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纪蒙案(11) 纪蒙是谁,今晚必须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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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崔纯老不厚道地提前揭晓了“和龙隐门有关”这个答案, 但问题和答案之间的关联在哪里?听上去毫无解题思路,答案本身也很模糊。
“我好像还是不太懂。”黎原喃喃说。
“我也是。”昭阳亦道。
黎原:“书童,常年潜伏在身边的下人。这让我想起丁酷吏家那平平无奇的泥瓦匠小杰, 殷帅曾评论过他像苦行僧, 将人鸟图宝贝似地和儿时襁褓藏在一处, 不为金钱名利,只为心中崇高理想。当然这是被全新教洗脑的结果。”
“除了洗脑底层百姓, 他们复杂的作案手法、惯用的心理暗示,我原本以为只是一次精心策划的谋杀。”崔纯面色微沉。
“只是?”黎朗问。
既然崔纯这么说,那一定不只是“一次精心策划的谋杀”。
崔纯:“你们想, 罗威虽身份颇金贵, 是陇右镇守将军独子。但若将罗威跟受养蜂人祸害的京城世家比如何, 跟兵部侍郎吴敬比起来如何?”
黎原大摇其头:“他也就是个纨绔而已,在京城世家,这样的公子哥遍地都是。”
“不错!”崔纯终于像要揭开谜团似地,提高语调,“龙隐门杀一个无权无势的公子哥, 图什么?”
从细节看, 书童甘当杀罗威的帮凶还有理由可言,但龙隐门动机何在?
尤其这个隐藏在大宁最大的间谍组织已今非昔比, 在羽翼几乎被殷莫愁剪光、被崔纯薅光的形势下, 动用宝仅剩下不多的宝贵资源, 费老大力气谋杀一个纨绔?
挑起陇右两大地头蛇罗啸和万德的战争吗?显然不可能的。
且不论一心只想挪个地方当官的万太守会不会上书弹劾罗啸, 无端给自己惹事, 或者罗啸会不会先发制人杀了万太守,就算真打起来,也只是双方私怨, 和五十年前这片土地上发生的叛乱比起来只能算小打小闹,而以如今朝廷之强势,绝对不可能让他们闹得太出格。
“整体来说,谋杀过程是隐蔽的,除了一点。”
“哪一点?”黎原问。
“抛尸地。罗威被发现的地方不算太荒野,搜寻队伍算发现得很快。”
黎原:“我想起来,来灵州的路上昭阳多次晕车,我也有点受不了颠簸的山路,漫长又崎岖。陇右到处都是山,要毁尸灭迹根本不难,随便拖到深山老林里喂野兽。你们这辈子都休想找到他。”
“除非是龙隐门希望纯哥找到罗威。”昭阳补充。
“所以令人不得不多想,罗威死就死了,但甚至连被发现的时间都是掐准的!而且对方清楚,大理寺正在附近办案,罗啸也算军方的人,他有事,我必然会干涉其中。”
“如此说来,对方故布疑阵,把案情设计得千回百转,纯粹是为引起大理寺的注意。”
“若是这样的话。”当了二十几年捕快、破获多起连环杀人案的余启江敏锐地察觉异端,“罗威的死,将只是龙隐门某个计划的一环,而且应是最早的一个环节——他们想传递某个信息给我们。”
“什么信息?”
“军方、蜂毒、曼陀散——你们想到什么?”
“殷帅!”昭阳几乎和黎原同时叫道。
“兵制改革后,地方镇军军权收归到天下兵马大元帅手上。所以我们一致认为,龙隐门在示威,他们在向殷帅宣战。”
昭阳脸色一白,黎原也好不到哪儿去,他离龙隐门最近的时候是审问养蜂人古吉,那个因常年被蜂毒侵蚀而满身流脓的人,大好的铁城青年变成一头毒兽,犹记得他有句供词:
龙隐门并不指望兵部尚书程远真能帮他们推翻朝廷,至多只是引发京城一场骚乱,而这场骚乱将是个绝佳的引子,龙隐门后续会放出更大的后招。
什么后招?更高级别更大规模的战争吗?!
古吉说他不知道,甚至可能连冯标也不能窥到全貌。因为那很可能是龙隐门门主亲自指挥、毕其功于一役、颠覆大宁的大计划。
颠覆一个正值盛世、人才济济的强大帝国,如同要打倒一个盛年且智慧的壮汉,力敌和智取都是死路。
只能靠阴谋、欺骗、蛊惑乃至炮制意外事件。
总之他妈全是阴招。
一个戍边大将之子的死亡,将成为这个复杂阴暗大事件的开端。
所有人都陷入久久沉默,万德派来的暗卫已妥妥栖在最大的一棵树上,那棵树壮而结实,在一排家养小树中格外突出,昭阳站在浓浓的树荫下,觉得多点安全感。
夜里,所有喧嚣归于平静,月隐星稀,是魔鬼现身的最佳时机。
谁也料不掉,战争的疑云藏在这样一座平静的山寨里。
李非是被拍门声吵醒。
“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见门外是韩亦明,且竟还未穿戴整齐,燕王爷登时有点不耐烦。
韩亦明面色沉重:“纪育理死了。”
李非整个人愣住。
清冷的月光穿过云层,映照着幽深的纪家寨,直到遥远的祁云之巅,山上的风一年四季都是呼啸的,犹如纪家军创始人不妥协的精神。
李非感觉无法呼吸。
又死一个兄弟。
“走吧,现场已经被保护起来,我们现在过去。”韩亦明边整理衣着,边问,“要叫醒殷帅吗?”
提到殷莫愁,刚才还在失神的李非刹那清明,他看看已经熄灯的屋子。李非和唐迪合作提取过蜂毒,经与白药师多次试验,发现确对殷莫愁的眩晕症有缓解之效,但也仅是缓解,白药师断言眩晕症不能治愈,只能靠多休息,不宜大惊大怒,避免疲劳。
李非摇头:“不,大半夜的,让她多睡会儿吧。”
纪育理是自杀,上吊死的。
守卫是石新那边的人,据他们讲,纪育理常年失眠,有子时才就寝的习惯。今晚子时都过了,没有熄灯。等了一炷香时间,守卫觉得蹊跷,去敲门,无人应答。守卫踹开纪育理的房间,就看在他吊在房梁,已经断气,凳子被踢翻在地。守卫急忙割断绳子,检查现场,并没有第二个人,初步推断是自杀,第一时间报了韩亦明。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纪家寨三当家的死再次刺激所有人的神经,纪育理家门口像白天一样围满人,个个举着火把张望。
然而奇怪的是,整天叫嚣着要杀了纪育理的阿泉并没有来。
现在内部分歧越来越多。有的认为,纪育理勾结灰冠鹤,害死纪英,死有余辜。有的认为,是阿泉将其逼上绝路,实在过分。这两拨人白天在这里已经较量过一次,前者占上风。另外一些不同的声音也开始出现,有怪纪松怎么还不回来主持大局,原本站队大当家的阵营开始分裂。也有的窃窃议论,认为是灰冠鹤给山寨下了诅咒,才接二连三发生这种事。
殷莫愁在半炷香后也到了。
“你怎么……”李非愣愣的,眼睛也红红的,刚哭过。
“林彩来叫我的。”殷莫愁盯着房梁看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问,“确定是悬梁自尽?”
李非反应慢一拍,韩亦明接话:“上吊用的绳子和他颈部的勒痕已经对比过。”
说着将其引至屋内一角,纪育理的遗体用白布遮住,其弟弟纪育信跪着不停抹泪。
“三叔公那边你说了吗?”韩亦明问。
“没,全部人都不敢讲,不知道怎么讲。”纪育信今年才十七岁,哭得鼻涕横流,一抽一抽地回答。
“能瞒多久呢,去,告诉他老人家吧。”
纪育信半响没有吭声,盯着遗体一会儿,抹干眼泪:“哥,等我回来。”说罢,起身出去。
白布掀开,殷莫愁只看了眼便明白。
“这里每个地方都检查过,除了一张倒下的凳子,桌椅床柜俱完好,没有打斗痕迹,人身上也没有外伤,没有中毒迹象。看来工具只有这条绳子。”韩亦明解释道。
言外之意是说并非伪装自杀。
这种类型的案子不少。
凶手一般是熟人,从后面袭击,绳子往前套脖勒人,死者脖子上会留下一圈横向勒痕,为伪装成自杀,再将人做成上吊的样子。
但如此一来,上吊会留下了偏纵向的勒痕。
也就是说,如果是他杀,死者脖颈应该会出现两道有重叠也有分歧的勒痕。
纪育理只有一道,是上吊勒痕。
“守卫为什么没有听到动静?”殷莫愁问。
就算纪育理悄无声息做好自杀准备,最后也得用力踹那一下踹凳子吧。
“子时有听到一声响,”韩亦明顿了顿,说,“石新是纪松的人,跟纪育理交好。据他说,纪育理这两年身体每况愈下,眼睛也不好,常目浊而不能视物,看账本都要旁人念给他听。尤其晚上光线差,有时会不小心绊到桌椅。因此对凳子磕碰这种声响,他们习以为常。”
“也就是说凶手是在子时杀人。”
“……”
韩亦明有些莫名其妙,但脸上不敢表现出来。现场已经如此清楚,殷帅为什么还认为是他杀呢?于是把疑惑的目光转向李非。
李非冲殷莫愁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自阿泉闹过后,他的手下不断上门骚扰纪育理。傍晚的时候,这里还差点着火,你看门上一个大窟窿,就是有人往这里投掷火球,好在扑灭及时,没有酿成大祸。他们追随纪英,是整个寨子里最勇武的,个个都杀过人,像亡命之徒。这些人从早到晚围着这里,持续不断地挑衅和谩骂……”
“李非!”殷莫愁冷冷地开口,“我理解你的心情。你觉得如果不是你将纪育理认为嫌疑人,他就不会因受不了诋毁,自尽以证清白。”
“是我太自信!我猜错了,育理哥不是杀害纪英的凶手!”李非的脸色由红变白,抬脚踹墙,泄愤地喊,“我太着急破案!是我逼死了育理哥!”
可能是早有预料,殷莫愁表现得格外有耐性,她毫无所动,冲地上一瞥,问:“你早看到了,是吗,为什么不说出来?”
韩亦明的视线在地上转了圈,只看到一张倒地的凳子。
李非始终默不作声。
良久,殷莫愁对韩亦明说:“都检查过了么?”
“没看出什么可疑的。”韩亦明挠挠脑袋,他实在搞不懂大帅是什么意思,纳闷地道,“除了上吊的绳子,这里没有什么与死者有接触过的东西。那条凳子吗,没有缺口,死者头上也没有受伤啊。”
殷莫愁摇头:“重新看看。”
包括滕凡在内的几个随从都来了,滕凡拾起那条凳子,韩亦明看半天看不出个所以然。
由始至终,李非眼睛都看着别处,一言不发。
“这里。”殷莫愁指指凳子一条腿,“有个脚印。”
“纪育理眼睛不好,时常被凳子绊到……”
韩亦明想说,有个脚印也很正常吧。
殷莫愁过去道:“去年,我陪母亲到京城最大的慈云寺住了一个月。听僧人弘扬佛法,老僧人告诉我,佛教因尊重生命,相信万物有灵,所以动物分泌形成的龙涎香、麝香等,一般不会使用。寺庙供奉的佛香主要是由富含香气的树皮、树脂、木片、根、叶、花果等所制成的,有旃檀香、沉香、丁子香、郁金香、龙脑香,以上称五香。如遇为逝者做法事,则用安息香等类。你们也闻闻看。”
韩亦明拿起凳子,鼻子嗅了嗅,果然有丝丝香烛味,一个激灵,立刻喊道:“滕凡,纪英的灵堂,你买的什么香?”
滕凡如实答:“正是安息香。”
韩亦明绝顶聪明,马上明白了:“纪育理曾几次要去灵堂拜祭纪英,但被纪英的手下拦住。今天闹事的人也始终在院子外面,没有踏入房间半步。也就是说,这个带着安息香灰的脚印……”
“来自凶手。”殷莫愁在窗边比划了一下,“前门有守卫,凶手是从后院翻窗而入——从这院子的后墙到灵堂,应该还留有凶手脚印。”
韩亦明不由悄悄看看殷莫愁,心想大元帅打仗在行,查案也这么厉害。
只片刻,查探的人回报:“后墙确有痕迹。”
韩亦明:“也就是说,凶手半夜潜入杀害纪育理,接着再做成他自杀的样子。但这也说不通……”
所有的线索都汇向一个疑问:凶器不是上吊绳索,那到底是什么?
该不是凶手“好言相劝”纪育理自杀?
这就太蹊跷了,人的求生欲是本能,要劝一个人自杀简直比杀死一个人麻烦得多。就算凶手是纪育理信赖的某个人,这个劝说的过程也少不了费口舌,而据守卫的说法,整个晚上纪育理都一直呆在屋里,除了凳子倒地那一下,再没有其他声响。
“脚底能沾这么多香灰,说明他长时间呆在灵堂。与其我们费尽心机去猜测凶器,把他叫来问一问不就知道了。”殷莫愁道,“不过有人一开始就知道他是谁,装作看不见。”
李非是香道行家,殷莫愁身上所佩香囊就是他亲手制作赠送,不可能没察觉,他从开始就故意不看那条沾了香灰的凳子,只一直目光炯炯盯着殷莫愁,眼神里竟有抱怨之意。
“阿泉在哪里?”韩亦明吩咐他的随从道,“去把他找出来。”
“跟阿泉无关!不许抓他!”李非大喝,叫停了要出门的人,他一手去抓殷莫愁手腕,语带恳求,“莫愁,纪家寨的事,你能不能不要再管!”
纪家三位当家都是册封的武职,李非曾动过请她关照纪家兄弟的念头,但知道大元帅公私分明,很识趣地不提。要不是发生这么大的事,李非也绝不会干涉殷莫愁的原则。
“如果我一定要管呢?!”殷莫愁反问。
李非的脸色阴沉得可怕,殷莫愁当众拒绝他哀切的恳求,像是在他本就自卑的一颗心上扎了把刀。
“他们对你都是不相干的人,对我却是至亲!”
李非说着,手上力道愈发增大,殷莫愁手腕细,李非再用力下去怕是会被折断。
殷莫愁显然吃痛,不自觉皱了皱眉头。
在场不少人,包括春梅冬雪,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没人敢这么对殷莫愁。而后者如此被当众挟持,竟然也不恼,好像准备任由他出气。
“李非!”韩亦明低声喝道,“不得对殷帅无礼!”
“少他妈烦我!死了两个兄弟的人是我!”李非放开殷莫愁,用力搡开韩亦明。
而韩亦明的随从已知晓殷莫愁和李非钦差身份,滕凡看李非不爽,但再不敢出言不逊,其他人当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场面陷入死寂。
韩亦明凝目想了想,这么僵持下去不是办法,万一阿泉再次逃走呢!最终还是以请示的口吻道:“殷帅,您看……”
殷莫愁抬手,制止韩亦明继续说话。
此刻京城任何一个官员如看见她的脸色,大概都吓坏了。冷而沉,眼睛微微眯起,一直看着李非。
就在韩亦明都以为殷大帅要训人时,她却将手轻轻握住李非的手臂:“李非,你冷静一点。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难道不相信我吗?”
她声音还是一贯的冷,却如冷水泼火,李非还是听她的,深吸了口气,终于冷静下来,才想起刚才做了什么混账事,他面带愧疚地说:“抓疼你了吧,对不起。”
殷莫愁摇摇头,示意他无需多言。
韩亦明将二人一举一动看在眼里,暗暗称奇。
滕凡能成为韩亦明心腹,是有两把刷子的。不到半炷香时间,他已押着阿泉来到“仁义堂”。阿泉手下众多,听说老大被绑,聚在仁义堂外,叫嚣着“别以为你们有韩大人撑腰就可以胡来”之类的话。
李非等人到的时候,三叔公已由小孙子纪育信陪同在此。阿泉见了三叔公,也不叫人,噗通就地一跪。
纪育信似已认定阿泉是凶手,冲上去便踹了他一脚。
阿泉不吭声,任由年纪比自己小的纪育信又踹又打。只是少年不谙武功,力气又小,拳头落在壮如小山一样的阿泉身上就跟挠痒痒似的。
三叔公见此情此景,摇摇头,什么都没说,只一声叹息。
“行了行了。”韩亦明让人将纪育信拉开。
“阿泉,告诉大家,你今夜子时人在哪里?”韩亦明的声音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烦恼。
三个当家都不在,这年轻人显然将成为纪家寨未来最有权柄的家伙。本应被寄予厚望的。
气氛顿时变得凝重。
片刻,阿泉怪笑起来:“告诉你们我在哪有意思吗?就纪育理那身板,我随便派个人都能干掉他,用得着我亲自动手?如果你们认为是我干的,那就是我干的呗。”
同时,所有人都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
“阿泉,好好说话。”李非打断他。
所有人都认为是阿泉干的,除了李非。
阿泉是他最后一个兄弟。
阿泉满嘴酒气,也不知带几分清醒,说道:“嘿,纪育理早就死了,我们也早死了,从三年前就死了,李非哥没看出来吗?”他抬头死死盯着“仁义堂”牌匾,苦笑道,“为了保住纪家军名声,我们连投降的人都杀。什么狗屁仁义,不存在。我们还不如山匪,山匪都讲个江湖规矩,我们呢……纪英哥说,我们是一群无法无天的屠夫……”
纪家军在朝野一直是传说般的存在,忠于前朝,九死未悔,退守山中,这种勇气和执着,连曾经攻打纪家寨的将军都说其与纪峰只是各为其主,不是敌人。
最后纪峰孤愤而终,成了许多文人墨客赞美的对象,是虽败犹荣、败而不倒的英雄化身。
外面的吵闹声越来越大,毫无善意,看样子如果韩亦明不能再问出实质口供,就得放人。
殷莫愁指着门外:“听吧,听听看,纪家军的后代多么没用。”
此话一出,等于一杆子打翻一船人。
阿泉抬头,醉眼朦胧地看着殷莫愁。三叔公则眉头紧皱。
“你们还活在先辈的荣耀中,幻想得到别人的尊重而不肯面对现实。如果你不肯认罪,拥护你的人一定会冲进来吧。还要与朝廷对抗吗,否则就显示不出你们的价值,如果这样,那你们短暂人生的巅峰应该是上断头台的时刻,以复刻你们先辈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
而且越是这样激烈的对抗,越证明你就是凶手不是吗?据我所知纪家寨有不少人还支持纪松和纪育理,所以如果他们也参与进来的话……”
殷大帅不说闲话,一说起来就句句扎心。
听得阿泉的醉意都散了三分,攥紧拳头,三叔公则脸色一阵白一阵青。纪育信想出言反驳,却小小年纪不知如何说起。
“够了,”李非喝断,“不要再用激将法。”
殷莫愁也冷下脸:“你还在怪我。”
众所周知,如果没有她当场揭穿纪英和林彩私情,后面不会闹得这么难堪。为谋夺寨主之位,勾结奸商、设局陷害、利用女人,桩桩件件,让纪英身败名裂。
本就深陷分裂危机,靠着招安才勉强弥合的纪家寨终于要彻底崩盘?
“我无权干涉你说什么。”李非心情差到极点,压着声说,语气却充满厌恶。
“但你就是这个意思。纪英死后,你曾提议我搬到山下住,想让我离开纪家寨,这样你就可以照顾你的兄弟,我指的是包庇杀人犯。”
“他们是我的亲人。”
“你的亲人在杀人。”
“难道你没有杀过人吗!你杀的人还不够多吗!”李非想也不想,立刻反驳,顺带砸了一个茶杯。
的确,论起杀人技,不要说纪家寨,就是全天下都没几人能超过殷大帅的。
殷莫愁平日强硬,对李非却极有耐心,因为她知道他的身心漂泊多年,唯一的安全感就是她,如果连她也不能全心帮助他,李非又将陷入曾经疑神疑鬼的状态。
殷莫愁耐着脾气:“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没疯,我现在冷静得很!”李非非但没有消停,反而提高音量,“大帅,这里发生的一切对你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死个把人而已,以大帅之无情,当然不会放心上!但他们却是我的好兄弟,对我却是大事!”
他这态度和往日差得有点多。
平日里总是嘻嘻哈哈,会哄人,吃了瘪也靠自己默默消化。偶尔也发脾气,脾气是条狗,等想通了自己就回来。行事有时诡谲,不按常理,也任性,但绝大多数时间对她都是温和的。
冲她发火,而且当着外人的面,今晚头一回。
俗话说,有第一回 就有第二回。
给他台阶他不下,殷莫愁耐心终于到了头,冷冷看他:“你明明知道我并非薄情寡义,好了,你是不是还想说些一将功成万骨枯之类的废话……”
曾经他误会殷莫愁不肯帮其拯救其义妹小倩,李非一气之下也是说出这种话刺她。他明明知道殷莫愁视麾下将士如手足,同袍之情占据了她心中很大一部分,这是她最在意的。
即使外面的喧嚣不绝于耳,却仿佛能听见滋啦滋啦,水结成冰的声音,仁义堂屋顶凝挂出数根无形的冰锥,悬在所有人头顶。
韩亦明吓一跳,所有人都紧张起来,连阿泉都缩到一角。
“我们纪家寨穷困,不是您这样的贵人该待的地方。”
这是下逐客令了。
说完,李非自觉口快,也有点后悔,狠狠喘着粗气,不再说话。
“既然如此,我再赖在这里,就是我多管闲事了。”
殷莫愁声音不大,却冷而尖利地穿透每个人的耳膜。
接着,砰,她也砸了个茶杯。
“如果砸东西可以解决问题,随你的便。”她说完,径自走了。
众人面面相觑,韩亦明看不过眼,劝说:“李非,你要不还是……”
“我不追,要走就走好了!”李非像陷进自己的世界,连续失去两个好兄弟的痛苦令他整个人都提不起劲,“不能什么事都顺着她的意思发生,这里不是军营,只顾她乐意,她从未在意别人怎么想。”
看得出来,殷莫愁不给李非面子,对纪家寨的事三番五次地“公事公办”,李非真的难过。
所以呢,他俩就这么完了?
算不算无疾而终。
三叔公开口:“李非啊,你没必要为了我们……”
没必要为了纪家寨赔上自己的幸福。
“这些她都懂,只是不在乎。”李非自语,说到这一层,好像那些压着的怨气又上来,“我受不了她总是无悲无喜的样子,生和死在她眼里没有特别的意义。她是一尊金身佛像,给世人带去保护和怜悯,但也永远冷冰冰。”
三叔公感叹:“不是不食人间烟火,是太过看透世情。”
“我很生气,在知道出事的第一时间还想着这是半夜,尽量不要吵到她,可她呢?我都说过我把阿泉当亲弟弟,她凭什么还要公事公办。我不管!你们是我的亲人,在我眼里,你们比任何人都重要。”
李非摇摇头,拒绝三叔公的好意。太煎熬,撑不住了,整个人一垮,跪在阿泉面前,阿泉低垂着头,不敢正面看他。
李非用力呼吸,肩膀都开始耸动。
他哭了。
三叔公叹气,他知道,李非从小就是温柔性子,此时一定难过极了。
李非回头,红着眼,有点哀求:“育理哥为什么不能是自杀,现场除了那个脚印,没有证据支撑有第二个人在场的可能啊……安息香是最常见的佛香,也许呢,也许育理哥自己在山下踩过也说不定啊……”
刚失去大孙子的三叔公脸色并没有比李非好多少,良久,点头道:“我也愿意相信你的话。”
真正经历过血与火洗礼的军人愿意以大局为重——保住阿泉,就保住纪家寨的和睦。
阿泉讲义气、武功高强、敢作敢当,很有当领袖的潜质,是纪家寨年轻一代的希望,继纪英之后最有可能率领寨众的领头人。如果真是他杀纪育理,纪家寨将从灵魂上的枯萎陷入实质的四分五裂。
所以三叔公也不能放弃他。
“我哥绝无可能自杀!”纪育信忽然大声叫道,“爷爷!不能就这么算了!嫂子大着肚子,我将来如何向可怜的孩儿解释!”
此话一出,诸人俱震!
韩亦明:“据我所知,纪育理尚未成亲,什么时候有妻儿?!李非你知道这事吗?”
李非摇头,同样一脸纳闷。
所有的目光都汇集到三叔公那里,老人点头,又是叹气。
纪育信说:“大哥娶的不是寨子的姑娘,是一个和他同样喜欢算经的女子,大哥跟我提过什么《周髀算经》、《九章算术》、《缀术》,他们在买书时相识。”
纪育信说得有鼻子有眼,想必是真的。
纪育信又道:“大哥大嫂很般配,婚礼也是在山下的新家举办。我爹去世早,是爷爷亲自主持。
和灰冠鹤一仗后,大哥已厌倦这里,他告诉我,等朝廷招安,一切安置妥当后,他将离开,带着妻儿离开陇右。
他想去江南,听说那里四季如春风景如画,冬天也能听到小鸟歌唱。最主要的是江南渡口众多,航运发达,与番邦商贸频繁。他懂算经,精通做账,去江南找个商行做账房先生,足以糊口养家……”
李非喃喃:“我几年前到处游历,回来找兄弟们喝酒,什么江南风景、商贸,都是酒桌上说的,没想到他默默记下……”
有人天南海北吹着牛,却有人从中获得微妙的线索、编织遥远的希望。试问这样一个有妻子身怀六甲,并对未来生活有着清晰规划的人,怎么可能自杀?
“对了!之前我们不是怀疑谭鹏吗,凶手也许是灰冠鹤的人!”李非黔驴技穷地转移焦点。
韩亦明叹气:“若是谭鹏将纪英当作复仇对象杀害,没道理又杀死作为合作者的纪育理,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连一向听李非话的纪育信也听不下去,抱怨道:“李非哥,阿泉喝醉了,你也醉了吗!”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集到有最大嫌疑的阿泉身上。
“阿泉,阿泉你倒是说说话,告诉大家,你没有杀人!”
呼……呼……
所有人都在为阿泉是不是凶手而争论,但这家伙竟靠在墙边睡着了!
“死小子!”李非气急败坏,过去就是一脚。
这踹得不轻,砰,人直接倒地。阿泉醒了下,皱着眉头说:“纪蒙……”
诸人一下子没听清,李非喊:“你说什么!”
“纪英……英哥说……他死了……就……让李非……找……找到纪蒙……”
纪英遗言。
纪育信本想过来再趁机踹阿泉几脚,一听到“纪蒙”二字,整个人当场定住。
酒醉睡着的人都很沉,无论李非怎么摇晃,阿泉再也不睁眼,像是困到极限,昏昏睡去。
“给我水!”
韩亦明递过茶壶,一壶水泼了阿泉满脸。阿泉再次短暂醒了一下。
“纪蒙到底是谁?”李非这一晚先是被殷莫愁气,又被阿泉气,整个人像烧的一团火,声音都是嘶哑。
“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传什么话!”
“纪英……英哥说他也不懂……”
这一下,李非的喉咙像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堵住,连他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纪蒙,纪英被捕后得不到李非原谅,仰天长啸而出的一个名字。
三叔公说他是“惹祸的家伙”。
后面问纪育理,作为纪家寨最清醒的人,他说纪蒙和宝藏传说纯属杜撰,寨子压根没有这号人存在。而后韩亦明也从县衙调去早期纪家军名单,确无“纪蒙”。
现在回想,当纪英喊出这个人名时,在场众人闻之色变。纪蒙像是一个被封印在地下恶魔。被人所忌惮。但从当时所有人的反应来看,他们并不知道纪蒙是谁。就像世间的人们只知道有恶魔的存在,而并没有人见过那魔鬼的面目。
李非不由联想,纪蒙很可能是一个化名,他也姓纪,真实地生活在纪家寨某个角落,只是没人知道他是谁。
妈的,到底是鬼是人。
连聪明的纪育理也判断出现失误?
稍一停顿,阿泉再次睡着,这次真睡死过去,任李非往他脸上扇巴掌都不理。
滕凡说:“叫不醒了,阿泉是前晚被找到,回来就一直给纪英守灵,已经两宿未合眼,又喝了那么多酒……”
韩亦明若有所思:“看来纪英死前预料到会出事,给李非留话,很可能,是纪蒙杀害纪英,若是如此,纪蒙也是杀害纪育理的凶手!”
“能不能有人告诉我,纪蒙到底是谁?他在哪里?”李非愤怒的声音在仁义堂的上方回响。
纪育信瑟瑟发抖,悄悄回头看三叔公。
连纪育信这种不经世事的少年都知道事态严重性——
纪英自任豪勇,无论在寨子内外都得罪过不少人,他的死,尚可以解释为被“复仇”的偶然事件。但纪育理却与世无争,始终担任纪家寨大当家和二当家“和事佬”的角色,即使和灰冠鹤合作,也是出于为寨子谋利,从打劫镖局赚来的四千两银票在搜查出来后就交到三叔公手里保管。而且纪育理已经有离开寨子的打算,这样一个不争不抢的人,为什么还要杀他?
纪英死在山下,纪育理却是实打实死在屋里,这更证明凶手就在寨中。
寨子里已经死了两个人,而且是二号人物和三号人物,现在却连凶手的目的是什么都还不知道……这无疑应该令人感到非常害怕,似乎纪家寨藏着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操.弄一切,这种感觉犹如泰山压顶,令所有人喘不过气……
而最有嫌疑的关键人物“纪蒙”,三叔公却三缄其口。
怎不叫人心急!
“好,那我就把外面的人全叫进来,一个个问,就不信,没有人知道纪蒙。”李非狠下心,“纪蒙,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话是说给三叔公听的。
他都和殷莫愁“闹翻”了,事已至此,还怕个什么,李非眼底发红,浑身透着一股又邪又狠的劲儿,此刻就像被逼到角落的野兽,饶是三叔公也怕他胡闹起来,不能收场。
果然,他老人家坐不住,打断说:“不,别叫他们。”
李非问:“没人知道吗?”
三叔公:“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所以纪蒙并不是谣言,而是一个秘密。说不定,就藏在纪家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
良久,三叔公仍未开口。他不是纪育理那种为隐秘杀俘、维护纪家寨名声的缄默,这种沉默更加坚决,是守护某个诺言。
三叔公叹气:“李非,我真的不能说,我答应过纪将军。”
这里的将军只指代纪家军的创立者纪峰。
李非暗道果然!
能让三叔公誓死守口如瓶,灰冠鹤入侵时,纪家寨面临灭顶之灾都可以无视,如今连自己亲孙子纪育理的死亡都可以不追究的,唯有纪家寨的灵魂者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