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化蝶.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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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日想着法儿地打听兰桥的事,坐在院子里,捧着一碟萝卜糕,听着小丫鬟声情并茂地告诉我,今日兰桥去了破钱山(1),熄了三十座为官僚做冥福的烘炉,是多么正直,又去了阴山道拿住了几只怨气冲天的厉鬼,是多么厉害。我每每听得入神,等故事都讲完了,碟子里的萝卜糕还是一块未动。”
“我骄傲着他的正直无私,铁面无情,同时却又十分担心他碍了一些小人的路,遭人算计。我与丫鬟们商量了一夜,终于想了个万全之策,等夜半无鬼时,我们便乔装蒙面,将刻着‘护兰桥,得千金’的竹笺塞进罗浮人家的门缝里。我知道这法子很蠢,娘子可莫要嘲笑,这不过是一个初尝情爱的小娘子,想努力保护她心爱的郎君罢了。”
“一千两黄金不是个小数目,我以为前来邀赏的人,会将鬼帝府的门槛踏破。只我兴致冲冲地等了半月,竟一人也没有,我与小丫鬟都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到,我罗浮竟富庶到连黄金都瞧不上了,故而又在竹笺上加了一条‘封拜侯爵’,才觉满意。”
“翘首以盼地又等了半个月,还是没人来请赏,当我想着怎么继续败光家中财富时,父亲提着一摞竹笺,正颜厉色地坐在我面前。一个未出阁的娘子,春心萌动暗恋别家郎君已然不合礼数,更何况我竟花着父家的钱,去做那等蠢事。我知此事丢了他的脸面,便胆怯心虚地斟满一碗茶后,等着他将我骂得狗血淋头。只听得几声沉重的叹息声,父亲摸着我头,十分怒其不争道:‘蠢儿,你不写上你的姓名,鬼知道这竹笺是谁留的,又怎么来找你拿赏?你这样偷偷护着他,他不知道又有何意义。既然要做,就要做得响亮,让世人都知道。你都已经死了,还顾什么脸面?’”
“我惊讶地看着父亲拿起石刀,在那些竹笺上,逐个刻下我的姓名,并且亲自带着阴兵,挨家挨户地上门送竹笺,敲锣打鼓着,生怕闹得动静不够。父亲一惯守规矩,小时候只要我笑的声音稍微大了些,他便要责我没有女儿姿态,眼下他为儿女幸福肯这般跳脱开放,我却是不合时宜地扭捏作态起来。现想来倒不是因为害羞,而是一旦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兰桥与我不可能的事实,就愈发明显了。”
“榕城县主喜欢判官兰桥这事,很快便传遍了冥府。封侯拜相的诱惑起了作用,听说兰桥身边跟着长龙似的,要保护他的人,小人别说想害他了,便是要与他打个招呼都十分吃力。可我觉着还不够满意,正与父亲商议着再加什么筹码,牛头马面带着兰桥的口信,穿过罗浮果酒飘香的街道,酒放微醺地来到我面前。他们说兰桥感激我想保护他的心,只日后不必了。”
“我书读得不多,就些许识得几个字,实在不明白他的‘不必了’到底什么不必了,是钱不必加了,还是人不必多了。我紧张地问着牛头马面,是哪个不必了,我叫人去改。他们显然从没见过像我这么蠢笨的人,支支吾吾一番,便将求助的视线投向了我身后,一直沉默的父亲。”
“父亲并未说话,只叫人和气地送牛头马面出去,而后对着我笑了笑,让我早些休息。我从他那双三角眼里,看到了失落与疲惫,这才渐渐明白,原是兰桥不远千里叫人带给我的‘不必了’,是他不喜欢我,也叫我不必再喜欢他了。”
“娘子啊,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带着满满爱意的示好被心上人拒绝本就已十分丢脸,若是她父亲还上门质问人家,为何不喜欢他家女儿,更是丢脸丢到无间地狱了。我那时想拿着绳子吊死的心都有,正当我愁眉苦脸,万劫不复时,那厢小丫鬟兴高采烈,抓着我的手道:‘了不得了不得,兰桥答应鬼帝大人,让县主娘子您陪着他一道巡察呢。’”
“我那连枕边人杀死了自己妻女都不知道的糊涂父亲,竟处心积虑地联合五方鬼帝,撒下一个弥天大谎,一步步哄着兰桥入瓮。那夜他开心极了,叫人摆上满满一桌菜,酒喝上了头,他就又开始哭,拍着我的背说,‘女儿啊,我的宝贝女儿,为父心里一直挂念着你,你知道吗?你要是能够回来,为父一定将世间最好的东西,统统给你。’”
“我父亲当真是糊涂了,他都死了那些年,还记着与我的死别呢。”
故事听到这里,秋辞伸了伸懒腰,天也要快亮了,“人总说日久生情,你与兰桥大概也会如此。”
“要他是个那样容易生情的人,我早就成了判官夫人,何苦沦落至此。”
“有些时候我连自己都瞧自己不起,对兰桥朝思暮想惯了,此刻他就站在我面前,我反而不习惯了。初时我万不敢与他说话,只远远跟在他身后,偶尔抬头看见他高挑的背影,已然很是满足。可父亲说不够,远远不够。”
“我从不去阴山上的剥衣亭,因始终难以面对赤条条,毫无遮掩的处罚,可这日兰桥去了,那亭里的鬼阴险狡诈,我恐他出意外,便也跟着去了。凡妇人阳间不孝父母,便要在剥衣亭被扒光衣服,去为畜类。那女鬼扒在地上,鬼差将一张狗皮缝她身上,俄顷人头狗身,啼哭哀哀。我吓得躲在远处,却瞧见那女鬼一双绿眼邪气森森,挣开鬼差就往兰桥扑去,而他正清点鬼数不曾注意,急得我什么也不顾,举着脑袋,用起吃奶的劲,就将女鬼撞飞数尺。”
“‘县主好功夫。’这是兰桥第一次与我主动说话,而我只顾着羞愧与头晕,转头就跑。”
“我守了兰桥十三年,那不短不长的日子,是我人生最精彩的时刻。我了解了他很多事,譬如他待人冷淡却随和,渐渐地我与他开始说起话来。那时我每日最期待的事,便是清晨与他在罗浮门会和,像只小麻雀似的绕着他,问他一些无聊到再不能无聊的问题。桃都的花是否四季芬芳?沧都的水是否永世浑浊?而他便是再忙,也会简单又礼貌地回复。我尝到了甜头,对他的心更是无法自拔。”
“又譬如他不轻易动情,却十分深情,从他看着来送喜帖的无常远去的背影时,那隐含泪水的眼睛便可知道。他是那样一个隐忍,将爱藏得深的人,竟喜欢她喜欢到乱了方寸。”
秋辞惊道:“他有喜欢的人了?那你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回家痛痛快快哭一场呗。”
“俗话说酒壮俗人胆,我一个滴酒未沾的人,那晚在丫鬟的劝解下,整整喝了一壶的酒,之后我便疯了。半夜敲开了兰桥的门,硬逼着他为我画一幅小像。我也不知道那时我是怎么想的,为何不趁着酒劲,将我喜欢他、爱他那些十三年都未曾说出口的话一并与他说了。
“我撒着酒疯,举着他的勾魂笔到处跑,一边跑还一边说,‘我又不是猪狗,你画一次又能怎样?’”从来不笑的他笑了,我知他是在嘲笑我,便生气地抱着他的手臂,一笔一划在绢帛上,歪歪扭扭描出一个小像。”
“我丢了大脸,躲在家里半月不肯出门。兰桥却是破天荒派人寻我,说我落了如山的工作。我看不透兰桥的心思,父亲却笑道有戏有戏,叫我袒露心扉,做个敢爱敢说的县主。也是,无常都要与别人成婚了,他再是喜欢也没用。去的路上我将话理了一遍又一遍,情感真挚,闻者落泪。只在见到他时,说出口的话却成了,‘或许大婚后,他们就和离了。’”
秋辞大笑道:“有趣有趣,榕城县主当真是个万分有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