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不死不消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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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问昔看着眉宇淡然的静己,忽然想到,静己其实比杜鸣年岁还小.
小时候也是个天真活泼有着孩童浪漫的孩子,当年弘光主持被先帝召到都城时,还哭着鼻子着一意要追随。十年之间,静己除了陪在弘光主持身边,似乎也并没有经过多少变故,而他现在,年纪轻轻,这表情,这神态,这心境,却更像历经磨难,看淡生死的大彻大悟。似乎,的确有些不应该。
再聪慧的修行者,如果未经历过人世沧桑,生老病死,情起情灭,怎么可能参透人生,淡泊心境?
苏问昔心下存疑,嘴上说道:“我和师父自幼时分别,中间十年变幻,观师父修行,已至佳境,常人所不及。”
静己淡淡一笑,静静喝了一口茶。
他手中的杯子,只是寻常的白瓷杯,茶也只是寻常的粗茶,他却喝得一派安然,似乎杯中物,如他的人一般,早已脱了好坏之分,去了高低之意。
“我观夫人,似乎思虑重重,心中甚不安宁。”
静己说话的时候,身子稳稳坐着,一身半旧的僧衣十分地干净,衣摆落在地面的青砖地上,也甚不在意,倒像头顶那棵无情无欲无欢无喜的菩提树。
然而看着这样的静己,苏问昔这些日子闷燥的心忽然一下子就静了下来,说道:“这些日子,不知为何,总是想及从前事。想来我没有师父的修行,无法淡泊心境。从前万事嘻闹笑看,少放在心上,然而最近,却是计较颇多,心中生燥。正想跟师父请教,请指点迷津。”
静己就淡淡一笑:“关心则乱。从前夫人没有关心之事,关心之人,自然万事不放心间。如今夫人心上挂了人事,自然斗生计较,燥意难平。”
“师父既如此
说,请师父为我解惑。我如此计较,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夫人如今的境遇,比之从前好之百倍,却又因何事计较?”
苏问昔笑起来:“我以为师父眼里,红尘万丈皆是孽,佛门清静方为悟。原来师父眼里,我的境遇也有好坏么?”
静己淡淡笑道:“夫人从前好恶只凭己心,从不虑及他人。如今好恶仍胜,却频频眷顾他人。由己及众生,境遇自然是好了。”
苏问昔道:“我可没有佛家那样慈悲的心。师父谬夸我了。”
“夫人即使只为幼子忧虑,也是慈悲之处。”
苏问昔默了一默,将手中的杯子放在石桌上。果真是洞察了她的心情么?
“当日师父曾对我说,我腹中双子,非富即贵。如今我想问师父一句,我若为了孩子的富贵离开了他身侧,他会不会恨我?我算不算失责?”
“个人自有缘法,既然命中注定,夫人又何必为难自己?”
“只因我知道人心易变。我不敢赌一个人永世的好,所以想尽自己之全力做所能及之事。然而越是思虑,却越发觉无能为力。”
“前事已尽,夫人却为何耿耿于怀不能释解呢?我以为夫人经过前事,当比常人更通达才是。”
苏问昔凝目看着静己:“师父所说前事,恕我愚钝,却是没有听明白。”
静己便淡淡笑道:“万事有因果。人之七情、六欲,皆可诱人犯错。人心之善在于自省,人心之痛也在于自省。夫人积前世之怨于今世,难道不曾想过,被夫人抛在身后的人,才是真正地沉溺不可解脱。”
苏问昔指尖一颤,看着静己:“师父说我有怨气?”
“德霖施主积一生所善换夫人今世一世的安逸,夫人于此世间已有二十
年,如此,难道依旧不能释解从前的种种么?”
苏问昔听到“德霖”两个字的时候,身子倏地站起:“你说什么?”
“夫人,这世间,因果循环,自有定数。信与不信,想来夫人心里比任何人都有数。”
苏问昔还在想静己刚刚说的话,震惊了许久,看着面色依旧淡然慢慢喝茶的静己,慢慢坐下来。心却是狂跳了许久不曾平静。
她以为她是怨恨的,她曾经恨得整天飞来飞去地各地游历不愿回到那个地方,不愿提及那个名字,甚至不愿去想那个影像。
然而静己刚刚提那个名字的时候,仿佛是久抑的一根神经被提了起来,她发现原来没有那么厌恶,没有那么怨恨,没有那么排斥。难道是因为分隔这么长时间,又分隔开了空间,所以这个曾经与自己有深深血缘的名字,变得有些淡了么?只因为他与自己独一无二的联系吗?
“师父,怎么知道那个名字?”苏问昔压着胸口问。
静己笑了笑,抬眼看着苏问昔:“夫人如此问,想来夫人是没有想起来。”
“想起什么?”
静己摇摇头,脸上难得带了无奈的笑意:“夫人和从前一样,无所求便无所信。夫人来这寺里几次,却从来不曾认真去大殿拜一拜么。”
苏问昔随口说道:“我信‘求人不如求己’,何必去求菩萨指点迷津,解脱灾难?我从前……”
忽然话断在那里,脑子里念头转了数转。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静己,怎么可能,这个骊朝明明是历史上没有朝代,架空的时代如何会延续到以后?
静己静静地看着苏问昔,说道:“夫人有所求有所苦都没有求过佛祖,有所恨的时候却是拜了佛祖。夫人刻在佛祖身上的恨意
,不知道要消德霖施主几世的行善才能抹去。”
苏问昔一脸震惊地看着静己:“我在佛祖身上刻的恨意,师父怎么知道的?”
前世她的母亲病逝,若不是因为父亲的出轨,她本来该为母亲的解脱高兴的。然而从墓地回去的时候,便看到家门口的女人。她连家门都没有进,直接开车离家出走。
那个时候并不知道去哪里,漫无目的地开着车,终于转得没有油的时候,人已在护国寺的墙外。那个时候一腔的激愤,一腔的冲动,看着那些擎着香,满脸期待,心怀惴惴的人只觉好笑。
她的母亲,向来是信佛的。然而佛祖给的命运却是病痛折磨,丈夫背叛。
那个大殿她是去过的,从前母亲身子无恙的时候,陪着去过几次,却是从来不拜的。碍于母亲,却会敬上两柱香,并不虔诚。
然而那个时候,她是气得失了理智。她记得她在那个大佛的膝盖上写的是“不慈不悲”四个字。至少对自己的母亲,它没有施以慈悲。母亲不仅受着身体的折磨,也受着感情的折磨。如果这是她虔诚敬佛的下场,那么佛家真得没有慈悲。真正该遭受折磨的,难道不该是她的父亲,和那个女人吗?
静己静默了一会儿,慢慢说道:“世人向佛,多求不劳而获。佛祖受难,愿净化世间污浊。夫人此番前来,若能消解过往,不再耿耿于怀,便是德霖施主的福泽。”
“他,做了什么事情?”
“折所有善行换夫人今世的安稳。日夜受着良心的折磨,等候夫人的审判。”
苏问昔手中刚刚端起的杯子坠在石桌上,杯子碎裂,茶水洒泼。
“等候我的审判?师父是说,我的父亲,已经死去了么?”
苏问昔想
,她最恨父亲的时候,也只是恨,却从来想到有一天他会死去。而且是在煎熬中等待她的审判。
“是因为他承揽了我对佛祖的亵渎,还是因为他对我母亲,对我的家庭的背叛?”
静己摇摇头:“夫人,佛祖其实并不是你以为的高高在上。他垂怜世人,为世人渡厄解困。夫人虽对佛祖有不敬,然而数年行医积善,夫人的善心,佛祖自明,怎会不加明辨?德霖施主之于深渊,源于他的良知,良知未泯,故而自省折磨。夫人若肯原谅,他的良知从此安宁,夫人若不肯原谅,他将永生坠于深渊无以拔足。”
苏问昔在不觉中,泪水蒙了眼睛。
她曾经有多敬爱他的父亲,心里便有多失望,心底便有多怨恨。
她以为重新来过,她可以将过往抛在脑后,不再提起。然而当她在葛针身上看到自己曾经的影子,在萧山身上看到他的影子的时候,她知道她的怨恨,不死不消。
如今,他居然在期待她的原谅?
“师父,这个原谅,难道不更应该由他去向他的妻子去求吗?他背叛的,不是我。他伤害最深的,也不是我。他的审判,也不该由我来执行。”
“夫人当初在佛祖身上留下怨恨的时候,德霖施主,便注定由夫人来审判。”
“为什么不是我母亲?因为她没有来得及表达她的怨恨吗?”
“夫人的母亲,并没有怨恨。”静己目光和缓地看着苏问昔,“如今心头情绪难平的,只是夫人一个而己。”
苏问昔愣在那里:“不可能。我的母亲去世的当天,我一直在她身边。她是流着泪去的。她有多怨恨我父亲,我知道。”
静己轻轻叹了一口气:“夫人的母亲,在佛祖面前,选择了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