受,美色与美酒一直缺一不可,也爱一掷千金,之所以用人皮与芳月夫人做交易,正是看中了她商业上的能力。不过芳月夫人的心野了,杀了他的另一个合作对象不说,竟把他诓到了汴京,还把人皮画送到了神侯府,她必须要受到惩罚。所以,方士在汴京找到了一个新的合作对象,也就是何金方,这个人很懂赚钱和享受,也很好把控,可惜的是太废物了一些。女鬼垂着头,看不清是什么表情,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回答道:“是玉十七娘。”方士的神情可怕了起来,似乎一条暴怒的毒蛇,一听到这个名字,他就想到了年轻时受到的羞辱,恨得几乎扼断少女的咽喉。“玉十七娘?李芳月
停了血祭,竟还是养出了艳鬼么,果然在阴年阴月阴时出生的纯阴之女,在养鬼之道上就是得天独厚。”他抚摸少女颈项的手加了一分力,扼的她呼叫不能,脸色青白,几个少女们吓了一跳又不敢出声,瑟缩着滚下床,跪了下去。女鬼道:“主人,玉十七娘和生前相比有所不同,她是艳鬼一属,比起生前更加千娇百媚,主人不如夺回来用在身边侍奉。”她的语气尽量自然,很怕被发现自己的小心思,那艳鬼跟在两个捕快身边,若是方士和这两个人打了起来,一定会落於下风。尤其是铁手,他身上有平乱玦,她们这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鬼魂,死在平乱玦下也好,总比日日受辱身不由己要好的多。“浮月,跟了我几十年还是学不乖,为了一个女人跟神侯府对上,可不太值当。”方士眯起双眼,脸上浮现出一缕狠厉之色,道:“不过这个美人我势在必得!我已经为此筹谋了三十年,三十年都等得,四大名捕又有何惧,我看谁竟敢摘我的桃子!”他心知这女鬼是要他和铁手对上,趁机脱逃,可是玉十七娘……对这个美人的垂涎已刻在了他的骨子里,任何事都不能替代。女鬼浮月浑身一颤。她的眉心有一颗小痣,殷红如血,在眉心正中,让整个人也多了一股风情,可这颗小痣却并非生来就有,而是方士点的血引。人皮是女鬼的依附,血引是控制她们的手段,一旦有谁不听话了,血引就会让她们痛不欲生,恨不得从未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方士起身,道:“过来,给我更衣。”墙上的四幅画中,就走出来了四个婀娜多姿的美人儿,拜月的气质圣洁,起舞的神色妖娆……四个女子美得各有千秋,不过无一例外,身上一定有一颗殷红如血的小痣。她们恭谨的服侍他穿衣——时下多以女子肌肤洁白无瑕为美,这小痣自然也是方士用自己的血混合朱砂,为女鬼们点上去的。其中红袖添香的美人,一袭青衣,乌发如瀑,看似弱不禁风的模样,手腕上一颗殷红的小痣,柔声道:“主人,寻回了玉十七娘是一件好事,您就不要罚浮月妹妹了。”“……”女鬼浮月脸色惨白,跪在地上的身形摇摇欲坠,唇上被咬出了血印,身上似乎有一千根针在不停的戳,已经痛的叫不出来了。方士嗤笑一声,道:“让她长长记性,也省的再做不切实际的梦,还指望铁手能伤到我……几百年道行的女鬼,纵然鬼术伤不到他,招式也不比自幼习武的男子差了。”他这句话一说出口,浮月脸色一白,更是痛苦难忍,磕了几个头似乎在连连哀求。拜月美人笑颜如花,依偎在半老的方士怀中,撒娇一般道:“您别生气,妾身一定为您夺回玉十七娘,就饶了浮月妹妹罢。”她们都是方士的父亲、祖父甚至上一辈传下来的人皮鬼,
彼此很有情谊,实在不忍心浮月受苦,只能讨好的请求主人饶了她。拜月美人气质圣洁,很少撒娇,让方士很是受用,于是免除了责罚,道:“再有下一次,你这身皮子就不用要了,下去吧。”浮月脸色惨白的化作黑影消失了。方士的目光幽深,向芳月宅的方向看了一眼,语气残忍又复杂,古怪的像得了疯病的玉大郎一样,缓缓的道:“玉十七娘……”这是他唯一一个没得到的美人。黄金千两,也不能让玉秀才松口,那个玉大郎还敢出言讥讽,可即使把这两个蠢货都送到了地底下,他也没有得到玉十七娘!这么个动人的美人儿,他本不舍得剥了她的皮,可即使要守寡一辈子,被陈知府那个猪一样的儿子觊觎,她竟也不肯从了他!“我既已嫁人为妇,就该为夫守节。”玉十七娘语气坚定,她决不是个柔弱的女子,这一点从她敢报官质疑婚事,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借口,可她拒绝的态度是如此明显,分明害怕到哭的梨花带雨,却又半点都不肯退步,道:“你间接害死家父,为人又如此阴毒,气量狭小,睚眦必报,玉十七娘就是嫁与贩夫走卒,也决不委身于你!”这句话被方士日夜不忘的记了半辈子!三十年都等了,三十年之后他一定要得到玉十七娘,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几乎已经成了某种执念,不达到决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