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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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洋沉默了,慢慢的,腿脚有点发软,也不知道是羞愧还是心里难受,他扶着沙发扶手,蹲在了地上,很沮丧,也不再顶嘴了。
其实对于这些幼年的苦难,他只是偶尔听说过,但是父亲和母亲很少提到当年的事情,大概是出于尊严和骄傲,他们都在刻意回避当年那些困窘不堪的生活。他也没有找到哪怕是一张那三年间的照片。三岁之后他开始记事了,父亲也刚好被平反,回到首都,官复原职了。所以他童年的记忆,一直是在红墙里好吃好喝,好穿好玩,每天都有保姆使唤的优质生活,和其他高级干部家的孩子一样,甚至过得更好。
“这些,我怎么不知道……”高洋喃喃道,又说了叫高澄生气的傻话。
“难道我是说谎骗你不成?”高澄气得抬起头,对着他就是一巴掌。这一下正好遇到他下意识伸手来阻挡,于是打在了他的手背上,有点疼,不过可以承受。他抬起头,两眼无神地仰望着怒气冲冲的哥哥,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现在他的心情很糟糕,也很乱。
高澄在原地转了几圈,好像要找东西打他一样,可到底还是什么都没有找,反倒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自己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黑色的皮夹子,打开来,从里面透明的塑料夹层里抽出一张小小的硬纸片,递到高洋面前,“喏,你自己看看,我说的到底是真是假。你看看你,穿的开裆棉裤那么厚实,我当时还穿缝补丁的单裤呢,脸上都皴得不像样了。”
高洋很是诧异,等看清了那张只有三寸大小的黑白照片上面的内容时,不由自主地张了嘴,半天也合不上了。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三岁之前的照片,也就是高澄前面说的,在边区农垦场,作为xx派家属而劳动改造时期的照片。显然那时候条件太差,根本没有办法单独拍照,或者一家人来个全家福。这个照片上是几个衣着褴褛的小孩子,穿着不合身的破旧衣衫,坐在一堆木头山前,一个个笑得露出小豁牙,好像很快乐的样子。
这群孩子在他看来都很陌生,且看起来最大的不过十岁,其余的是五六岁的样子,只有他最显眼,因为他穿着开裆裤,头上戴着小棉帽,胖乎乎的包子脸被帽子挤压得小小的,只剩下了半张。一双黑黑的小眼睛有点好奇也有点迷惘地盯着镜头,而衣服袖子很长,把他的双手都遮住了。他张开着双臂,好像田间吓唬馋嘴麻雀的稻草人,木呆呆的神态,果然是从小就一副不机灵的样子。看到也就是一岁模样的自己,他不由得有几分好笑和感叹。
他最显眼的缘故除了他最小之外,还因为他被一个看起来大约五六岁的小男孩抱在怀里。小男孩生得清秀细致,只是脸上有两坨类似高原红的痕迹,加上单薄的,缝补了大大小小好几块补丁的破衣服,有点像乡下里的穷苦孩子。
只不过,他是一群孩子里笑得最开心最灿烂的,坐在众人之间,虽然不是最高的,却是最能吸引人视线的。虽然这是他最狼狈最贫困的时候,却把周围的小伙伴全部都比下去了。也许其他孩子只是长相普通,可因为这个孩子的存在,他们都被比成了歪瓜裂枣,都成了衬托红花的绿叶,根本就没法看。
高洋感觉自己好像也被这个穷开心的小男孩感染了,也被传染了笑容。忍不住地咧了咧嘴,然后伸手指着那个小男孩,问道:“这个是你吗?”
他翻过很多次家里专门放老照片的旧相册,看到的童年和少年时期的高澄,经常是穿着合体的草绿色小军装的,或者是那些很有旧时代特色的学生装,或者海军服之类的。像这样的穷人衣着,还真是前所未见的。难怪他从未见过,原来它一直被高澄随身收藏着,从来不给他看的。不用说,也知道高澄非常珍惜这张老照片了。
“当然是我,除了我,还有谁愿意抱你啊。你小时候那么胖那么沉,还爱哭,爱流鼻涕,特别讨人嫌。”
“那时候不是吃不饱的吗?”
“笨,就算饿着我,饿着妈妈她自己,还能饿着你个奶娃娃?好吃的都给你吃了,你没看我都瘦成什么样了?”
高澄站在他身边,将目光也投向了那张老照片,颇为感慨:“妈妈生了你,根本就没法坐月子,才第五天就被监督的人逼着起身去干活了。每天早上把奶水挤好到碗里,我留在地窝子里看着你,给你喂奶换尿布,哄你睡觉。那时候我每天给你洗尿布,两只手都给冻裂了,结了痂,一用力就要冒血珠的。
妈妈一直吃不到好的,营养不好,到你四个月大的时候就没什么奶水了。那时候哪里吃得起大米,给你吃小米粥你是死活不吃,喂多少吐出多少。正好大队书记家的老婆生了孩子没奶水,搞来了一些奶粉喂,我就半夜里翻墙进去,摸黑给你偷奶粉。每次偷一点点,只够你吃一两天的,这样持续偷了一个月都没被发现……”
高洋自然是知道当时奶粉的金贵的,也为哥哥的偷窃行为捏了一把冷汗,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问道:“后来呢,一直没有抓到吗?”
高澄哼了一声,不屑道:“你当我是什么通天大盗绝世神偷吗?偷了这么久哪里有个不发现的。后来一次我贪心了,忍不住多偷了两天的量,结果被发现了。那个狗*日的书记叫人排查了一下,正在吃奶的孩子只有两个,一个是妈妈有奶水的,很多人都作证的。剩下你,他叫人捧了一碗米汤给你,你一口都不肯喝,嫌弃得不行的。再一搜,果然就搜出了剩下的一点点奶粉。”
高洋也随着高澄的讲述,跟着紧张起来,“他认定是你了?”
“妈妈要出来承认的,可我还是抢着承认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本来就是我偷的。再说妈妈是大人,要是确凿了偷窃,会被判刑几年的。我一个小孩,最多打一顿了事。”
“然后你被打了?”高洋低头看着照片上,那个瘦弱单薄的孩子,突然有些怜惜的冲动。
“自然是打了,打得半死,打得臭死,打得昏死,还好没有打死。”
高澄回忆起这件童年时既屈辱又痛苦的往事,脸上也多了忿忿之色,指着自己眉骨下面,眼睑边缘的地方,然后蹲下来,给高洋看那里的伤疤,“喏,就是这里。打身上打脑袋也就算了,居然还用竹篾子劈头盖脸地乱打,险些没把我打破相。这里打出的口子有点深,也没有医务室给缝针,还是隔壁的一个阿姨抓了点草灰给我敷上止血的,就没长好,落了个疤,难看死了。”
高洋其实一直知道大哥的眼皮上有这么一道小小的伤疤的,只不过不明显,不是距离很近的话,还是基本看不到的。可大哥的皮肤很光洁细腻,这么一个疤痕在本来很完美的脸上,实在有点白璧微瑕的感觉了,很是可惜。还好父亲基本不用能毁容的东西打大哥的脸,否则大哥早就被毁掉了。
高澄虽然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过,也曾经警惕过,和他保持距离过。可是只要说话说得起劲儿,就很投入,很亢奋,什么都忘了,更没有什么警觉和敏感。高洋熟悉他的这个特性,因此趁机伸出手,在那个伤疤的位置轻轻地摸了摸,顺带着,还用自己的指尖在高澄的眼睑处慢慢滑过。即便这样,高澄也没有觉得有丝毫的不妥当,很自然地接受了。
看着蹲在自己面前,对自己毫无防备的高澄,他突然想起高湛养的那条黄色长毛的大狗,那么大的一只,却很温顺,每次披着一身金色缎子一样的柔滑皮毛,乖乖地蹲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面前的人。只要一伸手,它就会自动闭上眼睛,将耳朵朝后面动了动,作出一个接受安抚和顺毛的动作。真的摸了,它就会满脸幸福满脸享受的样子,好像除了吃喝拉撒,只有这样的方式,才能让它获得最大的快乐和满足。
看着高澄被他抚摸时而自觉闭上的双眼,还有脸上那宁静恬淡的表情,高洋真想再摸摸他的头发,不知道是不是也像缎子那样光滑润泽,叫他爱不释手。
唉,大哥就是这样的人,即使之前火冒三丈,气得不行,甚至是一副跋扈狠厉的样子,只要转移了话题,只要顺着他说几句好听的,或者在他说话的时候做个忠实的听众,他就很快忘记了为什么要生气,也忘记了要继续生气的。
高洋觉得高澄虽然比他大了五岁,经历的事情和学习的东西都比他多得多,风风雨雨也不知道见识了多少,对外人的时候各种聪明机警,可是在面对他时,总是这么任情任性,毫不遮掩的。而且偶尔会透露出一种与年龄和经历不相符的纯真,甚至是幼稚,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虽然这些东西显得高澄情商低劣,可在高洋看来,这也是一种可爱之处。也正是因为这些没有被功利和理智所湮灭的真实,才是他真正爱上哥哥这个人,而非仅仅是这具光鲜皮囊的原因了。
当然,经过先前高澄的暴怒和斥责,高洋也注意改变自己的策略了,绝不能继续死缠烂打,更不能操之过急,要慢慢来,忍得住眼前一时,才有长久的希望。因此他硬生生地按捺住了要抚摸高澄头发和脖颈的冲动,拿着照片看了很久,这才还给高澄。
高澄睁开眼睛,将照片重新插回皮夹子里,又打量了几眼,忽而笑了,“对了,还有个趣事儿呢,你和其他孩子不一样,小时候特别聪明,说话特别早,才七个月大就会说话了。”
“哦?会叫‘妈妈’了?”
高洋一直以为自己小时候就很笨,所以父母都不喜欢他的,所以很意外。他倒是听说,大哥小时候格外早慧,聪明到不可思议,远远超过同龄的孩子,连父亲都非常惊讶的。
“不是,你和其他孩子不一样的,”高澄摇了摇头,有点神秘也有点自豪的神态,笑了笑,继续道:“当时你还不会说话,有阿姨来串门。因为你没有奶粉吃了,补充不到什么营养,就瘦下去了。妈妈很担心,对阿姨说,每天都饿肚子,活儿也干不动,孩子也饿得日夜哭。再这样下去,大人孩子恐怕都活不下了。没想到还没等阿姨说话,你就丢下手里的嘎拉哈(又称羊拐,羊膝盖骨,旧时北方儿童的玩具),突然说了一句,‘能活!’”
“能活?”高洋诧异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显然七个月的他已经能听懂大人的对话,不但能听懂,还能用回答的方式来说话。更神奇的是,一般一周岁之前的孩子只能说叠声的词,很难说出两个字不同读音的词。他还从未听说不会叫爸爸妈妈的孩子,第一次说话时,竟然会这样发音,会用这样的方式说话。
“是啊,竟然听得懂大人的话,还知道用这样的话安慰大人,一般两三岁的孩子都不会这样呢。我们都怀疑听错了,妈妈就问你,刚才说的是什么,你又重复了两次,发音可准了。我们都又喜又惊的,一时间都不敢说话了。”
高洋也有点沾沾自喜,可是又想到从小到大父母对他的态度,不由得更加沮丧了。大概是他小时候表现得像个神童,可懂事之后却不爱说话不会表现,让父母大失所望,所以反而厌恶上了吧。
高澄和他讲了这么多,也早就气消了,用拇指摩挲着皮夹子里的老照片,凝神了良久,叹息道:“你叫爸妈失望了这么多年,也希望你将来让他们省省心。我们有现在很不容易,尤其是妈妈。辛苦了大半辈子,别到老了还要为子女操心。你满脑子里都是那些情情爱爱的,也不知道为他们,为这个家着想半分,这样做实在是太自私了,你想气死他们吗?”
高洋现在没有先前那么委屈那么悲愤了,高澄给他讲了这么多,他的怨气好像渐渐消散了,一时间脑子里空空的。只是哥哥近在咫尺,却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很不甘,很不想放弃。因此,他还是忍不住捏了捏拳头。
高澄觉察到了他的神态和细微动作,知道这么多教诲再次对牛弹琴了,终于严肃了面容,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好了,该说的也说完了,你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我也没办法了。过了元旦,我就带你去瑞士,好好看看你的病,能不能治,能治最好,要是不能治……”
要是不能治,你是不要我这个弟弟了,还是拿我没办法,无可奈何从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