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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纪蒙案(12) 五十年前的腥风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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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殷莫愁所赐, 李非深刻知道,从战场活下来的军人往往对人生有另一番见解,他们有自己的世界, 欢愉与悲伤都与他人不同, 意志极难瓦解。或者说是某种固执, 吃软,绝不吃硬。

所以一切就要这样不了了之吗。

“我理解您。”比起李非咄咄逼人, 韩亦明像个懂事的晚辈,“我从小听祖母讲纪家军的故事。三叔公十五岁从军,使得一手高超的银龙枪法, 被纪峰委任右翼将军。当年纪家大军撤退, 三叔公负责殿后。在实力悬殊的情况下, 您带右翼大营,巧妙利用地形,堪堪挡住了朝廷军队两天一夜,给纪峰大撤退争取宝贵的时间,在灵州的纪家人这才得以几乎完整的保存。纪峰能把整个后背交给您, 您一定是他最信任的人。一声兄弟, 一生兄弟,他的遗言, 您一定会贯彻到底。”

多年前的画面如海浪般卷入脑海, 淹没所有感官, 连带失去亲人的七情六欲。一只干枯的手紧紧握住他, 曾经叱咤风云的名将纪峰终于走到人生尽头:

“三弟, 纪松的爹死得早,我把纪松和寨子都交给你了。若将来子孙成器,还有复辟的希望, 你就把那些东西拿出来,重镇纪家军军威。如果子孙不成器,那些东西,就永远留在地底下吧。”

三叔公郑重应诺,发誓守护纪峰遗言。

如今他也已年迈,双眼混沌,但不代表心也是混沌的。

他清楚的很,纪家寨这一帮孩子成长于和平年代,难免理想主义,而先辈们打下的军威,又令他们有高于普通百姓的自尊心。这导致一个尴尬的结果,这群年轻人仅仅因杀了灰冠鹤俘虏,心理就彻底崩溃。即使算得上全寨子最智慧的纪育理,也因无法面对过去而选择离开。

剩下的人,要么变得像纪英一样终日酗酒、暴躁易怒,要么在日复一日的提心吊胆、疑神疑鬼中变得是非不分、麻木不仁。

三叔公看看地上呼呼大睡的阿泉,又望了眼门外火把涌动。

他摇摇头。

李非从老者的眼里看见了失望和叹息,不仅仅是对纪家寨的现状,也包含了对自己即将到头的生命。

但这不是同情三叔公的时候,纪蒙是谁,今晚必须弄明白。

否则凶手永远走在他们前一步布局,不知为何,李非想起父母惨死的幽灵客栈,不,再也不能重蹈覆辙,做他人的盘中棋。

李非朝韩亦明递出一个眼神,后者立刻会意。

“不,您还不够了解他们。”韩亦明又说,“我有一个顽劣的弟弟。我爹娘都宠他,导致他从小不学无术,长大后就知道吃喝玩乐,我娘过世后,他愈发变本加厉,全灵州人都知道韩家有个不务正业的二少爷。最可恶的,他趁我入仕,无暇顾及家里,不知给我病中的先父下了什么迷.魂药,令其立下遗嘱,要将家产传给他。好在我发现及时,不然韩家百年家业都要被他败光。

去年,我爹刚走,一个员外郎气势汹汹地敲我家门,我问他什么事,他说要五百两银子,我弟弟从他那里骗去了五百两。我问都没问,马上还钱,因为我了解我弟弟,他就是那样的人。所以我马上选择相信员外,把钱还给他。可过了两天,又有一个员外来我家讨钱。

原来我弟弟竟然连续一个月挨家挨户找城中的富豪,说他是我弟弟,正在为我筹款捐官。作为回报,我在太守府自然也会为这些捐钱的员外郎斡旋一些他们的私事,比如包揽诉讼,土地兼并等。我气得狠狠打了弟弟一顿,将其逐出家门。

过了很久,我才无意中听到,原来他搜刮那么多钱,跑去开了家安济院。安济院是专门收养乞丐、残疾者和孤寡老人的地方,给他们供给衣食,令这些穷困的人们活有居所、死有丧葬。

我忽然想起来,娘在世时就常行善,为我弟弟祈福。而我弟弟开安济院的目的,应该也是为我们天上的父母积德。

我们不可能完全了解我们的亲人,不可能永远了解。就像纪松,您想不到是他挑起了整个杀俘事件吧。看上去鲁莽的纪英,实则是真正顾大局的人。而您的孙子纪育理,你一定也想不到他能把危机处理得那么好,是一个淡泊名利、不惧风浪的智者。我们不了解他们,这不是我们的错,更不是他们的错。”

诸人听罢,陷入深思,久久不语,连李非都没在说话。

这时,三叔公叹了口气。

仿佛古老的巨石裂开一条缝隙。

李非回想起来,自与三叔公见面,他就总是叹气。这个历经风霜,见证纪家军由盛转衰的老人,内心一定充满少年子弟江湖老的无奈与感慨。

李非忽然想知道一件事。

“三叔公,纪峰走的时候,我不在这里,他……他当时是怎样的?”

“死前有笑,应是死而无憾——我懂了。”三叔公本已被韩亦明打动,又被李非这一问点醒,“每一代人都有他的使命。纪家军的使命并不是复辟,而是守护陇右百姓,纪峰将军在晚年也承认这一点。现在是时候把一切交给下一代。我老了,只是多提供一个选择,决定权在你们手里。”

说罢,他深深的看了一眼阿泉,虽然这混小子在呼呼大睡。

“首先要说的,纪蒙并不是一个人。”三叔公见在场所有人俱露出疑惑表情,他又补充,“当然也不是一个组织。它是一个代号,真实存在于纪家寨,只是不知内情的人会听岔,以为是纪蒙——实则它叫计蒙,计算的计,蒙面的蒙。”

全部人愣半晌,李非恍然大叫:“山海经!”

三叔公:“你知道?”

李非:“小时候,纪峰常常给我讲山海经的故事。”

“那就你给大家讲讲吧。”三叔公说。

“计蒙,《山海经》中的神兽,书中描述是这样的:东百三十里曰光山,神计蒙处之,其状人身龙首,恒游于漳渊,出入必有飘风暴雨。意思是说,计蒙居住在光山里,他的相貌是人的身子龙的头,常常在漳水的深渊里畅游,计蒙掌管三界雨水,也被封为雨师,所到之处,总伴随有狂风和暴雨,既能为干涸的土壤送去及时雨,也令江河湖泊泛滥成灾。”

“听上去,这头神兽代表着福祸相依。”韩亦明说。

李非点头:“大地丰收的喜悦不足以冲淡涝灾给人们带来家破人亡的悲剧。水患是历朝历代最头疼的事之一,渐渐的,大家都不再把他当做神仙看待。有人认为其身上的光不是神光,是晦物燃烧发出来的光,所以他后来又有了魃鬼这个名字。魃鬼有衰败之意,因为只要魃鬼一出现,那个地方就会遭殃。所以计蒙又成了一位霉神。《后汉书·郡国志》中也对他的描述比较中肯,说他是既是治旱之鬼,也是耕田之父。”

“难怪了,沈迦一来便直袭耕田,掘地三尺,后又烧田泄愤,应该是从耕田之父联想到此。”韩亦明说,“那么计蒙到底代表了什么呢?为什么外面都传得计蒙者得陇右!”

三叔公:“宝藏。”

韩亦明与李非几乎同时:??!!

所以……绕半天……还真是黄金?

三叔公倏然起身:“多说无益,现在离天亮还有时辰,我回去准备下,直接带你们去吧!”

这次,他说得干脆利落,声音响亮,中气十足,仿佛间,又回到那个英雄辈出,跃马横枪,战火纷飞的年代。

“好!”李非和韩亦明都眼睛发亮。

半晌,阿泉缓缓睁开眼睛,爬起来:“三叔公走了?”

原来他一直在装睡呢。

李非点头:“走了。”

这时,殷莫愁回来。

“让你在外面等太久。”李非郑重其事将她的手握住,立刻感受冰冰凉凉,“冷吗?”

“还好。”殷莫愁的手任由李非温暖地包裹着。

“真不容易呀,让三叔公开口可太难了。”韩亦明刻意把目光挪开,不去看这对爱侣,自发感慨。

原来,刚才的一切都是他们合谋好的一场戏!

“曾经我问过三叔公纪蒙是谁,他跟我打哈哈。连育理哥死了,都不肯将此事说出,他可是三叔公的亲孙。我甚至有理由相信,连纪松也不知道这个秘密。”李非无奈,“我怀疑凶手是冲着计蒙来的,只有先其一步找到计蒙才行。如果不策划这一场戏,根本没办法令三叔公开口。”

甚至这个老人会将“计蒙”的秘密保守到死。

就像可怜天下父母心。既希望孩子能够成长,成龙成凤,独立自强,又不愿他们品尝上一代人的辛酸,经历风雨。

爱与放手,乃千古难题。

“多亏殷帅设计这一出,不知道刚才我有没有演得太过火。”韩亦明心里忐忑,“就怕三叔公回想,觉得不对劲。”

“三叔公不会怀疑。”殷莫愁神色看不出喜怒,“某个人几乎假戏真做。”

韩亦明想起李非对殷莫愁说出那些难听的话,心里紧张。

这家伙简直虎胆包天,“男宠”当到他这份上也是顶尖了。

“我是按殷帅的意思演啊。”李非大声讨饶。

殷莫愁耸耸肩,并不理会他的解释。

“李非哥,你们为什么相信我?”阿泉忽然问。

“咱们一起长大,我有什么理由不信你呢。”李非发自内心地说。

阿泉看向殷莫愁,她冷冷说:“我仍不相信你。我只是知道,你们这样的人若要杀纪育理,报仇也好,立威也好,会采取轰轰烈烈的方式,恨不得告诉所有人是你们做的。”

阿泉被说得一阵心虚,之前他去纪育理家闹,也的确是这个意图。他转而看向韩亦明,韩亦明说:“纪英留下遗言,一定有他的道理。”见阿泉自讨没趣,韩亦明又说,“外面那些人还在探头探脑,你跟我出去,劝他们回吧。”

阿泉乖乖应诺。

到了三叔公约定的时辰,殷莫愁与李非如约前往。

天色很暗,殷莫愁的脸色更暗,李非心里怯怯,半晌,他开口:“如果你感到累的话……”

“养蜂人死了。”她忽然说,“京城刚刚来信。”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句话,李非愣住。

养蜂人古吉常年接触蜂毒,被抓到时已经全身溃烂毒入膏肓,本就离死不远。殷莫愁又见过那么多生死,但见过是一回事,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又是另一回事,接受死亡是一回事,如果要接受痛苦的死法又是另一回事。

换作一般人,这时候应该想听些“你和他不一样”、“别担心”之类的话,但李非知道,钢铁般的殷大帅不需要宽慰,正因如此,李非更不知道怎么说话。

这里荒野空荡、开阔,足以将一个人的恐惧放大数百倍。

“在仁义堂,我曾问你,是否真的希望我去山下住——离开纪家寨。”

根本不用李非找话,殷莫愁自己就转移话题。

“呃……我原本是想让你见见我的亲人们,但如今面目全非,我担心你可能会嫌弃。”见殷莫愁皱眉,李非忙又解释,“我只是觉得你太迁就我,所以我不知道、不确定……”

不确定是爱情还是同情?

“所以我给你留了后路,也是给自己留的后路。”李非低声说。

“你到底想不想和我在一起?”殷莫愁习惯直截了当。

“想!”李非脱口而出,“当然想!”

想得要死。

想得要命。

想成了信念。

想成了救命稻草。

“当我看到育理哥静静躺在地上,我真的……真的受不了了……他们都是我最好的兄弟、最亲的亲人啊……今晚要是没有你……我可能会发疯……没有你的计策,进展不可能这么顺利……”

纪家寨连番发生惨案,他当局者迷、心乱如麻。

李非虽是天潢贵胄,却成长于江湖,没长出若谷虚怀,更甭想有什么君子如竹,试想他的师父唐门老祖宗,就是仅凭一己之好杀人如麻、恶名昭彰。所以他性情中有乖戾、极端的一面,护短护得厉害,在他这里,什么讲道理、讲规矩、讲大局都是不存在的。

如果没有殷莫愁,李非说不定真为维护阿泉,和韩亦明干起来,他控制不住任性,也顾不了后续更大的麻烦……

今晚的他差点像脱缰野马,是她令自己悬崖勒马。李非说得断断续续,饱含了他许多情绪,自卑、后怕、感激。

感激,对,李非越来越觉得殷莫愁是在帮他,而不是爱他。

于是,殷莫愁问:“你认为我们之间的问题是什么?”

李非一愣,这本是他想说的。

“长久以来,我期望你能多点人情味,多分点注意力到感情生活,到我们之间。你总有你的原则,你的正事。我做不到你那么理智,甚至无情,但我必须接受。现在忽然间,你愿意理解我、包容我,宽容得过分,根本不像以前的你。就像……就像施舍一样,我不希望你掩饰你原本的品性。”

殷莫愁总结:“你觉得我是因为同情?”

李非:“我想是的。”

殷莫愁觉得这人简直不可理喻,摇摇头,甩开了他。

李非自卑发作,百爪挠心,追上前。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我担心,你是因为经历以前的不愉快……矫枉过正……和我在一起也许不像你希望的那样能达到你的要求……我不希望你将就,莫愁,你给了我一切,我只是想确定,我没有在强人所难……撒谎是人出于自我保护的本性,有时候我们连对自己都无法真实面对。于是就有了自欺欺人。”李非说到此次,又道,“莫愁,我不希望你和我自欺欺人。”

“没有人可以成为我的决策者,”殷莫愁断然回答,“我承认,在经历林御史后,我希望我身边的那个人能视名利如浮云,这有错吗?在筹算与谋略中长大,我有时也会想,如果有一天我也能成为你这样——不吝啬热忱于生活、不介意目光于俗世,有错吗?”

她这一答,李非顿住了。

殷莫愁摇摇头,满怀遗憾地说:“谁不想看盛世的花团锦簇。你曾问我想做什么,我现在告诉你,我只想做个天地间的悠游客。”

人总是羡慕自己没有的东西,更何况,是自由。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生贵命,殷莫愁原本从来不懂什么是羡慕。少女只有军旅生涯,没有过与同龄人闺中茶话,从未品尝过喜形于色的滋味。

直到她遇见李非。

李非的七情六欲,像照进她枯燥生命的一道光,五彩斑斓、活色生香。鲜活、有趣,酸甜苦辣、烟火气。他的喜怒哀乐、嬉笑怒骂,偶尔的不择手段、自私自利小心眼,就连失去纪英、纪育理这样亲人后的失态反常,她都照单全收。

“你承认你喜欢我,我没听错吧。”李非反应半天,才吐出这么一句。

傻子。

殷莫愁懒得再讲,提步便走。

她的背永远挺拔凌厉,所经之处一片孤冷,仿佛能想象大军连夜开拔时,如刀锋般的背影给予多少将士希望。

李非看呆了。

那是战场上盛开的花朵,是朝堂中挺拔的大树。

是骄阳,也是春风。

是暴雪,也是雨露。

李非甩甩头,将满头杂念都甩走,快步跟上去,直到紧紧牵住她的手。

前方,纪育理已经举着火把在山谷入口等他们。

天是将亮未亮的状态,秋天的空气中丝丝凉意,李非不顾别人眼光,大步跑上前,牵起殷莫愁的手。

穿过山谷,经过曾经肥沃的麦田。人高的杂草取代了麦梗,天干物燥,零星几处地方燃起点点红星,像魔鬼的眼睛,淡淡的烟雾往上飘,是魔鬼从地底哈出的气。

“这……”韩亦明开口。

“不用管。”纪育信知道他要说什么,“这块地四周都挖空了,就是这边的野草全燃烧起来,也不会引发山火。”

纪育信说话时,神色有点隐晦,这里曾经是和灰冠鹤的战场,下面有个巨坑,横行乡里不可一世的匪徒都埋在此处。

天色渐渐亮起来,山上的小路也越发清晰,偶尔能听见刚醒的鸟儿吱吱叫。

大半个时辰后,太阳已彻底日出东方,照亮这座幽静的山林。

而所有人此时也到了山顶。

“三叔公?!”

见到三叔公的样子,大家都明白之前为什么他说要准备。

大拇指粗的绳子绑了一圈,挂在三叔公的肩上,绳子的另一头绑在大树干。与他同样打扮的还有另外几个老者。他们的头发都白了,但能看得出和三叔公一样精神矍铄,眼神带着兴奋。

“咦,你们……”三叔公见到李非和殷莫愁并肩而来,丝毫没有刚吵过架还说要分手的样子。

李非愧疚地解释:“三叔公不要怪我出此下策。”

三叔公只疑惑一瞬,便想开了,摆摆手,不介意地说:“我老了,终归未来属于你们。哈,不说这些,来给你么介绍,这几个都是曾经我的手下,我们下去的时候,这里由他们照看。”三叔公说后,几个老人分别将绳子交给了李非等人,连纪育信和跟过来的滕凡也各领到绳索。

此处山崖,险峻程度不输给弯钩崖,要下去,只能靠绳索。

好个纪峰,竟把金子藏在半山腰。洞口被肆意生长的树林掩盖。诸葛孔明再世也算不到此处玄机。

三叔公拄拐杖是因为早年腿部有伤,并不影响在悬崖上发挥矫健身手,他第一个下去,抵达后,解开缠在腰间的绳索,先接了李非,李非再将殷莫愁等人一一接进来。

洞内光线不好,纪育信与滕凡两个年纪最轻的一前一后分别燃起火把。

“我们是无意中发现这个天然山洞。”三叔公边带路边介绍,“纪峰将军想过,计蒙如暴露在外很容易被人发现,二来,也不能放地底下,金属的东西若要久存,不宜受潮,恒温也很重要。”

当初酷吏丁氏兄弟就是为存放金银财宝,在自家后院建了个小庙,不准任何人靠近,自以为很安全,结果家贼难防,被泥水匠小杰一窝端。而此处山洞一来可以保持干燥恒温,二来无须人工开凿,纪峰选中守护秘密的人又如三叔公这样可靠,完美地把秘密埋藏近五十年。

不得不佩服这个曾经的天才将军思虑长远。

诸人开始穿过只能一人通过的狭隘长道,火把的火焰也骤然变得微弱,应该是空气渐渐稀薄的缘故。

“你感觉怎么样?”李非由始至终都紧紧抓着殷莫愁的手。

“没事。”殷莫愁语气平常。

李非试着深吸了口气,还行,没到喘不过气的地步,因放了心。

空气越发稀薄,也就更加干燥、温度适宜,能有效防止金属被腐蚀、发霉。

很快便到山洞内部,诸人鱼贯从甬道走出,其长宽高各数丈,相信是整个山体的腹部。

山洞与山外几乎是隔绝的,所以视线更加晦暗,三叔公拿过火把,亲自将山壁上的油灯点亮。

视野在霎那间清晰。

眼前的场景,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李非曾说过“计蒙”是黄金,三叔公不置可否,后来进山洞,三叔公也介绍说金属易生锈,所以由始至终,大家都以为洞里的宝藏就是当年纪峰造反的军资。

但原来,这里并不藏着黄金,所有的东西都泛着银光。

竟是一座巨大的兵器库!

无怪乎传闻言“得计蒙者得陇右”!

走近细看,满满堆成一个个小山堆的兵器包括了弓矢、鸣镝,铁制箭镞多为三角形的三叶镞,也有马刀、匕首,马刀柄直,刀身如月牙。韩亦明捡起一把掂量,竟颇厚重,还有长矛,形制长,矛尖狭长成校形,以利戳甲。除以上兵器外,还有马衔和马镫等铁质物品。

粗粗一算,这座兵器库除了没有难以保存的马鞍、竹编铠甲等物,其军备数目足以装备整支军队!

看着眼前这令人震撼的场景,韩亦明倒吸冷气,暗暗惊呼:“这么多!”

“而且是全新!”年级小的纪育理早已忍不住,挑了把长刀试手,挥舞几下,连传出的破风声都与别样武器不同。

“爷爷!咱们有这么好的武器,为什么不发给我们!咦,这刀好奇怪,怎是黑色的。”

话音未落,滕凡这边也拾起一柄同样的刀。

只见与别的刀剑都不同,长刀并非全黑,自带天然暗色花纹,形成了明暗不一、形态各异的纹理,有的一圈圈,像树干年轮,有的一层层,像汹涌波浪,仿佛打刀的匠人不小心将墨水掺进铁水似的。

韩亦明索性从石壁取下一支火把过来,堆成小山一样的黑色长刀顿时寒光大盛,耀眼的光芒刺向了所有人的眼睛。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李非欲言又止,饶他见多识广,亦无法绝对确认,下意识看殷莫愁。

殷莫愁点头。

思忖片刻,她说:“随便取个兵器来。”

韩亦明命腾凡从其他兵器堆里抽出一把马刀,忽然,殷莫愁高高擎起黑色长刀向其劈去,砰,那崭新的马刀应声而断。

腾凡低呼出声,纪育信更是惊呆了。

两兵相接,黑色长刀竟连个豁口都没崩。

“它的名字叫精钢宝刀。”殷莫愁说。

“精钢宝刀?!”韩亦明震惊,“史书上说,当年汉武帝偶然中得到匈奴的精钢宝刀,其色黑利坚,与常铁迥异,大汉朝竟无任何铁器能比之锋利。于是汉武帝下达诏令派张骞出使西域,除了联合大月氏,与其订立同盟,夹攻匈奴的任务,另一个任务就是寻找更多的精钢宝刀。”

“精钢宝刀并非匈奴锻造,而是铸自波斯,波斯代代诗歌,屡有赞美,称其为国刀。曹植在他的《宝刀赋》中称赞百炼钢刀能陆斩犀革,水断龙舟。我曾到西域游历,那里的人告诉我,精钢宝刀为铁中最为锋利者,坚利可切金玉,价值过于金银,因驰名四海,人争求之。”说到这里,李非有点后悔,“也有西域朋友要赠我宝刀,但因我一向不用兵器,谢绝了。”

“你们所言都对。”殷莫愁说,“在张骞出使西域后,购得大量精钢宝刀的精钢铁,此铁在汉朝被称为镔铁。宝刀产自波斯,但镔铁并非产自波斯,而是来自天竺一个得天独厚的铁矿区。波斯匠人在淬炼铁矿石时添加木炭、树皮等渗碳材料,在坩埚内冶炼而成镔铁,辅以其他秘制材料,经过反复折叠锻打,清除杂质,百炼精钢,最终才能锻造出结构如此均匀致密、锋利程度独一无二的的精钢宝刀,它还有个绰号叫刀中帝王。

所以能买精钢宝刀到是一回事,要自己铸造却难如登天,天竺的铁矿原料、波斯的打铁匠人,缺一不可。早些年,兵部曾提议为大宁将士们人人配精钢宝刀,但户部算了笔账,认为成本高昂、不切实际,只能放弃。”

韩亦明听罢,失态地拍掌大呼:“太好了,这些宝刀尽归朝廷,将士们简直如虎添翼!”

韩亦明的第一反应亦是殷莫愁心中所想,她露出矜持笑容,自己就是兵器资深爱好者兼兵器发明家,见到“刀中帝王”如此良品,而且有上万把之多,怎不心头大喜,只是涵养和身份所限,不方便表现得太兴奋。李非知道她嗜好武器,悄悄看她,便感同身受殷莫愁心中难得涌过的愉悦,因也舒心一笑,这几日的阴霾就散去大半。

惊喜过后,殷莫愁却忽然转向一言未发的三叔公:“若我所料不错,这些应是北漠人的武器。”

诸人:??!!

三叔公亦惊讶:“你是怎么看出来?”

“北漠人天生是骑射好手,其骑兵实力至今都很强。而这里主要是供应骑兵的装备。”殷莫愁弯腰,捡起脚边一个带勾的铁器,“这东西叫马绊,是套马索是重要部件,也是游牧人的牧具,又是一种武器,可专攻敌人脖颈这种脆弱柔软的关键部位。

由于它价值多重实用,所以在游牧民族一般规定盗马绊者处死。现在随着边境开放通商通婚,北境放牧的百姓也越来越多人用马绊的。

但边境和平也就是十年间的事。而这批兵器,却是来自五十年前。纪峰应该见过当年的北漠王子,也就是如今北漠可汗的父亲老可汗吧。”

谁也想不到地处西部的纪家军能与北漠人扯上什么关系,年纪小的纪育理和滕凡都听得一愣一愣的,连李非亦露出好奇。

“小时候,我听祖父提起过,但祖父说他只在雍州住过一段时间,亦未经历陇右之乱的全部。”殷莫愁说,“三叔公是亲历者,可以和我们这些后辈说说当年吗?”

她的眼神永远那么沉着、语气平静,神出鬼没、暗中保护她的神箭兵团、韩亦明对她格外的恭敬,让三叔公隐约猜到这位“殷先生”是何方神圣。

随即三叔公挺直佝偻的背,望着殷莫愁笑了一下,眼角分明闪烁着满足、释然:

“也好,上一代人的故事终有后辈传承。”

风起于青萍之末,止于草莽之间。

总有人,能看见细枝末节背后的宏大画面。

一切要从陇右的母亲河——阆江说起。

本朝太.祖末年,阆江遭百年不遇的大洪水,溃不成堤,菏泽千里,有贪官污吏贪墨赈灾粮款。陇右遭此天灾人祸,村庄成片消亡,大灾后又遇到鼠疫,白骨遍野,恶臭熏天。

活着的人离乡背井、流离失所。

好人死无全尸,坏人趁火打劫。

终于有一对父子站出来,招集剩下的人们,劫官府粮仓,建军队自卫,朝廷将其打为叛军。于是这股叛军索性盘踞雍州,雍州是陇右的交通要塞,其地位仅次于陇右首府灵州。雍州成了庇护流民的堡垒。这个叛军首领叫高战云。

灵州这边,有个年轻人也同样完成了和高战云一样的义举。他就是纪峰。

纪峰是将门之后,其父为前朝大将,他从小立的志向就是要复辟前朝。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太.祖时期,新朝根基还不算很稳,仍有不少人暗中支持此事。纪峰振臂一呼,将这批人招到一起,组成纪家军。

不得不说,纪峰是个军事天才,他并没有脑门发热,带新生的纪家军北上攻打京城,而是选择原地东征西讨,把专门收拾趁乱打劫的匪窝当练兵,打出名气,也获得了陇右的人心。所以这片土地上的有志之士,要么投奔雍州高战云,要么投奔了灵州纪峰。

而后,朝廷任命一个叫龚允的将军,率平叛大军过阆江。

这龚允是个狂人,也是个妄人。他率朝廷大军平定了除雍灵两州之外的叛乱势力后,直接占山为王,又凭借他在京城中的关系,救出了被软禁的前朝太子,拥立其“称帝”。虽然前朝太子是个傀儡,但这傀儡吸引了纪峰这样的前朝忠臣加入。

就这样,雍州的高战云关起门来自给自足,龚允一边和雍州签了互不侵犯合作协议,另一边,“定都”灵州,跟朝廷来个“划江而治”。

曾经力荐龚允当平叛大将军的朝廷众臣:“……?”

太.祖皇帝老子:“……!”

不过少年将军纪峰在龚允麾下的日子并不好受。龚允自己有一支嫡系,主将连修,后在陇右招纳流民组成的一支军队,主将黎旷。纪峰、连修、黎旷三足鼎立,谁也不服谁。纪峰这支军队最惨,直接被龚允派去守阆江前线。嫡系连修负责拱卫灵州。黎旷负责拿下雍州。

但不久,龚允自以为完美的布局在遇到当时还是皇子、刚被皇帝任命为平叛将军的先帝时,就彻底乱了阵脚。

先帝采取“拉一派打一派”的策略,先招安了雍州高战云,助其打败黎旷,后潜入灵州,暗杀了连修,龚允接连失去两个大将,急得跳脚,被雍州高战云打了个落花流水,据说这一代枭雄细软都来不及收拾,直接夹着尾巴逃走了。

驻守前线的纪峰:……

后方空虚是兵家之大忌,先帝的军队亦在此时渡江而来,准备正面吃掉纪家军。

纪峰已别无选择,唯有撤退,几乎不战而败。

复辟的理想在年轻的将军生涯里的昙花一现,永远消失在了那个火光冲天的暗夜。

撤退途中,纪峰顺道回了一趟老家灵州,那个傀儡的前朝太子早已不知所终,为他建造的小皇宫空无一人。

乌云遮天蔽日,红墙青瓦黯淡无光。

纪峰知道先帝用兵如神,朝廷军队正在后方以最快的速度逼近,而原本在追击龚允的雍州军也随时可能杀个回马枪。

他连感慨的时间都没有,带上家族的人和纪家几代的积蓄,匆匆奔往另一个陌生的家乡。

从那时起就开始有传言,说龚允把他在陇右搜罗来的财宝都换成了黄金,藏在小皇宫里。他没来得及带走,被纪峰捡了个大便宜。也有传言说,早年纪峰到处剿匪,抄了不少匪窝。这些被窝大都是在阆江水患后兴起,专劫掠富商,也有不少金子。还有说纪家本就家底丰厚,纪峰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招揽人才、组建纪家军。

越来越多人都觉得纪峰是那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雀。谣言传得连纪家军内部人士都快信了。

无怪乎纪峰给它们取代号为计蒙,可以同时带来收获和灾难的神兽。计蒙对日渐败落的纪家军来说,不亚于小儿抱金行于闹市,定会引来有心人的抢夺。

所以秉持这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的原则,纪峰将这批宝贵的兵器藏在此处。

只有纪三南等几个少数的纪峰心腹知道,他们冒死从灵州城运出来的所谓“宝藏”不是金银财宝,这些崭新的武器,尤其是刀身厚重、形制怪异的黑色长刀在外人眼里或许是一堆破铜烂铁,但在稍知军事的人眼里却是千金难求的利器。

足以重新组建一支军队,在适当的时机再次掀起风云。

当真应了那句“得计蒙者得陇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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