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谁主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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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
“爷——”
有个略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胤禩朦朦胧胧之际不停地呼唤着他。胤禩眉宇紧皱,脑中晕眩一片,只觉着自己似乎做了一场光怪陆离无法言说的噩梦。
他微微哼了几声,猛地一声惊呼,猝然睁开了双目,待看到了床侧一脸忧思惊喜混杂的郝进,直觉便想坐起身子,奈何全身上下像是散了架一般的锐痛,致使他低低的呻/吟一声,又倒回了床上。
郝进赶忙托住了他的后背:“爷……您可总算是醒了。”声音中带了哭腔,他打小伺候胤禩,年纪也不比胤禩长几岁,主仆情深又自一番哥哥待弟弟的爱护,非比寻常。“那天我看您总也不出来,敲门亦无人应,撞进屋中才发觉您倒在案上唇角染红,可是把奴才的心魂都吓飞了。”
胤禩听他话语,唇角习惯性地勾了下。却又瞬间因由他言语之中的内容,想到了那日昏倒的因由——看来,不是梦了。苦涩地笑了一下,他努力缓和着情绪:“我……睡了几日?”
声音嘶哑,宛如砂纸磨砺。
郝进这才惊觉,忙忙地跳起来倒了杯温茶,又在胤禩背后垫了引枕,将茶喂到了他唇边。看着胤禩小啜,才道:“两天了,爷昏迷了两日。”
胤禩一时没有在说话,过了好半晌,才又哑着嗓子问了句:“太医可来过?可曾……惊扰了汗阿玛?”
郝进连忙摇头,他是贴身忠仆,自然知晓胤禩是秘密去与明珠大人见面,又是从那里回来便忧思攻心,便道:“事发突然,但奴才见爷近日无疾却多烦忧。内城风声又紧,奴才便赶紧揩拭了血渍,请相熟的段世臣段太医前来问诊。段太医说并无大碍,是忧思过度,肝火上顶,急火攻心,才致使昏睡不醒。”他顿了顿,“奴才不知爷是何因由,便说了爷是记挂着万岁思念着万岁,才茶饭不思的……”
他低着头,似乎不知道自己是否做错了。
胤禩扯了下唇角,安抚道:“很好。”借这个法子来引起皇父的注意,又推卸了责任,连贴身的郝进都学会了,恐怕自己平素是用得是愈发得心应手。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如非他自己想要居高心有不甘,又何至于当真被人利用……
胤禩想到这里,心口又觉得发堵。
郝进见他面色郁郁,忙问道:“主子您可进些膳食?您晕倒的这两天,福晋可是急坏了。”
胤禩一愣,几乎忘记了自己府里还有这样一个女人。却在此刻全然提不起半分精神,只是摇了摇头。
郝进却哪里肯依,屏退了旁人,只让李奇端了一碗青菜瘦肉粥,迫着胤禩用了半盏,才让他重新安置。
胤禩什么也不想做,面对着墙壁躺了下来。
好死不死郝进去在退出门口之前,问了一句:“爷这般景况,可是要知会四爷一声?”
内心最深最痛的那道伤疤仿佛一下子被人鲜血淋漓的揭穿了,胤禩想也没想反手就扯了他东西往门口砸去:“出去——!”
郝进被砸地吓了一跳,连忙一个劲儿地低头认罪,一面带上了房门。他只省得目今不要提四爷的好,却不知,他这一番询问,勾起了禩贝勒百转千回的肝肠。
四哥……
胤禩有些发怔地望向了雪白的墙壁。往日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现。
幼时习字,治学对诗。
晨夕聚处嬉戏庭围。
九岁时候的德妃陷害,他当那是四哥不得已的“意外”。
随后两年,草原奔马,是四哥追在身后的歉然。
长大的小少年,似寻到了知心密友。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琴萧和鸣,对弈品茗。
与兄弟们一起围炉吃锅,直至策旺之子策伊进京。
酒醉时候四哥握住自己的手的温暖似乎还残留指甲,马车之中,四哥将发烧的自己揽入怀中的记忆还赫然在目。
转过脸来,却是内城军营之外,带着三个幼弟涉险的连环毒计。
探病时手把手的喂药不敢相忘,大哥春风得意的背后,却是迅雷不及掩耳的失蹄。
冲天红莲,灼烧粮草。
那人在粮仓之外往内猛冲的架势不似作假,接住自己的手臂更是用力到轻颤。16岁的少年,是否对于坑杀幼弟仍然心存余悸?
现下思来,草原营帐之中的初闻,又有几分是出于“愧疚心虚”?
——大丈夫相时而动,趋吉避凶者君子也,四哥觉得,小八还是远离纷争较好。
——小八若不负四哥,四哥定不负你。
——你好好的,四哥定实心疼你……
原来,这一字字一句句,早已暗藏玄机。他原以为自己“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想法龌龊藏私,遂随后相处,即便有所多想,却依旧记挂情谊,无不是真心。
执手与共,同看天下。
径山风荷,沙场与共。
那是万军之中,拼杀出来的情谊,却原来早已是相互的试探与利用。自己到底棋差一招,五载真心敌不过辉煌龙椅。
是啊,天家子嗣,怎会情深如许?
“咳……”
十八岁的少年将身躯团在了被褥之中,用力地咳嗽,像是要呕出什么肮脏的东西——不知道是他自己那廉价的感情,还是蠢钝到无药可救的心魂……
◆ ◆ ◆ ◆
“你别管,拿酒来!”胤禩穿着家居外衫,挥开一脸担心的白哥,只说要酒。
自那日从明珠外宅回来之后,已有十日有余,他秘密遣了宫中几个心腹,去钦天监处套了套话,又在之后唯一一次进宫探望额娘时候,见了次小九。所得结论与纳兰明珠与他的簿册分毫不差。
内城形势略紧,从他往上的诸位皇子一时都没了差事。胤禩便再也支撑不住,憋在了家中……
酒是好东西,一醉解了千愁……
胤禩从来都是个敏锐多思之人,而这样的人十足容易陷入情感的纠缠。他生于天皇家,却是重情重义,即便亦有自私算计,却是个将亲情知己爱恋看的极重的人——惠妃教养出来的子弟,总有那样一分二分的纯情……
所以他心里憋屈,被皇父厌弃,被四哥利用,那些曾经他最崇拜的对象,最亲密的知己,挥手就给了他重重一拳。
毫不留情的利用与陪伴,他莫非便不是他们的儿子,他们的弟弟么?
他想不开……
晚风萧索,芰叶残卷。
胤禩披着件外袍,孤零零地坐在府内的小池塘边,一口一口地往喉内倒闷酒。他不是脆弱的人,却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儿。恐怕这便是常常所说的: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他尚未怎样冒尖奋发,不过是想挣出一片天地,便被倏然摁死在那里,像一块砧板上的鱼肉。那个位置,是个皇嗣都曾肖想,他并不例外。但是妻族母族是怎样身家他自己明白,四哥睿智二哥英明皇父霸气,他是真有想过——甘为贤王。
即便偶有一缕遐思窜入脑海,但他从来都不是以卵击石不知死活的人啊。
少时勤恳读书,长大征战沙场,平素谦恭做人,遇事千般思量。不过是想完成一个大清皇嗣的理想与抱负,再替他与额捏争出一片容身之地……
或许,还有拥有些珍视自己的知己与亲人。
这样,都不许么?!
胤禩想不通解不透。他与雍正爷的关系就好像一面脆弱的镜子,总是透过对方,看到自己,所以他们相知相交,难以相惜。脆弱的玻璃,一旦有了裂纹,便会顺着裂纹迅速蔓延,被揣度与脑补放大的怀疑与利用,让他们的感情脆弱得不堪一击。终于,一个猛烈的外因,给了满布裂纹的圆镜最后一击,支离破碎,零零落落四散一地的残渣,似乎再也没有拼凑到一起的可能性……
胤禩唇角又勾起了半分苦涩,半分讥讽的笑意,往喉中又灌了几口烈酒。烧灼的感觉顺着食道一直到胃里。似乎要烧醒他,又似乎要更加迷糊下去……
他目光有些呆滞地望着府内的那抹方塘。
曾经的“天光云影共徘徊”,似乎映衬的“残荷死水两相离”……
他脑袋很晕很晕,酒瓶子空了,白哥也不理会,那就自己去拿吧。他站起身,却倏然觉得脚下没了着落。
眼瞅着,就要往那枯水之中摔了进去!
“作死啊!!!”
一个暴烈的女声夹杂着喷薄而发的怒吼,踩着花盆底鞋,一把薅住了胤禩的后脖领。
胤禩赫然一惊,才醒过神来,脑中一线的清明,让他就着那人的手蹭到了安全地带,几乎是一同摔倒在了身后的花圃之中。然而,尚未等胤禩反应过来……
“啪——”地一记清脆的耳光就抽在他的颊上。
即便在宫中不受宠爱,但好歹是天家皇孙,何曾有人敢这般待他?!胤禩震惊非常地抬起头,酒也醒了大半,却见一席旗装的郭络罗菡浓叉着腰站在他前方。
“天杀的囚攮!堂堂爷们儿混不做事,整日屈在府中借酒消愁。你有什么愁好消的?!不就是被那雍郡王背叛了么?天家子嗣早无亲情,你痴迷十八年不能醒悟,今朝还在这里要死要活,我看爱新觉罗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你……”
“我一早就知道,我与秋阮自幼相伴,雍郡王府中那些事我焉能不晓,她在府中亦没少受气,不过看你同四阿哥走得近,又不辱没我家门楣,才下嫁照顾秋阮罢了。否则就算是天家子嗣,这般浑无气魄的杀才,你当姑奶奶能用正眼觑你?!”
胤禩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郭络罗氏却似要将一年多来的恶气尽数吐出似的:“不甘心?那就揍他啊!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自己没本事,也休怪别人。往日千般好,大难忙避逃。雍郡王是怎样冷心冷情,我猜你终究是悟了。伤春悲秋有用么?莫不还要学着女子苦苦哀求?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妾身尚知想要便需争取,你灌下黄汤三斤,地位尊重就能从天而降?!草原俊狼,就该去争抢,让他们再也不能将你当做蝼蚁,随意玩弄于股掌。我果然最初瞄的不差,汝虽有小才,不过是个优柔寡断角色罢了!”
她说完这般,仿若混不担心其中后果,转身便走了。背影聘婷铿锵,霸气异常。
留下胤禩呆呆地坐于原地,喉头翻滚着,仿佛一道鸣锣警钟,将他轰然打醒了——是了,优柔寡断,痴心如许,还真是像个女子,不甚入流。
他近日百般纠结,不就是还有一丝丝放不下那份感情么?其实潜意识里何曾不在叫嚣,想要的不过区区一片天地,焉何要千般猜忌百般利用?
或者退一步来讲,凭什么他就不行呢?!他哪点儿就比鲁莽躁进的大哥眼高于顶的太子文人酸腐的三哥汉语不通的五哥天生残疾的七哥差?
呵……
是了,也许正因为是他不差,稍有端倪,就要扼杀在襁褓之中吧?甚至早在小时,就要先利用他作为跳板,利用完了再丢弃——这点上政见素来大有差距的四哥与皇父,倒是难得的如出一辙。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的?恐怕二十九年便初现端倪了吧……那场德嫔母用他来做筏子的过继连环计,细细一想来,其实倒也是四哥的风格呢。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
一个个精心策划的连环妙计,将他的人和心都紧紧地套牢在内。若非他自己早有留心,明珠又递来“孝敬”,他还会被蒙在鼓里多久呢?五年十年还是直到四哥登极?
还有皇父,若非这次一顿辱骂让他看轻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他还会痴傻的崇拜这位天皇多久呢?
下晌的晚风吹了过来,吹乱了梢头,让称作“鸾枝”的榆叶梅都零落一地。
胤禩坐在原地良久良久。
久到了天幕暗沉,繁星不现。心内到底生出了一股子浓烈的不甘来……
其实,情深有何错,出身焉能挑?原来是一颗真心托错了人,瞎了眼,才落到了今日这般下场——
不争皇位,不是没有野心,是曾经认为兄长比自己更适合更有能力;甘愿雌伏于四哥身下,不是把自己当女人,而是珍重这份情感,因为是知己,才甘愿退让。但如若让你们以为胤禩很好拿捏,那就错了。
他是男人,他有野心亦有抱负。不让做个贤臣,那就把皇位给他吧!你们能够一争,爷焉何便不能?!!
“郝进!”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几乎是摔进了屋中。郝进连忙冲了过来,就要去扶。胤禩却仅搭了一把,站稳了。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躯体,背脊笔挺,秀颀凌云。
“替爷接捅水来,爷要沐浴。”
◆ ◆ ◆ ◆
三日之后,禩贝勒门下一处僻静农庄。
胤禩负着手,立在一处山河锦绣的屏风之前,状似不经意地打量着这江山如画。他腰间总系着的白玉双夔佩不知何时收了起来,随身用惯的骨扇上更是少了一枚蜜蜡长寿佛的扇坠儿。
他身后立着的打了千又叫起的明珠。
过了一会,胤禩才开了口,声音多了抹沉稳,消弭了犹豫:“阁老上回问我,可想升府为宫,爷细思数日,觉着可行。今日且来问阁老,可愿助在下一臂之力?”
明珠一愕,随即惊喜:“甘为贝勒爷效犬马之劳。”说罢甩袖便拜。
胤禩却回身一把稳稳地托住了他:“阁老多礼了。”声音依旧如玉。
只是洗去了往昔的幼稚浮夸,但看今朝之壮阔山河谁主沉浮。
tbc 落花风雨更伤春卷·毕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第二部完结\(^o^)/~,首先感谢大家滴支持。然后让咱们拭目以待第三部的“蜜月旅行”与“老四追妻”吧~
预计内容温馨狗血,偶有相互虐心,但总体基调是“床头打架床尾和”的节奏,四哥最后会抱得美人归的。
ps:硕士居然有期中考试,骅仔跪了,这个周末要疯狂突击复习一下,所以——
·第三部《不如怜取眼前人》会在“下周一早上”更新。
·《子难言》小剧场顺延到“下周二”,但周二周三小剧场连更,作为补偿。
·明天《基情四百年》会有一发。请大家期待,地址请点击骅仔专栏,即可看到。
更新了这样久,如还看得上骅的文笔&故事,请帮忙增加一点“作者收藏”吧=v=,此作者软萌好戳力求进步更新迅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