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九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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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老将军还喝得惯我酿的酒么?”赵维桢笑吟吟问。
与二人初识时, 已过十年了!
第一次见到廉颇老将军时,是在酒肆;如今重逢,还是在酒肆。
只是岁月让老将军看着比赵维桢记忆中更为苍老一些, 他面孔中的皱纹更多了, 头发一如既往的雪白。好在老将军依旧精神矍铄,遍布沟壑的脸上一双眼睛奕奕有神。
尤其是廉颇将军的身姿依旧挺拔,深衣之下依旧能看出属于武人的魁梧。
这幅状态,感觉他还能再领兵打上好几年的仗呢。
见到赵维桢, 廉颇将军猛然一顿。
可接下来, 他的脸上蓦然绽开喜悦的笑容。
只是喜悦之余, 老将军还是有些生气。
“好啊。”他半是玩笑,半是自嘲道:“小妇人是来看我笑话的。”
一句小妇人, 足以展现出故人相见的亲切与感情。
“在邯郸时我还是‘夫人’,到了大梁就成妇人啦?”赵维桢故作委屈, 却是脚下不停,走到廉颇将军面前坐了下来:“听说将军喝不惯大梁的酒, 我可是赶忙从府中拿了蒸酒过来。”
说着, 赵维桢打开酒坛。
坛子开封,刹那间整个内间都弥漫着浓郁的酒香。
廉颇深吸一口气, 肩背不自觉地放松下来:“果然还是好酒!”
赵维桢笑吟吟开口:“孟隗当然不是来看将军笑话的, 我是来看信陵君与魏王笑话的。”
廉颇一顿。
赵维桢:“老将军来的不是时候。”
如今的赵维桢是秦国太师, 是秦王政亲封的夏阳君。她不再是那个还要想尽一切办法去抱平原君大腿的老板娘了, 每一句话、每一个决定都能左右一国, 甚至是天下的趋势。
当下这般出言,廉颇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来意。
“秦国派你来。”廉颇凝重道:“魏无忌怕是要倒霉了。”
“承蒙将军高看。”
赵维桢脸上挂着灿烂笑容:“那老将军明知我要做什么, 会出手阻拦吗?”
做什么?
自然是来挑拨离间。
廉颇虽为武人, 但他是赵国三朝元老, 对政治上的东西自然也是门清。
回想起自己二度为阵前换将,廉颇不禁心有戚戚。
“秦国若行反间之计,也不过是顺势而为。”他悲怆道:“若是国君脑子清醒,不为所动,那
反间计又怎会能成?昔年信陵君偷盗兵符,确实对不起魏王与魏国。但既然魏王决定请他回来,就不该再加以忌惮和戒备。”
这样的结果,与他自己的处境有何异?
廉颇将军说到最后,不免又来了气,狠狠地摔了一下酒器。
“赵偃此人。”他恶狠狠道:“不是个东西!”
赵维桢莞尔,赶忙为廉颇将军倒上酒。
“将军莫气。”她说:“太子偃什么德行,将军不是早就清楚么?当年平原君亦是为他气个够呛,如今他荒唐行事,老实说我并不意外。”
“确实如此,但——”
廉颇将军连连摇头,后面的话,竟是说不出来了。
他还能再说什么呢?
&a;ap;ap;nbsp ;身为公子是他可以荒唐,身为太子时也无妨,可赵偃从今往后,就是赵王。
一国之君尚且如此,赵国的未来又在何方?
千言万语、多种愁绪,到了嘴边,也不过是一声叹息。
“唉。”老将军无奈道:“寒心。”
赵维桢抿了抿嘴唇。
她没立场劝廉颇将军宽心,因而赵维桢只是举杯。
“不管如何,孟隗都未料到有与廉颇将军再见的一天。”赵维桢说:“这杯孟隗敬将军。”
廉颇也不再纠结。
老武人甩开万般思绪,爽快地重新举起酒器:“夫人赠酒,没有不喝的道理,请!”
说完他酒器一送、头一扬,一整杯蒸酒一饮而尽。
烈酒入腹,廉颇才觉得心中畅快。
他放下酒器,面上的笑意真切了许多:“好酒!”
赵维桢得意一笑:“将军可想好日后安排了?”
廉颇闻言,不禁挑眉。
有些话,不用说清楚,彼此也都明白。
“孟隗这是打算为秦王作说客。”廉颇笃定道。
心思被直接戳破,赵维桢也不尴尬,反而落落大方道:“同样都是离开赵国,投秦与投魏有什么区别?”
廉颇冷笑几声:“老夫可是同秦国打了一辈子的仗。”
这般嘲讽,倒也不是冲着赵维桢而来。
赵维桢认真接话:“当下时局战乱,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那是常有的事。我在咸阳,每每听到武将们提及将军,无一不是带着敬佩之心。更何况昔年秦王离赵,老将军还于我王有救命之恩,秦廷之上,不会有人置喙将军。”
这就是明晃晃地拉人了
。
廉颇在沙场征战数十年有余,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有为秦人拉拢的一天。
他倒是不生气,反倒是觉得有趣。
“孟隗如此出言。”廉颇将军忍俊不禁:“那秦王是不是该赠地与我,好报答当日恩情啊?”
老将军一言,纯属玩笑。
他没当真,赵维桢确实笑意猛然一收。
“若是将军愿意来秦,”她郑重道,“孟隗愿把夏阳城拱手让之。”
廉颇:“……”
赵维桢:“没开玩笑,将军。反正秦国的封地赠予外臣并不世袭,孟隗不缺钱,也不稀罕这点食邑。能用一城换一老将,是孟隗占了将军便宜才是。”
廉颇还能说什么?
他刚刚受到新王猜忌,阵前换将、平白受辱,像个破抹布一样遭赵偃嫌弃。
转而到了大梁,碰到赵维桢,她竟然开出如此条件。
相较之下,廉颇心中五味杂陈。
他既是恨赵偃不成钢,又是感激于赵维桢珍重。大喜大悲之间,头发雪白的老人,竟是忍不住喉咙滚动,略有些哽咽。
“秦国之所以国力强盛。”廉颇连连摇头:“就是因为留下太多你这样的人了,孟隗。”
“将军说笑了。”
赵维桢噙着笑意说:“多少良臣猛将,只求施展抱负,不在乎资产、利益,孟隗又算什么?将军自己不也是这样吗?”
“那可不是。”
廉颇一本正经 地否决了赵维桢的吹嘘:“老夫打仗,就是为了赚块地养家,不然连口饭都吃不上,还说什么抱负。”
赵维桢:“……”
她就客气客气,至于这么当真么!
老将军认真发言,多少显得赵维桢刚刚那句话有些虚伪。她噎了一噎:“那将军还真是……实诚。”
说完,二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地失笑出声。
顷刻间,室内因时局变换而隐隐有些紧绷的气氛一扫而空。
“孟隗不会强求将军。”
赵维桢放轻松说:“反正留在魏国,魏王圉也是不敢用将军。孟隗派人去把将军家眷接过来,毋须去咸阳,就留在夏阳城,权当出游散心如何?若是秦国玩腻了、待烦了,孟隗亲自派人送将军去楚国,去齐国游玩。”
本来赵维桢就是这么想的。
她也不求廉颇将军能为秦国做什么——说实话,未来的秦国还真不缺猛将。
话又说回来,到了秦国怎么样,还真不一定呢。
先把人哄过去再说,万一老将军改变主意岂不是更好!
就算不改变主意也没关系,赵维桢只是希望曾经帮过自己的人不落一个潦倒客死的结局。至少,现在的赵维桢有这个实力与财力,多照顾一位老人又怎么了。
到这份上,廉颇说不动容,那是假的。
怕不是连自己的亲儿子、亲孙子,都不会如此对待他。
“孟隗。”廉颇沉重出言:“我与你无亲无故,何故如此?”
“我要这么做,阿父肯定是同意的。”赵维桢说:“而且……我本是赵人,又承蒙将军照顾。既是投缘,又有恩情,合该报答。”
廉颇将军良久不语。
赵维桢雀跃道:“要是不拒绝,孟隗就当你答应了!”
廉颇:“先说好,我不去咸阳,也不见秦王。”
无所谓!
赵维桢当即笑开了花。
“别说是不去咸阳,就算将军玩够之后回邯郸都行!”她喜气洋洋地说。
不加掩饰的笑意也感染了廉颇,老人的面上浮现出几分揶揄:“就不怕我当间人,偷你秦国的机密回赵领功么?”
赵维桢挑了挑眉梢,忍着笑意出言:“换做是我,一定会这么做。可将军要脸面,做不出这种事。”
刚刚廉颇怎么噎赵维桢的,她又怎么噎了回来。
廉颇被呛的无言,大笑出声。
他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室内,廉颇一拍大腿:“你这小妇人,贼得很!吕不韦那小子,怎么就这么好福气!”
赵维桢:“……”
她表情微妙一变,廉颇当即了然。
老将军顿时换上八卦的神情,他一边为自己倒酒,一边前倾身体,热切道:“可是同那小子吵架了?”
赵维桢:“没有。”
廉颇重重点头:“那就是吵架了,老夫教你一招解决的办法。”
赵维桢眨了眨眼:“什么?”
廉颇将军豪爽道:“夫君若是惹你不快,你就打他巴掌!”
赵维桢:“呃。”
也不至于吧!
关键是,廉颇将军说这话,赵维桢心中微妙:“那在家中……老夫人也是这么对待将 军的么?”
换做寻常男子,估计是要觉得丢尊严,气到拂袖离去了。
可也不知是老将军喝酒喝上了头,还是本就完全不在乎。他甚至哈哈大笑几声,很自豪道:“我家婆娘生前比你还悍呢!年轻的时候,邯郸城内谁没见过她拿着刀
枪追我满街跑的架势?”
&a;ap;gt; 赵维桢:“……”
笑过之后,廉颇微微收敛情绪,好言劝道:“朝堂之上则罢,家门一关他要是惹你不快,你也别客气。但吵完了,打完了,也就过了。二人便坐下来好生谈谈。说我好面子,我看你们年轻男女才是拉不下脸来。”
赵维桢不禁汗颜。
也不能说不成,但她觉得自己还没暴力到要打人的地步。
而且,赵维桢觉得她和吕不韦也没到开吵的程度,充其量是有了分歧。
当然廉颇将军的心意她领了:说来说去,其实总结下来无非两点,一则要把情绪释放出来,二则要谈开。
人与人相处,本就是这样子的。说什么挨打,只是老将军与老夫人的夫妻情趣罢了。
“孟隗晓得。”
她笑着认下:“谢将军挂心。”
廉颇一哂,而后把酒器送到嘴边。
玩笑之后,他之前的愤愤不平平息了大半。
再思及魏国局势,廉颇细细一想,惊觉确实不能留下来。
他是受信陵君所邀请而来到大梁的,但看信陵君与魏王的关系,就算留下来,今后境遇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虽则留在大梁,日后回赵国的机会大一些。可……
若是没有赵维桢如此盛情对待,廉颇或许还能念及对先王的忠诚。但想想赵偃怎么对他的,再看看赵维桢的姿态,比较之下,老将军心底最后丁点犹豫也为懊恼而淹没。
他对国君忠诚,苍天可鉴,却落得这么一个结果。
难道这样的诸侯,值得他留恋吗?
“既是如此,”廉颇将军斟酌道:“孟隗打算在大梁做些什么?”
赵维桢刚想回答,内间的房门为人拉开。
魏兴走了进来,先是客气向廉颇行礼,而后匆忙走到赵维桢身畔。
“夫人。”魏兴汇报道:“商队携万两黄金,已经到了大梁。”
好!
赵维桢精神陡然一震。
本来她的打算是,把万两黄金亲自送与信陵君,然后再纠缠一番,做做样子。
但现在廉颇老将军答应跟她回秦国了,赵维桢觉得还是抓紧走为好——万一老人家后悔了怎么办!
“这简单。”
赵维桢立刻改变了思路,她抬头看向廉颇,笑着回答问题:“商队刚好来了大梁,我有万两黄金,不日将军与我离开大梁后,我就请秦国的使臣亲自转交给他。”
“万两?”
万两黄金,放到哪一国都是不小的数字。
可见秦国在离间之策上,费了多大的功夫。
廉颇愕然:“秦国倒是大手笔,可是信陵君不见得会收这般贿赂。”
“非为贿赂。”
赵维桢言笑晏晏,吐出的话语却是分毫不客气。
“是秦国赠送信陵君。”她说:“恭贺信陵君即立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