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九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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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 咸阳城,吕府。
李斯步入相国府邸, 管事魏盛亲自接引,把他带到了后院。
安静的院落一角立着一棵树,秋季微冷,树叶随之变得昏黄。黄叶之下,吕不韦着一袭白衣,危坐于棋盘之后,多少有那么几分名士的意思。
听到脚步声,吕不韦抬起头来。
“李卿。”他含笑出言, 掂了掂手中的棋瓮:“手谈一局?”
李斯:“斯棋艺不佳, 还请海涵。”
吕不韦失笑出声:“不佳就不佳,输了还能把你怎么样不成?”
李斯飞快地扯了扯嘴角,撩开衣袂,坐到了吕不韦的对面。
选子之后,李斯接过白子的棋瓮, 轻声出言:“早就听闻先生爱下棋。”
吕不韦捏着棋子的手一顿:“先生?”
李斯:“若是称呼不妥,在下赔礼。”
吕不韦摇了摇头。
“李卿师承荀子,称我一声先生,实属是给不韦长脸, 算天大的恭维。”吕不韦淡淡道:“李卿愿称呼就称呼吧。至于下棋,无非是爱好罢了。”
说着, 他黑子落入棋盘。
李斯却不敢真正放松下来。
他略一沉吟,白子跟上。
“都说棋盘如天下, ”李斯说, “左右天下之人, 下棋下得好, 无可厚非。”
吕不韦:“……”
若是以往听到这样的恭维,他也许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但自从见识过赵维桢的棋艺后……吕不韦向来拿捏得当的完美表情裂了瞬间。
“是吗?”他干笑道:“改日可让夏阳君同你试试。”
李斯:?
他从棋盘前抬头,谨慎地观察了一番吕不韦的神情。
一句话的功夫,李斯的脑袋里转了好几道弯,实在是没想出为何他要突然点出夏阳君下棋,只得谨慎出言:“……好?”
吕不韦可不知道李斯心中作何想。
二人几个回合下来,足以摸清彼此的底细:都是水平不太差的人。
这叫吕不韦心满意足地长舒口气,不由得感叹道:“下棋容易。下棋只需要着眼棋盘,估摸竞手之心。说是一整张棋盘,其实不还是只盯紧一人,摸清一人心?而争天下,朝堂、敌人,文臣武将,甚至是……身边之人,都要耐心揣度,难啊。”
李斯沉默片刻:“先生似有困扰。”
吕不韦:“李卿如何看出来?”
李斯:“可是夏阳君的问题?”
联系上下文,是吕不韦主动提及赵维桢的,而后又似是而非感叹一长串,难免李斯会这么想。
吕不韦则是随意地摆了摆手。
“听闻君上回到咸阳后,与先生共患难、同进退,今次君上出使议和,是先生与君上第二次分别。”李斯开口。
他的本意是询问吕不韦是否思念妻子。但吕不韦却是含着笑意摇头:“她去大梁,可不止是去议和。”
李斯:“……夏阳君可曾言明?”
吕不韦:“没有。”
但是他就是知道。
只是为了二十城,犯不着赵维桢亲自出使,她最喜欢做一件事,能达成多个目的。
李斯:“还望先生指教。”
&a;ap;ap;nb sp;吕不韦收敛思绪,视野停留在棋盘许久,而后骨节分明的手指捏起黑子,做出下一步的决定。
“赵王()丹薨了吧。”吕不韦说:“太子偃马上会即位。”
“是。”
李斯颔首:“刚传来的消息。”
吕不韦:“今日王上问我可还记得赵人郭开。我记得,邯郸贵族,亦是太子偃的好友,二人年幼时常常纨绔至一处,在城中招猫逗狗。”
李斯顿时了然。
离间之计是他提的,如今吕不韦一点拨,李斯立刻顺着思路而上:“此人可用。”
吕不韦:“可派人送些黄金、珍宝过去,叫他同太子偃吹捧乐乘将军。”
br /&a;ap;gt; 李斯:“此事亦可放出消息给信陵君。”
吕不韦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抬眼,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青年,明眸中露出狡黠之色。
待到李斯的白子跟上之后,吕不韦才出言称赞:“怪不得维桢欣赏你。”
李斯赶忙行礼:“承蒙君上、先生厚爱。”
赵国一早就有阵前换将的毛病。正因昔年赵王()丹忌惮廉颇将军军中声望,硬生生把他从战场上撤换下来,才导致了长平之战惨败。
赵王()丹姑且敬畏于廉颇的名声,那太子偃更别提了。
他本就善妒记仇,更遑论当年赵维桢携带幼年秦王政出逃时,正是廉颇将军出言协助。
若非是廉颇,恐怕二人根本就回不来。
太子偃即位之后,定是要找机会报复回来的。
此时贿赂他身边近臣、好友,谗言劝说,第二次换下廉颇将军,可达到离间君臣
的效果。
再将消息送到信陵君手中,魏无忌此人好虚名,难免会出手相邀,请廉颇将军到大梁来。届时还能顺便挑拨一下信陵君与魏王的关系。
可谓一箭双雕。
“就这么办吧。”
吕不韦一边思索棋局一边吩咐:“就交给李卿去做。”
李斯:“可否要——”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后院门外一阵喧嚣。
“小姐,这可不行。”
“等等!”
混乱的呼喊夹杂着脚步声一并传来,李斯扭过头,就看到两个生得一样的半大孩子一前一后直奔棋盘,纷纷挂在了吕不韦身上。
吕不韦当即从棋局中抽离出来,伸出两只手,一左一后把两名珠圆玉润的小姑娘揽进怀里:“怎这时候跑过来,你们不该午睡的么?”
李斯恍然:“先生与君上的两位千金……可真活泼。”
吕不韦笑出声来。
只是这次笑起来,他的声线中多了几分情真意切的意味。即使是李斯也能察觉出吕不韦心中为父的得意与骄傲。
“好了。”
小丫头们横闯进来,打断他谈公务,吕不韦也不生气,而是耐心道:“阿父怎么教你们来着,见到长辈要行礼。这位是客卿李斯,王上很欣赏他。”
德音、文茵:“啊?哦……”
两位小豆丁这才想起来,整齐地转向李斯,奶声奶气地行礼:“见过李卿。”
李斯也忍不住勾起嘴角,认认真真朝着两名小姑娘还礼:“见过吕家小姐们。”
文茵却是不再看李斯,转头抱住吕不韦的胳膊:“阿父,阿娘什么时候回来啊?”
&a;ap;gt; 德音:“我想阿娘了。”
吕不韦温言道:“有阿父陪你们还不够么?”
“不够!”
文茵撇了撇嘴:“有阿父,也要娘的!”
德音:“要阿父和阿娘一起陪着我和妹妹。”
说完德音小脸一垮,又是流露出难过的神色。
吕不韦可太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了。一般而言,这般委屈神情就是德音要哭的预兆,属于放技能的前摇。
小孩子生得精致又稚嫩,特别是双胞胎一双眼随了爹,明亮又清澈,眼眸一垂,仿佛被人抛弃的小狗。
平日里赵维桢会抱起来哄一哄,但吕不韦可不同。
他侧了侧头,无比认真道:“我同德音说过什么来着?”
德音的表情顿
时僵住。
阿父说过,她要是哭闹,阿父也哭闹,阿父嗓门大个子高,大家肯定先管他,不会管德音。
小孩子除却难过会哭之外,还会因为获得关注哭。德音爱哭,明显是后者。
现下吕不韦一句话打破了她以哭获得注意力的特权,搞得德音手足无措。
三岁的娃娃当即止住委屈:“那、那好吧。”
说完她狗狗眼一收,就跟刚刚都是不曾存在的幻觉一般。
李斯见两名小姑娘撒娇,童言童趣颇有乐趣,不禁笑道:“谁能料到先生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在家中却是如此疼爱女儿。”
吕不韦闻言这才起身:“李卿可曾娶妻?”
李斯:“过往家贫,还不曾,怕亏待了人家。”
吕不韦:“若是有意,不韦可做个媒人。”
李斯一凛。
这句话其中的意思,可不止是说媒这么简单。
尤其是赵维桢明晃晃借着李斯和郑国去敲打吕不韦,他面上不记恨,不生气,反而要好心帮李斯找媳妇。
一句话足以李斯明白秦相今日邀约的真实目的。
他帮忙找老婆,找的自然是他的人。
吕不韦这是试图绕开赵维桢,从李斯这里讨回一成。
不过……
李斯倒是不介意。
谁愿意和堂堂一国之相成为真正的敌人呢?
“既是如此,斯便覥颜应下了。”他说:“劳烦先生与君上挂心。”
“不麻烦。”
吕不韦和善道:“还请李卿在这儿稍等。“
说着他起身,一手拎起一个女儿,有些无奈又带着几分炫耀的意思:“我先把这两名小丫头安排好。”
李斯哑然发笑:“先生请。”
吕不韦连哄带抱,把两只粘人精从后院带回至自己的房里,一次一个,挨个放到床榻上。
而后当爹的坐下,与两名小丫头平视。
“同阿父说。”吕不韦语重心长,慢吞吞地开口:“近日做什么?越发黏人,只是思念阿母了么?”
德音和文茵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对方。
如今两个小丫头都三岁了,说话更清晰、脑子转的也更快。
生得容貌近似的小姑娘对视片刻,还是性格更为敏感地德音小声问道:“阿娘惹阿父生气了吗?”
吕不韦:“……”
&a;ap;ap; nbsp;他微妙地顿了顿。
“不是。
”吕不韦平静道:“是阿父招惹了阿娘。”
文茵瞪大眼:“为什么呀?”
平日在家中,向来是赵维桢说一不二、命令果断,有时候两名小姑娘都觉得阿母性格很强势的。
相较之下,吕不韦说话温温柔柔又不急不缓,同谁都好声好气,虽然不会纵容宠溺她们,但也从来不发脾气。
德音和文茵实在是想不出阿父招惹阿娘的样子。
吕不韦重新挂上笑容。
只是和煦的笑容照例没进入那清澈的眼底,连三岁的孩子都能看出来他不是真正的在笑。
“是我输不起。”吕不韦淡淡道。
…………
……
一个月后,魏国国都大梁。
赵王死后,赵太子偃即位。他上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了乐乘将军到魏国,意图换下大将廉颇。
昔年长平之战,廉颇换赵括,赵国一战死伤四十余万,至今仍叫老将耿耿于怀。
再次换将,加之太子偃与廉颇过往就看不对眼,这次彻底激怒了武人性格的廉颇。
老将与乐乘发生嫌隙,一怒之下,干脆放弃赵将身份,在信陵君的邀请下投奔魏国,来到了大梁。
赵国攻魏之事,也就此草草收尾。
而廉颇来到大梁后,那叫一个越想越气。
纵然魏王与信陵君都以礼相待,可廉颇本为赵人,为赵国抛头颅洒热血一辈子,他既清楚魏国不会用他,再想到最后竟然落得这般荒唐境地,他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气不过,就想找点其他事做。
客居他乡,廉颇左右无事,只得来到酒肆。
只是——
他举起酒器,仰头一饮,却是险些没把嘴里的酒喷出去。
从繁阳到大梁,廉颇走得狼狈也匆忙,自然是没带多少身边人。
这些年来,他就算饮酒,饮的也是当年赵维桢亲自抄送给老将军的方子。大梁这酒肆的清汤寡水,实在是无法入口。
真是人不顺了,喝口酒都不顺。
廉颇老将军的脸色更为难看了。
一旁的下人见老将军表情阴晴不定,不禁出言:“可是酒不合意?”
廉颇:“这也叫酒?!“
下人大惊:“这——”
老将军深深吸了口气:“罢了。”
自己气不过,他也没打算拿平民撒气。廉颇酝酿许久,也只是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把酒器放回长案上。
“不碍
事。”说着他就要去掏钱:“结账吧,这也不是你们的过错。”
他话语之中,多少先出几分落魄。
然而廉颇将军还没来得及掏出钱袋,清浅笑声突如其来。
“——既是酒不合意,那当然是酒肆的过错。”
熟悉的女声叫廉颇一怔。
老将军扭过头去,就看到一名典型的北地女子,穿着秦制服饰,抱着一坛子酒走进内间。
那正是相隔多年不见的赵维桢。
“掌柜亲自来给将军赔礼。”
赵维桢笑吟吟道:“不知道老将军还喝得惯我酿的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