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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兵改案(6) 对面忽然响起堪称温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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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元帅就这样缓缓走来, 不需要人开道,人群自动让出,数十道目光凝集在殷帅这个焦点, 而她的目光则落在吴夫人头顶。

“你找本帅?”

吴夫人紧紧拉住殷莫愁衣角:“求殷帅给我孤儿寡母作主……”

众人精神一振, 来了来了, 戏肉来了。

“先等等,刑部代侍郎何在?”殷莫愁不看吴夫人, 径直道。

这时,有个着侍郎官服的年轻人站出来。

殷莫愁给了他一个眼神,后者俯首贴耳上前听训。

“行了, 就这样吧。”

“下官遵办。”

代侍郎轰然应诺, 走到吴夫人面前。

众人看见此景, 愣了下。

“你想和本帅说什么,不着急,想好了再说,但前提是得对你说的话负责。”殷莫愁抬手一指那代侍郎,“你, 把吴夫人所言都记下, 片字不漏,听明白了吗?”

“下官明白。”代侍郎竟从怀中掏出纸笔。

这对话显然是说给吴夫人听的。

吴夫人身体僵硬:??

吃瓜官员:??

刑部搞什么, 现场办衙?

“开始吧。”殷莫愁负手。

三个字, 攒着寒气, 眉眼深戾。

吴夫人本来想开口的, 见这情形, 不由咽了咽口水。

这名姓代的刑部官员原本在殷莫愁手下,凶神恶煞过来,对吴夫人道:“不过在开口之前, 我得先告诉你冲击官府府衙怎么定罪,还有造谣生事怎么定罪。”

说着,也不管人听不听得懂,就开始不带标点符号地念长串晦涩的刑律。但见代侍郎的表情,庄重而肃穆,仿佛他念的不是刑律,是心中圣典。

开玩笑,殷大帅怎么可能真的对一个妇人没辙。

末尾,代侍郎又补充道:“对了,你是否还要去各国使馆前闹,外使馆不算府衙,但污蔑朝廷另行定罪,刑罚还在冲击府衙之上。我也给你念念吧。”

吴夫人懵了,张大嘴巴,一屁股朝后倒去。

场面安静得只有那刑部官员铿锵有力的声音。

这位代侍郎也是逗,年纪轻轻,却能跟和尚念经似地,嘚啵嘚啵念个不停,刑律的每个字都像降魔咒敲在吴夫人头顶,其它听不懂,就听懂了“囚禁”、“流放”、“奴籍”、“连带”、“子孙不得入仕”什么的。

吴夫人受到极大惊吓,朝他连连作揖:“别别别念了,求你别念了……我儿还小,他可什么都不懂,哎呀千万别牵连他,吴家就剩这么根苗了……都是民妇自作主张……民妇告退民妇告退……”

说着连滚带爬跑了。

兵部的人心想,咱殷帅就是帅,一下子捏到吴夫人的软肋。刘孚的人没热闹可看,个个露出讪讪表情。代侍郎这方收了架势,就差没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施主慢走”。

殷莫愁:“你们都这么闲没事做吗,散了。程远在不在,让他来见我。兵部的人都跟我进来。”

她边说边往里走,兵部守卫听罢,飞扑进兵部通报。

其他官员都泄气般呈鸟兽散。

“说说怎么回事。”殷莫愁坐下便问。

兵部尚书程远刚刚年过半百,一张圆脸已堆着不少皱纹,见了殷莫愁,脸拉得老长,都快成风干的老苦瓜。

“五天前的早上,很反常,都过了卯时三刻,吴敬还没有来,他以前从不迟到,我们还以为是最近太劳累导致睡过了头。那天雨下的很大,京兆府尹王谦来的时候淋了一身。”

程远闭了闭眼:“王谦平时常去户部工部走动,与咱们兵部无甚公务往来,他冒雨前来,我当时心里就有不好的预感——

吴敬被路过的人发现时已经身体发僵,断气许久,送到京兆府,经仵作检验,结合吴夫人说他一夜未归,判断他应该是在放衙回去时因雨天路滑摔倒,石头磕破脑袋。”

谁能想到,七尺男儿独自走夜路,摔了一跤就把命给摔没了。

“最近殷帅忙着大朝会,刘相就趁机刁难我们,之前认可的兵改方案又不认了,鸡蛋里挑骨头,没法子,为了过中书省那关,我们得重拟。连日来兵改署个个忙得脚不沾地,起早贪黑。吴敬管的兵甲司,他年轻,聪明,听话懂事,很勤勉,每天早早就来了,风雨无阻。”

提起痛失得力干将,程尚书满脸惋惜,继而想起吴夫人,表情又变成苦大仇深。

“我已是极力优厚吴敬遗孀。但这吴夫人太凶了,昨天一大早到府门外堵我,我说抚恤之事得按章程来,朝廷的抚恤金我那天拜祭时就送去了,自己也另外给包了笔钱。她嫌少,我想着,要不内部再筹点儿,但筹钱也要时间,总得同僚们自愿才行吧。

这事急不得,我尽量劝大伙儿多出点,但她不肯听,愣说是我是兵部尚书,我说了算。这不是逼捐嘛!殷帅您瞧,我的手上还被她抓出花来。”

前些年,北境战事多,兵部要讨粮征兵,忙得四脚朝天。好了,终于四境安宁下来,又要推行兵改,跟北漠人斗勇完,现在跟刘孚的文官团斗智,才半百的兵部尚书,两鬓花白,看上去有六十几岁那么老。

就说前两天,吴夫人带着儿子来讨钱,那孩子噗通一跪,嘴里就喊“求尚书老爷爷给我们做主……”

尚书……老……爷爷……程远差点没当场飙泪。

原来自己这么显老,敢情去年五十岁生日宴会上那些家伙说他什么正值鼎盛龙精虎猛,正是一朵花的年纪。

全都是放屁。

就这么从后衙小跑出来一段路,在初冬的天已经汗流浃背,袖子掀开,手臂赫然一块青一块紫,还有几道扎眼的抓痕还发红。

兵部诸官员简直不忍直视。

李非都忍不住“啧”了声。

堂堂的兵部尚书,被下属的女人欺负,老大没面子,当手下的也要忍受同僚背后的讥讽。外面传闻程远是老实人,李非原本还不信,这回见,真服气了,心说这脾气真比自己还好,被欺负成这样不还手。

但又转念想,殷莫愁杀伐决断说一不二,还真需要这么个柔和的兵部尚书来搭配,一来听话,二来,就算殷莫愁把朝廷那些老臣得罪太狠,还有程远来圜转。

程远这样的老好人就是殷莫愁的台阶和余地。

李非打内心同情这位“老”尚书。

程远叹气:“我看她孤儿寡母也确实可怜,算了,不与妇孺计较,这两日都躲着,叫秦广他们出去应付。其实我已经在想办法了,等大家自愿捐完,再从这个月兵部五品以上官员的俸禄里扣点,大家没意见。凑一凑,这笔钱当能保她母子一生温饱。”

几个下属纷纷点头,十分认可尚书的做法。

怕只怕那吴夫人贪心不足,要的不是温饱,是吴敬若活着应给她的富贵。

这可难办。程远上哪儿再给她找个三品实职,且将来有望担任一部尚书的夫君。

“哎,我前些日子犯脚气病,疼得下不了地,只能在家办公,全靠吴敬跑腿上传下达,干了许多兵甲司本职外的活儿。我本还想多交点事给他办,压压担子,年轻人成长得快些。大家都说吴敬能干能熬,开玩笑说是铁打的吴侍郎。可惜,太可惜了。”程远不停叹气。

人老了,会更加悲观。

殷莫愁都看在眼里。

脚气病也是痛风,程远的老毛病了,平时还好,一发作,路都走不了,殷莫愁每年都让北境送来最好的药材,制成鸡鸣散送给程远。又体恤他,允许程远发病时不必向她告假,直接把兵部的文书带回家批阅。而程远让吴敬代为发号施令,可见对其器重,隐隐有捧他当接班人的意思,难怪连说两次可惜。吴敬的死对程远是一大损失,外人也就理解了他为何对吴夫人百般容忍。

殷程两家是世交,程远父辈也是先帝少数的心腹之一,曾任禁军统领,和殷莫愁她爷爷交情匪浅。

认真论起辈分来,殷莫愁小时候都叫程远“程叔叔”。

殷怀过世时,殷莫愁要忙着稳定军心,帮新帝稳定朝局,还是多亏了程远把丧事办妥,那段时间,没日没夜地操办丧事的是程远,陪在殷母身边的也不是殷莫愁,而是程远夫人。齐王造反时,程远也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殷莫愁的。

程远之于殷莫愁,就像楚伯之于李非,算是三分心腹七分亲人了。

殷莫愁放柔语调:“鸡鸣散吃完了?”

程远不好意思地点头:“才断了半个月,就发病。”

“你再忍忍,我马上着人去办药材。还有,您年纪也不小,多听大夫的话,饮食要清淡。”

殷莫愁露出少有拉家常的关切,她早已经不怪程远,看见程远两鬓星星点点,因道:“程叔叔辛苦,这些日子也辛苦你们。”

兵部诸人忙纷纷附和,说些“这是臣属本分”“不敢言辛苦”之类的话,程远也说“兵改任重道远”。

殷莫愁忽然问:“吴敬死在回家的路上?”

程远:“从兵部去吴家就这么一条必经之路。吴敬摔倒的地方以前是石料厂,外地运进京城的石料都堆在那,后来石料厂搬走,留下一地大大小小的碎石,听说经常都有人路过那里被绊倒。吴敬也曾抱怨过此事。”

殷莫愁面色不愉:“工部不管吗?”

“工部说他们只管石料厂,搬走了就不是石料厂了,按属地该归京兆府管。可京兆府又说石料厂那块地的登记还是工部,该归工部管,京兆府也是杂事众多,哪会管这茬。”

程远有点愤愤:“现在害得咱们死了一个年轻有为的侍郎,工部和京兆府都怕了,当天就派人去一顿收拾,把路面的碎石子都清走。唉,早点办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我原想以此事参工部尚书和京兆府尹一本,折子都拟好,不过这两位大概也有所悟,天天往兵部跑,到我这里好话说尽……”

程远不愧是当了二十年的兵部尚书,窝囊归窝囊,下属出了事,他忍不了,向来示好的工部尚书和京兆府尹发了通气,有不少人都看到了。

但毕竟与人家同朝为官,论起来也是平级,骂完抱怨完,还能把人怎样呢?

果然从在场的兵部大小官员表情来看,都十分体谅他们的尚书大人,觉得吴敬人都走了,跟同朝为官的撕破脸也没意义。

何况严格说起来工部和京兆府都没直接责任,这两家又是刘孚的人,就是吵到御前,一对二,以程远连个泼妇都压不住的水准,能吵赢?最后说不定还得请殷莫愁出马。

殷大帅赋闲已久,早已不是当年的拼命三郎,有好久都没跟刘孚正面刚了。

所以兵部上下都很有维护自家大帅的自觉,不愿徒生事端。

但殷莫愁今天却想生点事。

她忽然问:“他们每天都来?”

“每天来。”

程远不懂为什么揪这个细节,老老实实地说:“都是一大早。”

殷莫愁拉下脸:“那怎么还不见人影。”

程远:……?

砰,殷莫愁拍桌。

她恨铁不成钢:“你就是对他们太客气,现在把人召来,我替你们出气!还有,把话放出去,六部街想看热闹的都来看!”

不得了,封刀已久的大帅这是要公开处刑?

工部和京兆府不是没来,是消息灵通,来的半路得知殷莫愁到,二话不说,立马掉头打道回府。

所以等口信传到时,工部尚书和京兆府尹心中各自叫苦不迭。可没法子,殷帅平时不发威,也没人敢当她病猫,帅令一到,再不情愿也得乖乖来。

要说工部尚书和京兆府尹也是朝廷大员,官场老油条,在兵部外,围观者众,又都是刘孚这边的自己人,两位大员端着拿着,打个稳重的照面——

“许尚书,这么巧!”

“王府尹好早!”

同僚之间,就是要这样和睦相处、同心协力嘛。

两人进屋,就见殷莫愁端坐主位,几乎所有兵部四品以上官员都位列旁边。

她即使坐着,已让人不敢靠近,要是在战场上是怎样一副场面。

叫人不敢想象。

工部尚书许禾手心冒汗,低声道:“殷帅。”

殷莫愁面无表情看他。

京兆府尹王谦较年长,问道:“殷帅今日召我们前来所为何事?”

殷莫愁没理他:“程远,你说。”

程远一哼,连兵部诸人看二人目光也有些兴味。

“都是熟人,就不要明知故问了吧。这几天你们天天来,所为何事——我早已写好弹劾二位的奏折,你们求我不要交,难道还要现在念出来吗?”

这俩老泥鳅,装什么置身事外。

敢情之前跟他示好都是演戏,看他老实好骗吗?程远想想就来气。

殷莫愁脸色不好看,未等程远发火,她先火了。

“富国强兵是陛下钦定的国之大计,而兵制改革乃大计中的大计。这才太平几年,你们就开始耽溺了?是不是以为北漠没开战,兵部就投闲置散?无知!吴敬一死,痛失人才不说,耽误多少事,你们知不知道。一个旧石厂,平白无故折一个兵部侍郎。可别以为,本帅现在是个闲人,就当我治不了你们。本帅现在问你们,知不知道错在哪里……”

气氛一下变得紧张起来。

殷莫愁开口骂人,可就不是被弹劾那么简单了。

程远没想到她把吴敬之死与兵改这么大的事相提并论,愣了会儿,跟着道:“是啊,你们认个错,殷帅宽宏大量……”

“下官不敢。”

工部尚书许禾先服软,连忙低头,恨不得把头垂到脚面。

“都说居安思危,下官怎敢贪图享乐,忘记我们和北漠间的仇恨。”

京兆府尹王谦人如其名,谦逊地弯腰:“兵改是陛下钦定的国策,我等自粉身碎骨前仆后继不负皇恩,绝不敢耽误国事。”

有意思了。殷帅劈头盖脸骂人,他们囫囵轱辘话应对。

谦卑恭敬,态度低到尘埃,但稍懂官场的人一听便知,这里两人只答“不敢”,没有知错。

瑟缩之态全是伪装!

因为许禾与王谦听出来,殷莫愁召他们来不单是像程远那样递道奏折骂一骂他们而已,而是要“治他们”,也就是“惩罚”。

这性质就完全变了——

如果认罚,等于承认自己渎职,等于要承担吴敬之死的责任,降职罚俸都是可能的。他们都是刘孚的人,谁也不想被殷莫愁抓住把柄。

对他们来说,这个错,绝不能认。

“程尚书,您帮我说句话呀。”工部尚书许禾不敢正面驳殷莫愁,说道,“我不都跟您道歉过了。”

程远如今有人撑腰,冷笑:“跟我道歉有什么用,死的是吴敬。”

这难不成还要人到阴曹地府去找吴敬道歉吗?京兆府尹王谦心里估计在骂娘,嘴上说:“下官也替吴敬惋惜,不知殷帅打算怎么解决?”

他这话,不仔细听,是在讨饶。

仔细听,是在挑衅。

兵部诸人正压着火,凡事好说的程远终于毛了:“王大人,此事责任本就在你们两家,我们得对死者有交代,不是讨价还价……”

“本帅要做什么轮得到你问?”

殷莫愁声音低冷,截住程远的话,不经意间的戾气涌出来。

许禾汗毛一炸。

顶嘴的王谦像瞬间像吃了苍蝇,脸色变得极难看,他后槽牙咬得紧紧,腮帮子都凸出来。

兵部大门敞开着,六部街的官员里里外外看着,他年龄跟程远差不多,舔着脸也能自称一句“两代老臣”,此刻脸都红了,一把年纪也端不住,袖子一甩,以稳重的口气回道:

“殷帅少年得志,年纪轻轻,骤登高位,也不能以权压人,明明没错硬要人认错吧。”

这话等于说“你不就是运气好会投胎当了殷氏继承人,否则哪轮得到你这小屁孩说话”,所以一出口,整个大厅陷入死寂。

许禾心里咯噔一声,完了。

殷莫愁曾领相权,统管六部,许禾是在她手底下干过的,见识过其脾气。

她讨厌别人说她资历不够,尤其她的“资历”还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

王谦这话确实欠妥,带着固执与偏见,认为年轻人不行,如同宣扬“女人能干就是牝鸡司晨”的狗屁礼教,莫名自信,又臭又硬。

果然,殷莫愁瞬间被惹怒,手一挥,将桌上还没喝的茶直接扫下去,茶水溅得王谦满鞋子,茶杯砰地摔了粉碎。

如果这是支利箭,那箭就钉在王谦脚边。

带着威胁、警告和浓浓杀气。

“本帅就是以权压人,你奈我何?”

嚣张如她,本就分明的五官绷成凌厉的线条。

接着,殷莫愁骤然起身,脚一勾一甩,将太师椅也砸过去,也不知用的什么脚法,上好的椅子堪堪被肢解,七零八落地砸在王谦面前。年过半百的京兆府尹这次吓坏,本能令他往后瘫,倒是开头表现畏惧的许禾在他背后撑了把。

别说是外头围观的六部街官员,就是里头兵部自己人都倒吸口气。

脾气真不是一般大。

人生一双腿脚,成语说是用来“脚踏实地”,应该拿来行万里路,走万水千山,奔赴大好前程。

“动手”才叫打人。

所以殷莫愁这一脚,仿佛说你不配让我动手,简直比直接照王谦脸上揍俩拳头还侮辱。

都说殷莫愁行军打仗不怕死,但那是少年意气的时代,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位居一人之下,脾气还是这么说飚就飚。

可以想象当年的殷少帅,是多么恣意跋扈。

回想起少年初遇,李非深吸了口气。

对自己人,殷莫愁靠个人魅力服众。

对政敌么,既然得不到尊重,就必须让他们害怕、敬畏。

反正在外名声也不咋地。

“呵,大帅是要在这里杀了下官吗?”王谦硬挺着,声音已经瑟瑟发抖。

殷莫愁冷冷看他。

“你们在外面都怎么说我的?说曼陀散使人迷失心智,发疯杀人常有的事,情有可原嘛。”

王谦:我为什么要提这茬。

她曾杀人如麻,性格难免有乖戾、生人勿近的气场,即使卸甲,世家也不敢正面惹她。何况殷大帅有皇帝撑腰,手下一批猛将,她想杀谁也就杀了,皇帝最多就是再罚她面壁思过几个月。

许禾打圆场:“殷帅见谅,王大人年纪大,犯糊涂,不小心讲诨话。望看在他在朝为官二十余载的份上,不与他计较。”

王谦转头,对许禾报以感激眼神。

“在朝为官谈的是功绩,不是资历。”

殷帅一句话的威力有多大,诸人算是见识了。

“有些人当一辈子官,毫无作为,恬居高位,他们只图享乐,以升官发财为荣,以结党营私为本事,这样的官员,资历老,不正说明他无用吗?在我眼里,还不如一个有志有为的年轻人。”

有那么一刻王谦希望时间倒流,所有人都消失。

太丢人了。

王谦在京城官场摸爬滚打半辈子,精明有余,胆气不足,先是被这种要打要杀的阵仗吓懵,再是被训得老脸无处放,只觉一阵晕眩,眼眶都憋红了。

而门外的不少人也若有所思。

殷莫愁目光微垂,掠过王谦仿佛苍老了十岁的脸,掠过那层层的门,探头探脑的六部街官员,掠过他们头顶广阔的天空。

她放轻语调,叹气似地说:“忠君爱国、勤勉为民。你们官场混太久,反而忘了少年读书时的赤子之心。”

许禾终于反应过来,往王谦背上一拍,令他弯腰。

大多数人所谓的“定性”是在少年到成年这段时间。

幼稚、叛逆、冲动、理想、幻想,不管你愿不愿意,都会在这个过程慢慢沉淀,像一团乱泥经历日晒后定了型。

而这段宝贵时间,殷莫愁都在北境,所以她的性格像北方的风,又冷又硬。尤其回京后,她就很少笑,嘴唇勾起来全靠肌肉拉扯,眼角不沾半点欢喜。

“残酷”这个词似乎总伴随着“冷静”,才能手起刀落,杀人不眨眼。

王谦偷看她的眼。那是一双他在官场纵横半生都未曾见过的眼。像平静的大海,起伏不惊,毫无波澜,却在深渊处蕴藏千层的狂潮巨浪。

不怒自威是皮相,家族的高傲在骨子里,不是世家那些年轻人故作成熟,她的眼神,做出的每个微小动作,都可以成为浮尸万里的源头。

所以人人都知道殷大帅脾气大,发起火更是不得了。难怪许禾已经不在她手下,还是那么怕她。

场面静得吓人,程远也有些紧张,让人抬进来把新的太师椅给殷莫愁坐,又亲自斟茶奉上。老尚书心里打鼓,暗暗希望给足王谦和许禾教训就行,不要闹出人命。若是杀了王谦,外面又要传殷帅是疯帅了。

殷莫愁不出声,没人敢说话。

她低头品茶,良久的静默后,发出一声嗤笑。又低又轻,不细听,以为是风过耳。但又那样刺耳。

王谦和许禾的心都提到嗓门口。程远则悄悄松了口气。

山中有直树,世上无直人。殷大帅没那么无聊,犯不着真动怒。

全是装的。

李非嘴角勾起了然的微笑。

她讨厌卷入这种场合。

她精通权力场,但没权力欲。

勾心斗角、貌合神离、绞尽脑汁、逢场作戏、绕圈子、咬文嚼字,当年把相印交还给刘孚,是懒得、也是不喜欢和这些老官僚斗。

他们像温室里争奇斗艳的花朵,没有经历过真正的风吹雨打。

却妄言治国平天下。

殷莫愁:“那好,现在就好好说说你们的推诿之责。”

王谦红着脸,许禾低着头,都不说话。

“旧石厂那块地,自前朝就在那儿,一直好好的,为什么要搬迁,因为工部算准了,官道要扩建,西城门的路要改造,来京城做买卖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运粮、运炭的商队,把旧石场搬走,原址建些商铺、客栈,供往来商队歇脚,光租金,一年都够丰厚的。但人算不如天算,陛下亲自下令改造护城河,使其与大运河连接,从此南来北往的商人可以直接通过航运把货送来京城——导致经过旧石场那条道的商旅不增反减。”

改造护城河当初遭到工部强烈反对,理由是大运河三五年就来个水灾,引入大运河无疑增加了京城河患。也有不少谏臣上书,说带来河患事小,带来南方秦淮的奢靡之风事大,甚至还有人以黄洋的“天下第一画舫”举例,说什么败坏风纪,就差没说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但是皇帝力排众议,拍了板,工部没法子,只能硬着头皮打破自己的如意算盘来改造护城河。

“工部把旧石场迁址当作赔本买卖,不管了。京兆府尹呢,明明常有人报案说路面不便通行,因无利可图,也懒得管,这些报案记录都还有存档。好嘛,你们把朝廷衙门都当作自家生意了。”

她竟一清二楚,王谦和许禾难掩惊讶,殷莫愁懒洋洋往椅背靠住:“以为我这几年修身养性,就什么都不知道?”

兵部诸人腹诽:大帅也知道您整天宅家里正事不干么?

李非腹诽:还有人把自己游手好闲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殷大帅先武后文,以理服人,此刻被扒了皮的两名大员像雨打的鹌鹑似地,除了瑟瑟发抖,吱都吱不出来。

殷莫愁:“好了,从现在开始,主动认罚的,我还可网开一面,还找借口托词的,我就不客气,说起来我也很久没给陛下呈奏折……至于怎么罚,你们互相给对方提要求,谁提得有水平,或可从轻发落。”

你们互相推诿,现在就让你们互相拆台。

殷大帅要整人了。

嘤,说好的赤子之心呢!

两位大人朝程尚书投去求救的眼神。

但程远好容易趁殷莫愁给他出口恶气,才懒得搭救。于是两位朝廷大员互相你看我我看你。

王谦已回过神,小声嘀咕:“照殷帅这个说法,工部过失是主因,京兆府就算是善后不利吧。”说着,对许禾露出一副“兄弟啊对不起,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惋惜表情,张嘴便道,“下官提议工部尚书承担吴敬丧葬费用,以告慰吴侍郎在天之灵!”

丧葬费用是小钱,许禾是气王谦不讲仁义、先发制人,当场就绷不住:“好你个王谦,亏我刚才还扶你一把!”说罢便提议,“下官提议京兆府尹作为地方官,安民有责是分内事——应出钱赡养吴家遗孀,听说吴家有个小公子,王大人应抚养其到成年,以让吴侍郎放心地去。”

好家伙,养孩子可是无底洞,以吴夫人狮子大开口的性子,说不定还得给孩子请教书先生什么都,这比丧葬钱多了去了。

王谦也来劲:“分内事分内事,说起分内事,工部那么多能工巧匠,不如给吴家遗孀买块地建个宅子,好叫母子有瓦遮头,吴侍郎当含笑九泉!”

京城地皮多贵啊,寸土寸金,普通京官十年俸禄都不一定能买得下一座三合院。

许禾会利用工部的工程敛财,就是个视财如命的。丧葬费也就罢了,买地建房可是笔巨款,许禾气得发抖,一下子都找不出词儿反驳。

“好主意!”

殷莫愁连连拍手,竟大笑说:“这比给他们现银实在多了!王大人通情达理,真不愧是两朝元老,就照王谦说的办!”

王大人,再接再厉哦!请继续保有你的赤子之心!

殷帅拍了板,总比送命强。许禾呜地声,凄风苦雨扑面,对着出馊主意的王谦大喊“好啊,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姓王的,我与你一朝情义断绝”!

这口气,犹如痴心女骂负心汉。

王谦杀敌一千自损五百,心里苦道“早知今日,还不如让程远那家伙去告御状算了……”

两人当场翻脸,稳重如程远亦暗笑不停。兵部诸人更钦佩殷帅为他们出这口恶气。

出了兵部,李非带殷莫愁到霖铃阁用午膳。

领殷莫愁去四层小楼,靠窗边的最好位置坐下,李非则杀去厨房捆起围裙炒菜。几个大厨都知道东家手艺又好又快,干脆排排蹲一旁偷师。

不过半柱香,热腾腾的一品豆腐、玉兔葵菜尖、南卤醉虾和酸菜肚片汤出锅了。

李非:“随随便便炒,别嫌弃哈。”

这哪随便,酸菜肚片汤上次在丁府做过,李非看殷莫愁多打了两碗,心里记下。

“四菜一汤,很好了。”殷莫愁对吃并无追求,但遇到可口的也会多吃点,果不其然,拿起勺子就朝酸菜肚片汤去。

李非开心地笑说:“殷帅恩威并用,堂堂威风八面的朝廷大员被你骂得气都不敢喘,嘿,我都听得心惊肉跳,当时看你脸色真有点怕。”

“他们当然该怕。工部尚书办事拖拉,永升渠年年涝淹我京畿驻军的北营,交代去修,还没修好。京兆府尹更是个老泥鳅,看人脸色行事,年前我手下一个老参将家中遭抢劫,报了官,请京兆府去查,至今毫无线索,呵,还不是看那老参将已经休致,在朝中又无势力,敷衍塞责。现在除了兵部,朝廷的事我已经不怎么过问,刚才说的那两件也不是大事,若专门为此教训他们,又要惹闲话。今天是趁机……”

殷莫愁有些得意地笑,像憋了个锦囊妙计把所有人都骗过去那样得意。

一碗热汤下肚,她伸筷子,不知先夹哪个菜。因曼陀散的缘故,好酒的她如今不宜饮酒,歪着脑袋,先夹了只醉虾。

李非颇有些感慨。

早上她明明不满殷母胡乱说婚嫁之事,只自己生闷气。而在兵部,其实是借机敲打工部和京兆府,又故意雷霆大怒。

这样的殷莫愁对他而言是陌生的,也是本该熟悉的。

再顺着认识她的点点滴滴细想,刚见面的时候,因为怒其不争,李非就吃了殷莫愁一巴掌,他以为大元帅古板严厉。丁府谈心,李非心疼她的牺牲,可怜她年纪轻轻已经经历了一个人十辈子都经历不到的生死离别。后来又发现她为套情报,也会去“色”诱老阿姨,心里觉得十分有趣,冒出点烟火气……

直到这刻,她小得意地解释勾心斗角的前因后果,李非只有折服,更多的是倾慕。

他对她笑,毫无保留地那种温柔的笑,发自内心地拍了个马屁:“殷帅筹谋万千,难怪打仗总是赢。”

殷莫愁听了,大摇其头:“打仗不是耍心眼,靠拼命的。”

好,又戳心了。

窗外川流不息,李非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四周都仿佛静悄悄的,能听见她缓缓的咀嚼声。

气氛好像是李非单方面的热情与尴尬交替。

“我在醉虾里加了点特制的调味料,酸辣口,开胃,其他菜也可以加,我给它取名叫窈窕淑女,你要是喜欢,我回头带一点去你府里。”

李非瞧她不说话,又生忐忑:“那什么……吃不惯就算啦……”

“还好啦。”

对面忽然响起堪称温柔的回答。殷莫愁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此刻露出的微笑是怎样自然的欢喜。

这刻,窗外的喧嚣忽然都回来,叽叽喳喳的声音填满了李非胸腔,像一万头喜鹊同时报喜,全然忘记自己厨艺多么高超。

祭了五脏庙,又收到喜欢的调料,殷莫愁露出颇满足的神情,往后一靠,抱着胸闲闲看窗外风景。如果将她比喻成动物的话,此时不再是威风的虎豹,倒像伸懒腰晒太阳的小猫。

“你这酒楼不错。”她说。

她并不懂生意经,李非因问:“哪里不错。”

“若给我一批弓箭手,足以控制半条朱雀街。”

李非:……

殷莫愁这边已经兀自推演起来。

“攻守路线方面,如果从前门计算,第一批进攻我可以保证全歼,第二批看对方补充的速度,至少能歼灭八成,剩下两成,楼下我再配些刀斧手……”

李非:“吃饭时能不能不聊这些……”

见对面的人表情凝固,殷莫愁哈哈道:“不好意思啊,看见有价值的防御支点,就忍不住规划起来……我们聊点别的。”

她转了话头:“你上次在丁府说欠我一个人情要还,算数吗?”

李非:……?

坐直身板:“怎么,遇到什么事,要我帮忙尽管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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