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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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洋觉得,自己似乎是从九岁那一年开始不再纯真,对这个家庭充满仇恨的;又似乎是从哥哥将尔朱家在那场风波里的阴谋算计告诉了他之后,他的心思开始阴暗残忍的。
这导致后来的许多年里,他每每厌倦于政治场上和家族内部的尔虞我诈时,只要想到这些往事,想到差点害死哥哥的这场阴谋,他就来了精神,重新振作了。他性格内向喜静,却在内心底极度渴望斗争,与人斗,其乐无穷的这种生活方式,这样才能让他的人生不再乏味。只要一想到斗争,他就会热血沸腾,比打了兴奋剂还要亢奋。
他中学时开始给报社写稿,因为写的评论文字见解犀利独到,渐渐吸引了读报者的目光。后来他的文字广受好评,报社一来为了销量,二来也是不知道从什么渠道得知了他的身份,为了讨好他,就给他开设了一个评论员专栏。
他在刊发出来的作者名上,署名子进。子进这个笔名,其实是为了和高澄配套的,因为高澄在另一家报社写稿用的笔名叫子惠。自己取这样的笔名,一来是和哥哥形成默契,二来是他给自己定下了锐气进取,永不放弃的奋斗精神,用以励志的。
也许,这注定了他这辈子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高洋深深吸了口气,将蜷缩在墙角处的高澄抱起,放在自己的膝头。他这才发现,哥哥惨白着一张脸,鼻子里流血,嘴角也好多血。
他见这血多得不正常,生怕哥哥被父亲刚才的粗暴踢打造成内伤,连忙哥哥偏向一边的脸正了过来,然后伸手翻开他的嘴唇,朝里面看了看。原来下唇内侧的口腔壁上出现了一道两三厘米长的大口子,里面一片血肉模糊。大概是其中一脚踢中了下巴,正好被里面的牙齿割破的。
这一下拉扯了伤口,实在太痛了,本来处于昏厥状态的高澄,抽搐了一下,慢慢醒转过来,有些失神地望着他,好像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躺在他怀里一样。
“哥,你缓缓神儿,徐之才马上就来给你看伤了,没事了。”
高澄颤抖着严重受伤的嘴唇,用极细微的声音问道:“你没,告诉他吧?”
也不过是说了短短的一句,更多的血从他嘴里的伤口里渗出,顺着下巴流淌到脖子上,被洁白的肤色衬得鲜红刺目。
高洋知道他问的是哪件事,他背对着众人,点了点头,然后用嘴型做出“没有说”这三个字来。他很庆幸,庆幸高澄虽惨,却没有失去记忆,更没有破相,幸好这伤口没在外面,要是在外面落了疤痕,那多可惜。
高澄松了口气,眼睛闭上了。这一次他彻底脱力,直接从高洋的臂弯里跌了下去,满脸鲜血地躺回了地上,四肢也摊开了。周围人看到他的惨状,纷纷屏住呼吸,战战兢兢地瞧着,没人敢说话。
还没等保健医生徐之才赶到,高欢的秘书陈元康倒是出现了。他透过人群只看了一眼,就红了眼圈,跑到高欢面前,求情的时候声音里已经带了哽咽,“首长要教训儿子,适当训诫就是了,怎能打成这样?”
高欢这人,对家人粗暴,对文人倒是比较和气的。且陈元康是他的所有机要秘书里最受他信任和重视的,本来看到高澄昏迷了他就有些心虚,加上陈元康跑来哭着劝说,他既尴尬,又有些局促,搓了搓手,有点不好意思地给自己辩解着:“我性子急躁,每次生阿惠的气,都要这样的……”
还没说完,已经有些失态的陈元康破天荒地打断了他的话,苦劝道:“一次都这么严重,更何况每次了。首长是为了他好,可总不能动辄打骂,他毕竟是您的儿子啊,要是哪一次失手,真的打坏了,可怎么得了?”说到这里,已经是满眼泪光,就差给他跪下了。
高欢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唉了一声,坐下了,“行,我听你的,以后不打他了。”
陈元康显然被高澄的样子吓坏了,又抹了几次眼泪,这才彻底擦干净。高欢看到他夹着文件夹,知道他是来汇报工作,正好遇到了。为了缓解眼下的尴尬,就起身上楼,去书房了。
陈元康不能多耽搁,只是协助高洋将高澄从地上抬起,送出客厅,穿过院子,送到对面的小楼里,就回去找高欢办公事去了。
高洋一直陪着高澄,给他擦拭着不断从鼻孔里流出的血,因为怕他在昏迷中呼吸不畅,不敢用纸巾给他堵住鼻孔,只能用冷毛巾敷着,一次次擦拭新流淌出来的血。徐之才来了之后,简单地检查了一下,看看没有大事,就给他缝合嘴里的伤口。
在这个过程中,高洋一直抱着他,感觉到他在自己的怀里,随着每一针的刺入和穿出,都要跟着颤栗一下,发出无意识的轻微痛哼。他这时候才想到陈元康的眼泪,未必是装出来的,因为现在的他,心里也是难受得很的,也是心疼得想要流泪的。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他一直守到黄昏时分,高澄醒来一次,和他说了几句话,没吃东西,又睡着了。这时候高欢叫人传来了命令,将高澄在这里关上十天,十天不准别人来看他,也不准他出门,叫他呆在这里好好自我检讨。
高洋知道,这对高澄来说其实不算是雪上加霜。因为傍晚时候高澄的脸已经开始浮肿了,眼睛都被挤得细长了,身上的很多地方都出现了淤青,接下来的几天里,不知道脸会肿成什么样。一贯很臭美的高澄,肯定不愿意被别人看到自己的丑样子,就算没有禁令,也绝对会闭门不出的。
不过在第九天晚上,高洋就忍不住跑去了高澄所在的那栋小楼。门口有卫兵守着,他进不去,可好在这里不算戒备森严,他绕到楼后,顺着落水管吭哧吭哧地攀爬上去。
这是座欧式的花园洋房,二楼是那种欧式大理石栅栏的开放阳台。在外国电影里,二十世纪以前的欧洲,仰慕某个贵族女子的男人,往往会在仲夏夜时跑到这样的楼下,在摇曳的树枝阴影下,对着阳台的方向唱歌或者拉小提琴,吹萨克斯之类的,然后过不了多久,美丽的女子就会出现在阳台,和他来一段浪漫幽会的。
高澄虽然同样是他爱慕的人,但不是女子,不然他也许真会在楼下来一段口风琴表演了。他吹的《喀秋莎》,哥哥曾经夸过好听的。
高洋攀爬到阳台上,阳台上的房门敞开了一半,落地的窗帘被晚风吹拂得朝着室内飘动,鼓鼓得蓬起,好像海上涨满的风帆。阳台周围是茂密的树林,松涛阵阵,则像连绵起伏的海波浪,站在阳台上,就仿佛站在一艘海船上。抬头望望浩淼夜空,还有漫天星辰,他真想和高澄一起站在这里,一起欣赏这美丽的仲夏之夜。
他陶醉了片刻,这才转身从窗帘的缝隙瞥了进去,想看看高澄此时在干什么,因为里面亮着一盏落地灯,高澄背对着他,不知道在做什么。
他仔细窥望了一阵,哥哥好像在擦拭着什么。擦了很久,伸手拉开了桌子上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件黑色的东西。他定睛一看,似乎是弹夹的形状。他吃了一惊,难道刚才哥哥擦的是枪吗?这大晚上的摆弄枪,还拿出了子弹,这是要做什么?
他惊疑不定地继续偷窥着。这时候,他看到高澄将子弹从弹匣里取出,握在手掌中。过了一会儿,又一颗又一颗地,朝自己手里的弹匣里塞了回去。一连塞入了七发,这才“咔嗒”一声,将装满的弹匣塞入手枪里。
高洋知道哥哥有好几把手枪,最喜欢的是那只tt-33式手枪,偶尔也会在他面前拿出来摆弄或者拆卸来玩的,但是一般只要不去射击场,就不会安装子弹。现在他却在弹匣里上满了七发子弹,又是大晚上的,又在不能出门的情况下,到底准备干什么?
这时候,他忽然发现高澄右手握枪,缓缓举起,对准了自己的右侧太阳穴,然后拨下了击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