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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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 林晏晏一个人躲在墙角下打电话,因为那头是林昭的声音,她也不觉得害怕。
同学们都睡熟了, 不远处,男生们住的房间里,传来了响亮的打呼声。一阵接着一阵,和跑火车似的。
林晏晏因为这声音走了神,笑了,心想,不知道褚云打不打呼?是不是褚云在打呼?
虽然他和她说的话有一点过分严肃, 但她好像一点也不生他的气,回想起来,更觉得过了这么多年, 他还是那个会摸摸她头的小哥哥。
她越来越喜欢他了, 是不带滤镜的那种喜欢,喜欢他这个人本身。
她正胡思乱想,忽然一束光就照了过来, 手电筒的光在黑暗中十分的刺眼, 林晏晏愣了一下, 连忙闭上眼, 用手挡住脸。
刺眼的灯光不过一闪而逝, 很快就偏了过去,照在了地上。
紧接着, 脚步声靠近,褚云显得有些无奈的声音传来,“林晏晏,大半夜不睡觉, 窝在这里吓唬谁?”
林晏晏愣了一下,心想,这真是想曹操曹操到。
她抱着膝盖仰起头看他,小小一团,可爱得不行,回答也是软软的,言简意骇,“乔潇睡了,我出来打电话。”
黑暗中,褚云颀长的身影被拉出一道长长的影,他看着她的目光有一种不自觉的温柔,像是天边暖融的月亮。
“那也不该躲在角落里呀。”
林晏晏蹲着没动,看着他的下巴,心想,从这个角度看,他的鼻梁好高哦,嘴里却在说:“干嘛,吓死你拉?”语调狡黠极了。
“是啊,不光我要被吓死了,你也不安全。”褚云轻笑。
林晏晏拍拍手里的草站起身,不在意地说:“大铁门锁着呢!还不安全啦?”又问他,“你怎么也没睡?”
“老师找我谈点事。”她要站起身,褚云伸出手,拉了她一把,又看了她一眼,笑开了。
林晏晏完全看不懂他在笑什么,就见他抬起手,手掌轻拂过她的发梢,几根杂草落回地上,轻飘飘的。
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他的手捎进了她心里。
见她站起来还是呆呆的,没了平时的机灵,褚云抿了抿嘴,有些自责,问她:“是因为我说的话睡不着么?”
两个人都没动,手电筒对着地上,照得黑漆漆的地面黄橙橙的,肉眼可见,不远处,一圈野草都被林晏晏给拔秃了。
林晏晏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手真贱,话到嘴边却十分老实,“有点这个原因吧。”
人生中总会有那么一刻,因为别人的话醍醐灌顶,直面人生。
褚云看她一眼,沉默了一下,想了想说:“即使这样,我也暂时不会收回我的话。”
林晏晏偏头看他,见他神色认真,笑了,“我谢谢你真的,这年头,能说真话的人不多了。”说着,她嘴角翘了翘,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当然,这年头,能听真话的人也不多。好巧不巧,我们射手座,即使不赞同你的意见,也充分捍卫你说话的权利。更何况,你说的没错啊,我确实没有信念。”
‘’射手座?”
“是我。”林晏晏挺了挺小胸脯。
“天性爱自由?”他又问。
“有那么一点吧。”林晏晏点头,看他手里拿着几张照片,有点好奇,想了想问他,“你手里拿着什么?”
“想看?”
林晏晏猛点头。
褚云也没多话,抬手就把照片递给了她。接着又举起手电筒,无声地给她打光。
林晏晏借着手电筒的灯光看清照片,先是讶异,没一会又抬起眼看褚云,明亮的眼眸里满是问号,不太懂地问他:“这是什么啊?彩塑看形制像宋朝的,但是再一看又不像,有点不对啊。而且这个观音坐像的眉眼也太凶了吧?和整容脸一样,什么审美?脸还刷得那么白!”
褚云深黑的眼睛看着她,如是一潭深渊,明明是不太高兴的事情,听她这么一说却有点想笑,“这是今年将会获得文化遗产保护最佳工程奖的修复项目。”
“啥?”林晏晏发出鸡叫。
这一声太高亢了,好在男同学们的呼噜声也很大。
林晏晏喊出声来才觉得不妙,连忙捂住嘴,看了一眼褚云,他果然撇开脸在低笑,还怪好看的。
为了掩饰尴尬,她又低头看手里的照片,看着看着,却不由蹙起了眉头,嘀咕,“这个坐像的手型是怎么回事啊?好奇怪啊!线条从手腕部分开始忽然就变得不流畅了。还有这个壁画的颜色,好奇怪啊……”林晏晏毕竟不是文物保护专业的学生,单看照片,能看出问题已经很不错了,但要说出个所以然来,以她现在的程度,还是有点难。
她的眼中满是疑惑,褚云看着她,收回她手里的照片,笑了,“书没白读,这个修复项目问题很多,最显而易见的问题,是他们在修复壁画和彩塑时采用了马利颜料。”
“马利颜料?马利牌中国画吸管颜料?”林晏晏眉头挑得老高。
褚云没忍住,伸出手,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眉头,“别挑眉,难看。”
林晏晏愣了一下,立马调整表情,手捂着眉头,揉了揉,瞪他,“你怎么可以说一个淑女难看?”
褚云笑,俊美的面容更加好看,“你比你手里的照片好看多了。”
那是确实!
手里头这些怕不是整容失败吧?
众所周知,中国古代使用的颜料均为从矿石或植物中提取的矿物质颜料,纯正,无污染,经年都难以褪色。
而“马利牌中国画颜料”是吸管颜料,一般是中国画初学者用的,其中含有的现代化工元素对文物是破坏性的。
虽然,在五十年代,永乐宫壁画整体搬迁修复时,碍于经费有限矿物颜料少,又由于当时的修复人员又只有一小部分是国画专业的,会使用矿物颜料的修复人员较少等客观原因,采用了马利颜料进行修复。
但是,都二十一世纪了,还用马利颜料修复文物,真的很荒唐。
林晏晏光听到这里就都觉得匪夷所思,“文物修复的本质是为了保护文物本身仅有的历史信息,目前来说,修复的原则难道不应该是维护历史原貌,修旧如旧么?那为什么会修成这个样子?这种项目应该是有资质,需要投标的吧?怎么验收的?修成这个样子怎么还能得奖?”
“是啊,修成这个样子怎么还能得奖?”褚云嗤笑,“我也很想知道。”
“那现在应该怎么办呢?用马利颜料涂过的壁画和彩塑还能救么?”林晏晏第一次意识到,站在文保人,考古人,文博人对立面的,不光有不明真相的人民群众,一心为财的文物贩子,丧心病狂的盗墓团伙,还有迷失初心的自己人,怪不得褚云说,比起逃兵,更可怕的是滥竽充数者。
“这要看具体修复办法了,如果直接涂抹或许还有一丝侥幸,但如果在涂抹前处理了基材,那对于彩塑造像和壁画而言,等同于灭失。”
“等同于灭失么?这很惨。”林晏晏有点讪讪。
她第一时间想到了冯爷爷。
如果冯爷爷花了大半辈子守护的寺庙,徐阿姨用生命所保护的彩塑,不是消亡于自然风化,而是毁于修复,那么所有的牺牲和保护都变得没有了价值。
无数文保人付出的青春,付出的热血都等同于虚无。
林晏晏有点丧了,她也终于意识到,褚云为什么会忽然和她说那番话了。
他大概是不希望她因为聪明,因为没有信念,而成为队伍中的败类吧。
“这个获奖名单应该还没有公布吧?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她问他。
“不早。”褚云回答的很含糊,这是老师得来的内部消息。
“在我在停车场找到你之前?”林晏晏追根究底。
褚云点头,有点明白她到底在问什么了。
林晏晏看着他的目光黯了黯,明媚青春的小脸也有一瞬的黯淡。
所以你才会拿着烟发呆么?
所以你才会和我说那些话么?
作为一个虔诚的考古人,你是不是觉得很失望,也很难过?
你费心竭力所保护的,在他人眼中不过不值一提。
这也是我逃避的理由啊。
“我和他们不一样的,我即使不喜欢,也有责任心。”林晏晏想也没想就说,她承认她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志在此,但她可以确定,她是一个对文物有良知的中国人,
她姓林,从她的先辈开始,他们林家就与文物有了不解之缘。
他们是老朋友,是守护者与被守护者。
她其实懂得爷爷心中的骄傲,那也是她心中的骄傲。
这是她作为一个林家人,作为一个中国人的底线。
哪怕什么也不能为之做,也不会伤之分毫。
她的话简直神来之笔,褚云听懂了,深深看她一眼,摇了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从没有低看过她。
他只是觉得,她应该快乐无忧地选择自己的人生。
没有必要因为所谓的传承,所谓的命运,所谓的你可以做到很好就一定要做到很好。
人应该有SAY NO的权利,我可以做得很好,但我不愿意做,我就不做。
就这么简单而已。
这在褚云看来没什么问题,反之也亦然。
他的声音很真诚,林晏晏眨了眨眼,相信他真的不是她想歪的那个意思。
林晏晏松了一口气,又说:“你还有问题没回答我。”
她还问了接下来该怎么办?虽然这和她的专业关系不大,但她真的很想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那些文保工作者,文物公安们的心血,那些即使在炮火中仍侥幸留下,却毁在不负责的文保人手里的文物,应该怎么办?
这一刻,她满脑子的文物保护法都变得空洞。
褚云被她的执拗劲逗乐了,没忍住心里的冲动,伸手在她头顶揉了一把。
她的发丝很软,茸茸的,和她的人一样讨人喜欢。
“总会有办法的。”他说,想了想,终于还是没忍住和她道别,“林晏晏,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
“哈?”林晏晏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怎么说到一半人忽然要走了?“明天轮到你去镇上洗澡?”
褚云失笑,摇头,耐心地解释:“我上次告诉过你,我来是有任务的,记得么?我负责的课题其实早就做完了,现在忽然有了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就只能先走了。”
“这么快?我以为你是要和我们一起待到实习结束的?”林晏晏忽然觉得慌了,心里有点空洞洞的。
“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但是人生总有意外。”褚云看着她,目光有些别样。
林晏晏没看出来,她的心情忽然有些低落,小声问他:“因为你刚刚说的事情么?”
褚云点头,和她推心置腹,“虽然不一定有用,但老师和我都想努力一下。最可怕的其实不是这些文物被修坏了,而是错误的修复方法被行业认可。如果这种错误被认同,成为默认的行规,被大规模地实施。中华大地上,无数的地上文物都将被毁于一旦,这是犯罪,也是耻辱。”
“所以你们要去阻止?这事情应该不简单吧,是不是会撬动一部分人的利益?”林晏晏很聪明,总是能一言戳在点子上。
褚云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会吧,那又有什么关系?但求问心无愧。”
他这个样子,不由让林晏晏想起了爷爷说过的话,他说:“为了保护文物,她付出了很多,那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是利益与传承之间的博弈。好在,我的祖母,你的曾祖母她选择了光明。即使充满畏惧,生死未知,她也从不曾被迷惑。我以为,咱们家最珍贵的宝物,不是那些捐出去的文物,而是你曾祖母用一生所践行的精神。”
林晏晏有点想哭,她总是在褚云身上看到那种无形的坚韧的精神。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是利益与传承之间的博弈。”林晏晏默默地重复着爷爷的话,忍着眼泪点头,“我懂了。”
你和林昭一样,总是在做了不起的事。
想着,她踮起脚尖,伸出手也揉了揉人褚云的头,说出心里早想说的话,“你不要难过。”
她知道他应该有些难过。
逆行的英雄,不光有置火海于度外的消防队员,还有很多人。
考古学家是,科学家们是,清洁工们也是,养蚕人们也是,每一个孤独前行的人都是。
他们一往无前,逆过人群,只用一腔热血踏上鲜少有人选择的路。
在这条路上,若是有同伴,就好像手足。
若是手足背离,就会觉得路更空旷。
一定很孤独吧,永不停歇的追梦人。
想着,林晏晏温热的小手轻轻覆在了褚云握着手电筒的手背上,她的声音从未这么温柔,软软的,像是温热的湖水,“哪里有黑暗,哪里就有光。你要无坚不摧呀,因为你就是光。”
无数的光明,终将点亮黑暗。
你是,未来的昭崽也是,你们会在不同的领域,点燃火,照亮路,扩宽未来。
而我,或许终将平庸。
但我会永远站在这里,为你们摇旗呐喊,振臂高呼。
这一刻,褚云却不觉得自己是光,他觉得林晏晏是光。
她的眉毛和眼睛都好像带着钩子,把他的神魂紧紧勾住,让他神魂颠倒。
她温柔的动作,轻轻的声音,更是抚平了他所有的焦虑和疲惫。
他忽然想到梵高写给提奥的信的后半段。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烟。但总有一个人,总有那么一个人能看到这团火,然后走过来,陪我一起。我带着我的热情,我的冷漠,我的狂暴,我的温和,以及对爱情毫无理由的相信,走的上气不接下气。我结结巴巴对她说:你叫什么名字。从你叫什么名字开始,后来,有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