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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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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回来, 小公爷搬弄是非颠倒黑白搅弄风云的本事确乎无人能及,至少在京城这卧虎藏龙的地界,小公爷称了第二, 没人敢称第一。毕竟当年能空口无凭捧出一神仙来,凌驾天子头上, 这等贼心贼胆直接让众人望尘莫及, 因之搬弄流言的头号交椅非小公爷莫属。

圣上自是宽宥了他当初散播流言的罪过,可如今祝久辞才算明白什么叫做自尝苦头、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该有的惩罚一样没躲过,哪怕是当初他捧的神仙早都封为北虢国将领在南境大展宏图,他这位幕后人还是被轻而易举提溜出来, 让圣上戳着脊梁骨说:“小公爷当真是搬弄是非的好手。”

“晏宁不出去练练着实可惜了才华。”

“这样吧,朕准你出宫!很简单, 就把西市那流言压下去就行!”

祝久辞流下两行清泪, 感恩戴德接了出宫令牌。拐了阿念走到街上, 主仆二人游走两日累得满头大汗, 总算盘清了近日散播在京城大小胡同巷道的流言。无非是南境战乱, 南虢国又突袭了几座城池,北虢国某某将领重伤,北方元气大伤, 倾国之日不久矣等等。

祝久辞自是不会信的, 从圣上那里偷瞧的一手资料来看, 市坊这帮人纯属胡扯,不过是凭着自己苍白的想象力,将五颜六色的脑浆安到敌人的宝剑上,而后添油加醋给敌者神化一番,最后得出人神不可交战, 战则必败的结论,于是乎出门买豆汁儿的嬷嬷伯伯爷爷孙孙全方位沦陷,一传十十传百,闹得京城人心惶惶。

老百姓的力量自是比当初那两个卷铺盖逃跑的官员影响力大,那两位官员所扰乱的民心顶多是让百姓自怨自艾一会儿,朝天哀叹半晌就又回家做饭去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如官员那般想逃就能逃的。

可如今这流言认准了老百姓的弱点,直直扒开了伤口撒盐,硬是扯着耳朵喊:你们的将军不行了,敌人又冲上来了!

总归南北战场远在万里之外,没人能上前去辨认真伪,流言愈演愈真,老百姓哪受得住这层打击,果断自闭了。

祝久辞叹口气,挨着茶馆的老门槛坐下:“真够损的!”

阿念热得扇风,在一旁安慰道:“圣上不是让您放了胆子去做,大不了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祝久辞哼一声,圣上那日倒是说得轻巧,自己高高兴兴坐在龙椅里面捏铜板,着实风轻云淡,好似过家家让他去邻人那处寻个铁锅回来一样,可这哪里是寻个铁锅回来,分明是让祝久辞自己造一口黑锅背上!

背好了,流芳百世,背不好了,臭名远扬。

祝久辞抬手挡去阳光,面上落下一层阴影。他看着街巷步履匆匆的人们惊慌失措地游走,偶尔三两人站在街口低声交头接耳,然后一拍两散愈发痛苦着眉目离开。

若是寻常流言,遏制起来不难。可如今很明显是有人在背后操纵,用阿念的脚趾头也能想出来,是那南虢国细作混入了京城,大闹是非。

虽说这一行为既卑鄙又讨不到好处,也不会给南北战场的主力军带来什么影响,但就像是一颗老鼠屎混进汤锅里,只要存在就是碍眼,非得把它处理了不可!

但若是当真大动干戈去与他们你来我往相争,则又陷入了敌人圈套,被他们成功将天子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小喽喽身上。按照老百姓的话来讲,钱不用在刀刃上就是天大的浪费,同理,天子的精力不用在南北大战和国家大事上,就是天大的浪费。

好在祝久辞顶锅出来了。

现在坐在街角晒太阳。

对付流言,他其实已有了盘算。现下迟迟不动,却是心中悲哀。

替裴珩悲哀。

当初南虢国使臣带着战书长驱直入京城的那一刻,已经让这位为了南北和平二十年的无名英雄沦为一颗弃子。

而如今,流言局势大起,他们竟然又把这弃子捡回来,狠心剥光了皮再次利用。

——流言的尽头是百姓们对敌国质子的无尽谩骂。

甚至,就是南虢国的这些同胞们在背后打头阵骂他,骂得愈狠烈,流言传播得愈快,京城也就愈乱,于是能分了九龙宝座上尊贵人的注意力。

祝久辞冷漠看着满天散落的白纸,一队队官卫满头大汗地四处收捡废纸,赶着百姓回家。

衣袖下,他不自觉攥紧拳头,鸦黑长睫在他眼下投出一扇黑影,他垂下眸子,长睫微微翕动。

“小公爷果然通天本事,竟能从皇宫跑出来?”姜城子转着罗盘出现,倚了长衫坐在祝久辞旁边。

“呦,抹眼泪呐?”

“没有。”

“还说没有,阿念都点头了。”

祝久辞去敲阿念脑袋,后者跳着跑开,一飞身蹿上了房檐,露出半边毛茸茸脑袋。

“阳光刺得人眼疼。”祝久辞收回目光。

姜城子点点头:“确乎刺眼。”

祝久辞拍拍灰站起身,冲着破败的茶馆房檐大伸懒腰:“也罢,和你们斗斗。”

你们不护着裴珩,那我来护。

很快,京城各大酒肆赌坊传出了新的流言,攻势迅猛不可阻挡,几乎是海潮一般瞬间席卷京城。而此前那三两句有关北虢国颓势的言论似是被拍在沙滩的蚌壳,经不得推敲,一触就碎。

“话说国公爷弯刀晃过,那乌奕将领的脑袋就掉了下来,滚进尘土时,眼睛还在眨着。”

——火羽急信,月五铜鼓岭,祝将斩首级。

“说时迟那时快,长剑光影绚烂,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南贼只来得及看见一晃而过的墨发,摔进泥土尘埃之中,阖眼时血红染了双目,只见一片灿烈红意中,那人转身,一现惊世容颜,竟是秀美如画。”

——将飞信,南山麓,曲将胜。

“要说最离奇的,还是国公爷军帐中那位神秘莫测不见行踪的人。传说是圣上一日午睡时有仙托梦而来,说是玉皇大帝的天将,因砸了天帝的琉璃宝瓶被罚下凡间,要等天上那位气消了才能回去。”

“也是赶巧,凡间南北大战对于神仙来说自然是拈花的难度,这神仙久不摸刀,着实手痒,遂自荐入了国公帐下,暗自替了军师的位子。”

百姓的兴致高涨,酒肆茶楼爆满,尤其是首现薄纸的醉仙楼最是热闹。

祝久辞站在桃树下仰头,透过枝桠看二层雕花窗扇里面人们热闹争吵的身影。

所谓流言,传广者胜。

而想要流言肆虐,数量不在多,在乎一个巧字。

在那最易掀起风波的地方藏进一两张薄纸,在某个暖阳的午后被某位无所事事的无业游民翻出来,献宝一样呈到公众面前,再加上他那急切想借此机会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的心,大肆宣扬他率先发现的惊世秘密。而后三两薄纸被发现,东西南北点起星火,风来,火势直直合拢蹿天而上,不可阻挡。

祝久辞掀起的流言半借了真实战况,半真半假,让人似云在雾,起落之间百姓全然被蒙在鼓里,而南虢国胡编乱造的流言自然不攻而破,瞬间烟消云散。

此番流言压倒性胜利,南虢国细作们暂时销声匿迹。于是乎,在宫外流窜了二十余日的祝久辞也得收心回宫了。

他恋恋不舍又去了一趟国公府,在西苑秋千上泡了半日才磨蹭着回去。临行前倒是意外从另一盏琉璃灯下发现了梁昭歌藏起的木簪。

祝久辞哑然失笑,这人当真孩子心性。怪不知各处都寻不见裴珩送他的簪子,原来是被藏到这处了。祝久辞将簪子胡乱插到头上,乖乖回了皇宫。

重新躺到阆秀宫华奢的软榻上,祝久辞只觉世界似幻似真。

前些日子百姓们的怒骂也还在耳边环绕,让他想起当初他与梁昭歌孤立无援被众人围指的时刻。

众口铄金,此话不假。

他当初借着小公爷的名号与国公府的威严才勉强抵挡,而裴珩却是孤身在异国他乡,被千夫所指,其间艰难非常人所能想象。

祝久辞闭上双眼,蹙着眉目烦忧。

这些时日他大肆放纵流言,虽是得了圣上恩允,且是为了一国百姓,但终归是骗他人之心,心底不踏实。

许是亏心事做了太多,当晚噩梦袭来。

梦境带着寒凉,冷风一吹,直直钻人领口。

他看着雨滴从遥远的天幕落下,冰凉地砸在脸上,转而滑进鬓角墨发,一路冰凉地淌下去。

梦中灰蒙的雨似乎从来都没有断过,他记得仆从顶着蓑衣进苑那日窗外下着暴雨,国公爷走的那日下了小雨,国公府挂满白绫的那日绵延小雨亦下了一夜,如今又是雨天,丝丝线线从天幕落下,偏要溅湿人衣衫一样令人烦厌。

祝久辞闭眼,忍受着雨水砸在脸上。

他躺在梁昭歌怀里。

抱住他的双臂颤抖着,似是极度恐惧,祝久辞不知他在怕什么,他动了动身子想抓住他衣袖,可是身体像是被捅了洞一样,气力全都倾泻出去,他虚弱得连指尖也抬不起来。

“昭……”嗓音难听得像是破锣敲响,沙哑发不出音来。

梁昭歌慌乱低头,又紧了紧怀抱,小心翼翼将他护在怀里。

祝久辞被他这一动作微微抬起了身子,这时他才看清,他二人就在长街的正中央,在那往昔车马奔涌的闹市口大街上,梁昭歌跪在雨地里,怀中抱着仰面朝天躺倒的他。

四周萧条不见一抹人影,沿街的木窗七零八落敞开摇摇欲坠,门板腐朽倒在一旁浸泡在雨水中,檐角近乎沤烂了,散出一点令人作呕的味道。

“小公爷……”

“这是……怎么了?”祝久辞艰难问出来。

梁昭歌几乎是绝境逢生一般惊喜,眼眸中迸发中一抹难得的光彩:“小公爷感觉好些了!”

祝久辞被他眼中的慌乱刺得心疼,还不等他开口,梁昭歌已开始喃喃自语:“不怕,不怕。我总能给小公爷寻到郎中的。”

“小公爷不疼了,不疼了,昭歌轻轻吹一吹便不疼了。”

祝久辞看着他俯身,温煦的凉风抚过耳畔。

“不疼……了。”祝久辞艰难道。

梁昭歌环着他哭起来,泪水从他眼中落下去,贴着祝久辞脸颊滑进衣领,转瞬间浸湿在衣裳。

祝久辞咳嗽起来,来不及转头,艳红的雪沫咳在梁昭歌白皙的脸上,溅了脖颈星星点点一片雪中寒梅。

“不要!小公爷没事的!”梁昭歌彻底慌了,疯狂抱住他,雨水从二人身侧落下去,砸进周围泥地里。

祝久辞被他抱得喘不过来气,肺中似有血块要涌出来。他安静地忍下咳意,将下巴搁在梁昭歌肩上。

远远的,马蹄声响起。

齐整的、呼啸的、军队一般。

他顺着梁昭歌肩头望过去,在宽敞的闹市口大街尽头,雨水被践踏成薄雾,冷血披甲的队伍出现了。

在无尽的烟雾中,最先出现的是高高飘扬的旗帜,祝久辞没见过,但是认得那个南字。

紧接着是头戴红翎的大将军,那般高傲睥睨不可一世,手中握着长刀,在朦胧的天际下明晃晃地宣示狠烈。磅礴的马蹄声愈发近了,薄雾再也遮不住那远处的危险,数万匹战马向他们飞奔而来!

梁昭歌闻声回望,眸中无悲无喜,只剩得绝望之下的死气。

打头的战马亮着响鼻在他二人身旁停下,马蹄溅起了泥浆,梁昭歌替他挡下。

祝久辞努力抬头去看,可是雨水突然下大了,砸得他眼眸生疼,一片朦胧什么也看不清。

隐约中,那高傲的人翻身下马,俯身向他靠近。祝久辞突然不受控制颤抖,身体被小公爷残存的悲伤攥住心神,他撕心裂肺地吼出来,声音破碎成了渣滓,无尽的悔恨痛苦瞬间将他裹挟,无穷无尽的悔意狠狠撕裂心脏,祝久辞吐出一口血,世界陷入了黑暗。

没有伤痛的,没有感觉的黑暗。

浑身都轻飘起来,好似脱离了苦楚肉身,突然迸发出一种无端的快乐。

祝久辞却惊慌。

是死了吗。

那昭歌怎么办!

他还抱着小公爷跪在雨中,跪在街上!

身后是踏破国门的敌军!

梁昭歌要怎么办!他扔下他一人!

让我回去!

不要走!

睁眼,绫罗软帐。

他终是没能回去看一眼梁昭歌。

那个雨中抱着尸体的人,他不敢想。

梦境中极端的悲愤与悔恨冲破了梦境来到现实,祝久辞突然猛烈咳嗽起来,弯身趴在床沿干呕。

酸楚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他依旧记不起那高头大马上的人是谁,只是在想起那个模糊身影的一瞬间,悔恨得欲掐死自己。

祝久辞踉跄下地,梦境总算退散,烟雨悲鸣离去得很快。

他坐到梳妆台前,铜镜中显出他疲惫的脸色,还有头上摇摇欲坠的发簪。

他小心翼翼取下来,温润的木质划过掌心,带给他一点安慰。

“小公爷!”

祝久辞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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