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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酷吏案(9) 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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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集是小老百姓的节日, 权贵们想要什么,可随时买,用不着“赶”。这些年世道好, 就像昭阳说的, 西市现在不仅有各地商贩土特产, 还有番邦加入,带来不少新奇玩意。吃的喝的穿的, 一应俱全。

每个月一次的大集,丁府会放下人们出去玩一天。

不过集市也分大集和小集,每个月初一是小集, 十五是大集。今天九月十五, 上上个月七月十五是鬼节, 集市取消,八月十五又是中秋,家家户户都在团圆,集市没办。所以三个月的大集汇到一起,这九月十五就成了大集中的大集。

今天天不亮, 丁府下人们就凑到林姨厨房这儿, 除了必须留守的护院,其他人基本都来了, 揉面团的、煮粥的, 为出去逛一天, 早早填饱肚子, 期间三五成群兴奋地讨论准备去集市买些什么, 热热闹闹,堪比过年。

殷莫愁来和他们汇合,一群人就这么愉快地出发。

二夫人是个夜猫子, 伺候二夫人的张姨也跟着黑白颠倒,原本懒洋洋的,想窝着睡觉,死活不肯和老姐妹出门,林姨无奈,只好使出杀手锏说殷先生也去。张姨一听,年过半百的老腰就差来个鲤鱼打挺,瞬间有了精神头,二话不说:“走!”

一路上,老阿姨眼里冒着粉红泡泡对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背影发花痴,悄悄跟林姨说:“这辈子要是能让殷先生拉一次我的手,死都值了。”

顿了顿,流着哈喇子又说,“你看殷先生走路都与其他人不同,格外笔直,哎呦,你瞧见没,那肩膀真宽,腰身真细,走起路来像那什么,”张姨想了半天,愣是想出个不太妥帖的形容,“像立在城楼上的旗杆!”

林姨是个安分守己的,看老姐妹脸上那层层叠叠的褶子,再联想她那不切实际的渴望,噗地笑出声来。小杰在旁边不明所以地问“干娘遇到什么开心事”,林姨憋着笑,连连摆手不肯讲。张姨却仍不肯消停,继续说些不着五六的花痴话,把林姨逗得一路捂着嘴笑个不停。

李非这边就没这么舒心了。

不知道为什么,再大的生意谈判都没让他这么难以启齿过。

人家殷莫愁答应一起赶集,可没答应帮他找人,只好没话找话地说:“殷帅还是第一次跟老百姓出来游玩吧,诶我说,你平时走路都这样么,不累的吗?”

殷莫愁:“行伍之人,习惯了。”

李非一步一磨蹭地开口:“那什么……殷帅对我的请求考虑怎么样了……”

殷莫愁默然,半晌,终于开金口:“如果是你的事,我义不容辞……”

话未到半,砰砰砰啪啪啪,前面猛地一阵鞭炮响起,刹时将她本就不大的声音淹没。

说过一遍的殷莫愁以为李非听见了。

压根没听见的李非也以为自己听见了。

砰砰砰啪啪啪。

西市大集卯时就开始了。

到天黑前,这里将是全京城最热闹的地方。

西市平时就人多,又赶上大集,这会儿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好像全城的人都挤到了一个小小的西市里,为揽客的商贩吆喝的、敲锣打鼓的、放鞭炮的,榕树下有个草台班子唱傀儡戏,老太太自带板凳出来唠嗑,老头带着小酒出来喝,小孩子们围着卖糖葫芦的转,还有各番邦人士穿着奇装异服……

殷莫愁把未说完的话又拾起:“小倩虽然是你义妹,但和哪个男人是她的选择,和你无关,我劝你……”

李非不由分说打断她:“你先等等。”

他天生敏感心细,哪怕殷莫愁声音不大,又有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也听见了殷莫愁拒绝他——心里听见了,苦笑说:“不必多言,天下兵马大元帅拒绝人,用不着拐弯抹角。”

殷莫愁:……?

接下来,两个人就这样对视,谁也不愿意先开口。

既然心知肚明,就不用说了吧?

大集会丝毫不逊色于过年时的庙会,像盛大的节日,到处都是人。

快入冬了,林姨有腰酸腿疼的毛病,小杰是个孝顺孩子,带干娘去药店里挑筋骨油。路边有个番邦人的摊子,专卖西域葡萄酒,摊位上有两个金发碧眼的卖酒女郎,西洋姑娘用奔放的热情和胸口那低到不能再低、薄到不能再薄的布料迎接八方来客。出来玩的也有几个丁府的护院,盯着人美女的胸口眼睛发直,干脆钉在葡萄酒的摊位挪不动了。

除了商贩,还有不少玩的,有精明的瞧准人多,几个角落里开辟出游园项目,有投壶、步打、木射、秋千毽子、摧丸等等,吸引了一拨又一拨路人。

李非忽然开口:“不如我们比比吧,投壶,怎么样?如果我输了,我听你的。”

殷莫愁打眼一扫,有点想笑——没听错吧,比投壶?虽然大元帅是个高级宅,但也知道外面都传她箭法勇冠三军,要不哪来的脸设计短弩之王的雀心。

所以李非没听过她的鼎鼎大名?

当即便投去了一个“你考虑清楚吗”的目光,李非扬扬下巴:“我知道殷帅百步穿杨例无虚发,所以才比比,要是有幸被我赢了,殷帅帮我也帮的没有怨言嘛。”

殷莫愁听了觉得还挺有道理,干脆接受挑战。

张姨原本在挑选胭脂,远远看见他们走去投壶的摊位,胭脂也不要了,悄咪咪跟过去。

投壶源自射箭。春秋战国时期,诸侯宴请宾客时的礼仪之一。主人请客人射箭,不会射箭被视为耻辱,但有的客人确实不善射箭,就用箭投酒壶代替。久而久之,投壶成为宴饮时的游戏,开始流行于达官贵人阶层,后面渐渐的在民间流传开。正式宴会上的投壶是用真箭,八箭为一局。民间就没那么讲究,三箭五箭都行,箭也不是什么真的箭,箭头箭羽都去了,说白了就是加长加粗的竹签。

这里投壶摊位是五箭一局,每入壶一箭,得一样奖励,入一箭是一颗糖果,两箭是一块皂角,三箭是一块抹布,四箭五箭的奖励就比较大了,是一小一大的毛线,小团的毛线够打一条围脖,大团的毛线可能够织件小孩衣服了。不过很少人能拿走毛线,五箭中三箭就了不得。总之奖品都是些日常用的。

最高奖励是一匹丝绸。代表七箭。没玩过的人肯定要问,一局才五箭,怎么中七箭呢?

这就涉及时下潮流的翻倍玩法。投中壶心算一箭,但如果投中壶耳,不得了,双倍得分。一只箭壶有两只壶耳,也就是说,要得七分,须得三箭中壶心,两箭中壶耳。

几乎不可能完成,这需要高不可攀的箭术和一年四季踩狗屎的运气。

所以不可能真的有人能得到丝绸,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丝绸只是摆设,类似招牌的存在而已。

投壶游戏吸引人的最重要还是便宜——玩一局只要两文钱,所以客人很多,大人小孩都有,抱着碰碰运气的心态来。

皇帝在文渊阁招待大臣,也投壶,赢的有赏。开始,殷莫愁嫌弃这种游戏像过家家,内心是拒绝的,但就是有好事之人叫板,无奈上场,玩了那么几次,大家都闭嘴了——百发百中,天下兵马大元帅跟他们的水平完全天堑之别。

挑战她,自取其辱还是其次,关键是皇帝的奖赏都会被她一个人领完啊!

有时喝得醉醺醺的,大元帅自己会主动说来一局,她袖子一挽,全场都要黑脸。最后连皇帝都忍不住了,说“莫愁啊你还是坐着吃你的核桃酥吧”。从那以后,文渊阁但有投壶游戏,百官玩得兴高采烈,殷莫愁唯有百无聊赖地托腮围观,生生地把冷板凳坐出比皇帝陛下还孤家寡人的味道来。

所以玩个投壶竟还要排队?殷莫愁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有点少见多怪。

李非付了钱,喜滋滋领了十支竹签回来,分给她一半:“好了,一局定胜负,你五支,我五支,投中多的赢。”

殷莫愁顿了下:“那如果打成平手呢?”

李非早料到这个问题:“殷帅,刚才我可是说你赢了我,我才听你的。换句话讲,平局、你输,你都得听我的吧,哈哈。您可是答应了的,天下兵马大元帅,讲话得算话哟!”

好家伙,又中你的圈套了。殷莫愁嘴角抽动:“呵呵,当然。”

他们还在排队,前面有个男人在投,集会都这样,携老带幼出来玩。男人妻子在旁边带孩子,一排的小孩,眼睛一扫,哦豁,五个小脑袋,全是他家的,最大的不到十岁,最小的还在地上爬。

大孩子目不转睛在看,一下子忽然响起热烈欢呼声,原来是老爹投中了。其他围观的人也跟着鼓掌叫好。

那几个孩子里,老大说“爹你真行”,老二也跟着拍马屁说“我爹就是牛”,那当爹的也不客气,拍着胸脯自夸说自己那几年兵不是白当的。店家笑嘻嘻地捧着一块糖果过来,说早上开市到现在,您还是第一个投中。

甜到掉牙的糖,正中孩子们胃口,呼啦啦地大呼小叫起来闹着要分糖。当爹的左揪一点右揪一点,本来就是随手分分,哪知,刚才还兄弟和睦的老大老二这就因分糖不均吵了起来,老三老四分别站队,最小的那个被吓得哇哇大哭,女人只好抱到怀里哄。寻常人家的鸡零狗碎,对怕小孩的殷莫愁来讲却丝毫不亚于战场上擂鼓轰鸣,吵得耳膜都在颤。

可这就是万家灯火、百姓安康。

李非这边对殷莫愁的心理活动无知无觉,自顾解释规则:“对了,不知皇宫里投壶是不是这规矩。民间有加倍算法的,你瞧见那壶耳没,若投中壶耳,一箭算两箭。”

箭壶有俩壶耳,那孔,小得跟什么似的,硬要比一比,就比孔方兄那洞大那么点儿,刚好只够一支箭穿过。

轮到他们了,李非让开一步:“殷帅请。”

前面那一家子还在闹,当爹的好不容易威风一把,孩子们却因分糖完全忽视他,眼看快要发飙,老二已经哭了,老大还在硬扛他爹的杀气。殷莫愁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小孩吵,摇摇头:“还是王爷请,王爷为尊,请请请。”

从认识到现在,殷莫愁对李非就没什么好脸,叫他王爷的只有两种情况,把她惹毛了,或者她有求于他。李非咂摸不出味道来,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前面李非怎么连投中三箭的,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的,殷莫愁没仔细看,也没在听。她在无语望天,很想把在地上不给糖就撒泼打滚的那个不知道是老三还是老四的小屁孩拎起来,打一顿。

当然理智告诉她不行。

除了花痴殷莫愁的张姨在叹气,人群对李非神乎其技的箭术爆发出一阵又一阵喝彩,李非得瑟地偏过头:“殷帅信不信,我这剩下两支箭,能中左右各一壶耳。”

李非是知道殷莫愁例无虚发,投中壶耳对她小意思。他的小算盘很简单,得七分,至少也能与殷莫愁打成平局。刚才不说好了嘛,达成平局也算李非赢。

殷莫愁:……就知道你要坑我。

但她现在被那家子小屁孩吵得头皮要炸了,已没心思计较此等“小事”。

李非未赢先得意,摇头晃脑地说:“那殷帅可瞧好了!”

殷莫愁露出一个苦笑:“麻烦王爷快点吧。”

再这么下去天下兵马大元帅要暴走啦。

李非以为她怕了,大笑,在哄堂胜利在望的喝彩声中,各朝壶耳啪啪投进了一支箭——

店家的脸都绿了。

也怪不得店家小气,小本经营嘛——李非中七箭,得传说中的最高奖励,丝绸一匹。

丝绸一匹等同银币十文,铜币三百二十文,西市的丝绸不是什么上等货,但跟两文钱的投壶入场费比起来,店家亏大发了。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不情愿也得情愿,店家也算是个诚信的,捂着胸口,颤颤地捧着丝绸过来。丝绸天天搁在外面用来揽客,积了一层灰,李非也不要,又推回去,大大方方地说:“我们是在打赌比赛,自有赌注,放心,不拿你的丝绸。”

店家听了,先是一愣,随即笑逐颜开。

这下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都在议论,是哪家公子哥出来西市投壶取乐,丝绸都不要。可看他二人打扮,都是普普通通,更像行侠仗义的江湖人。

轮到殷莫愁,她只好逼着自己冷静再冷静——

要不被撒泼打滚的小孩干扰实在太难了啊。

这时人群又开始鼓噪,好事的都等着看她笑话。开玩笑,这投壶摊子摆了多少年了,还没人一局能中七箭的。

破天荒,头一遭。

遇到稀罕事,围观的人就多起来,李非嘚瑟得像开了屏的孔雀,殷莫愁有点烦,看了眼那还在闹的一家子,更烦了。

李非落井下石地安慰:“不要丧气嘛。”

殷莫愁已收神于心,低空连续划出两道快得不想话的痕迹,刷刷,那两只壶耳已各插着箭!

看热闹的人群一下炸开了锅,今天是什么好日子,遇到神仙斗法!待殷莫愁又举起箭,“中中中”的加油打气声层出不穷,张姨带头,喊得尤为热烈。

甚至有几个好赌的,立马当场开了赌局,叫起“买定离手买定离手了啊”。看这架势,平局可能性最大——壶耳都能中,壶心小菜一碟啦。

投壶的摊子里里外外围了三层人,外面还有要看热闹的在往里头挤,一个小小投壶摊子俨然成了中心,热闹得一塌糊涂。丁府那几个护院连西洋姑娘也不看了,小杰也带林姨往这里凑。张姨占先来优势,抢了个绝佳位置,愣是把林姨母子俩给拉进来——惹来后排人群的嘘声。

本来殷莫愁能投中壶耳也在李非预料内,但现在喊“平局”的呼声越大,他反而心里有点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场面越热闹,李非心里越打突,凭空有要输的预感。

七分已经是史上最高分,她将如何破局?

殷莫愁三指捏箭,在手里转了一圈,像玩笔杆似的。此时的她耳目空静,眼里只有那箭壶。

全场的气氛也随着她的动作渐渐安静,所有人的屏住呼吸的时候,殷莫愁的手动了,比起刚才的干脆利落,这一箭很轻,平平飞出,像滑翔的老鹰,噗地一声,接着——

啪嗒、砰。

老鹰叼兔子也是这么准,这么轻。

百步穿杨用在殷帅身上真不是夸大的形容词,是谦虚的实事求是。

不同于走路,殷帅射箭时是很放松的,整个人透着一股随意,这时又起了秋风,道家的衣角在风中,让她整个人有飘飘欲仙的形象。

这一箭的力道要怎么说呢。

重了,后来的箭会穿过壶耳落在地上。

轻了,也没办法把原本插在壶耳里的箭捅出去,而后来的箭还能霸占了壶耳那狭隘的位置。

还有方向也是个大讲究……

当看到这神来一笔的画面,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了停。

——第三箭的箭头准准地磕在第一箭箭尾,然后将壶耳里的箭撞出,正正好飞进壶耳。

原本喊得最热烈的张姨也说不出话,嘴巴张得大大,半晌才冒出一句:“我就说殷先生是神仙。”

林姨拉着小杰问:“我、我是不是眼花了……”

小杰愣愣的:“干娘,你没看错。”

后面的进展毫无悬念,在全场鸦雀无声的环境里,殷莫愁直接上第四箭,把另一只壶耳的箭撞出来。

四箭中壶耳,翻倍算,就是八箭。

开眼了,西市投壶比赛新的记录诞生!

哇!人群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喝彩声。

那五个孩子的家庭个个被吓傻,最小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直接把除大拇指外的四根手指都塞进嘴里吮吸,据说这是婴幼儿看见不能理解的事物、自我压惊的办法。

殷莫愁拿起手里最后一支箭,手里转了圈,面无表情的对李非说:“还比吗?”

直到这时,李非才回过神来,惊讶之余,发出一声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叹气。

“比不起比不起。”

人群的眼光如果是实质,大概已经把殷莫愁射了个对穿。她招手叫来店家,说:“丝绸我不要,给那家人一人一颗糖吧。”说的就是刚才那五个孩子的家庭。

李非苦哈哈:“殷帅真有爱心。”

店家哪有不答应的道理,连忙点头哈腰去办。

殷莫愁虽是乔装打扮,其实也就是换了套衣服,贴了两撇小胡子,难保不被认出来,心想闹市不宜久留,转身就走,走出几步,发现手里还有一支箭呢。

她就这么头也不回,随意往后一掷,哐地一声,入壶。

身后的五个孩子一人得到一颗糖,最小的幼儿因忙着吃手,糖果由娘保管,店家也很舍得,笑嘻嘻地又往那男人手里塞了一大袋的糖,管够。

那男人还想不明白,愣愣地捧着糖,远远看着殷莫愁离去的背影,嘴里喃喃念“她跟殷帅长得好像哦”。

说着,不自觉地以受检阅时的姿势立正站好,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把自己站得像一杆标枪。

李非追在后面问:“你要去哪?”

殷莫愁:“回家。”

李非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但不代表他没有心,这么多年,东躲西藏,戴着面具生活,真心也藏起来。

没办法不多疑,爹娘死于非命,暗处有多少只眼睛十几年如一日地追着他。

可这一回,他选择相信殷莫愁。

当然不是因为殷莫愁的一句听上去轻飘飘的、带着抱怨的“你应该相信我”,而是他知道,在画舫,天下兵马大元帅会孤身犯险,为那些惨死的可怜女人——

她有慈悲心肠。

殷莫愁第一次见李非是在十年前大朝会上,接着就被赐婚。

但李非第一次看见她,其实是更早些时候。

这事儿,他谁也没告诉。

那年,大皇子夫妇在殷府作客,长辈们闲聊,贪玩的少年呆不住,说出去溜达,出门时,远远看见一团银光朝自己走来。

原来那是一个穿银铠的人。

清秀的眉眼微微藏着杀伐之气,一手抱盔,一手提剑,后面乌泱泱跟着一群人,叽叽喳喳地。只有“他”,年少得志,目空一切,又冷又傲,直接对旁边的李非无视,八成是把他当成殷府的下人。

哟呵,这么拽。

作为同龄人却只知玩乐的李非在一旁,酸溜溜地想。

“你们这次这么快就打完了!”她走后,下面的人悄悄议论。

“老天爷对殷家不薄啊!少帅第一次自己领兵剿匪,大获全胜,歼敌数千,我们才折了不到几个人。”跟着少年将军一起回来的人感慨说,“天佑殷家,咱这是又出了一位佛挡杀佛的杀将。”

杀将?很牛吗?李非心里切了一声。

他悄悄溜走,却没出门,而是去爬人家少年将军的墙头。

一看,不得了。

少年将军卸下盔甲,披着长发,冷厉褪去——竟是璞玉一样的美人。

李非的心里惊涛骇浪,这这这这,殷家少帅怎么是个女的?

妈的我会不会被割舌头,会不会被灭口,会不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这是年少的他第一次看见殷莫愁时的心情。

求生欲令他第一反应就是必须马上撤——猫着腰,转身的那刻,他隐约听见了哭声。

好奇心驱使下,李非冒着杀头的风险,伸长脖子,只见美人靠在墙边,屈膝,双手抱着脚,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着什么,说着说着就嘤嘤嘤哭了起来,不停抽泣。

夭寿了,殷家少帅是个杀人狂,还女扮男装,还是个神经病?!

李非可真替老殷帅惋惜。

直到竖着耳朵听了好几遍,终于拼凑出她嘴里的话——

“对不起,是我没用,没把你们带回来。”

李非先是一愣,很快便明白过来她说的是折在西北的那几名将士。这位皇长孙虽然没长在皇宫,但从小受的宠爱一点也不比那些皇子少,无忧无虑地长大到今天,是褒义上的不经世事、多愁善感。

他常常同情别人,但这么心酸、这么想跟着哭的冲动还是第一次。

隔堵墙陪她,墙内外两个人,一起发呆到天黑。

所以此时,李非觉得自己被骗了。

十年没见。他以为只有他变了,殷莫愁不会变的。

但十年,第一次跟殷少帅去西北牺牲的将士如果投胎做人的话,现在都已经是少年郎了。至于殷少帅那么丁点儿的同情——呸,早被黄沙掩埋,还冷不丁原地长出颗扎心的仙人掌来。

以前只听闻天下兵马大元帅杀人不眨眼,原来骗人也是眼睛都不眨的。李非想起她为救林姨栽赃护院一事,呵呵,他那点江湖骗术算什么,在殷大帅纵横捭阖的朝堂斗争经验面前简直不够看的。

“你有任何事都可以来找我”这话言犹在耳,可殷莫愁说反悔就反悔,耳刮子也是打得他生疼。

“殷帅很熟悉官场那一套哦。”

任性应该是条狗,因为李非的好脾气肯定是被狗吃了。

“我知道,小倩是个没名没姓的女人,她被哪个男人骗财骗色,卖了杀了,对殷帅根本无所谓。能有什么所谓呢,战争一打响,要死多少人。自古边疆皑皑白骨,都是你们这些人庆功邀赏的垫脚石。”

殷莫愁仍是大步生风往前走,那冷冰冰的脚步,那不近人情的背影……

李非越想越气:“一个人的生死算什么,一千人一万人,在你殷帅眼里不都只是个数字而已,都只是获取另一种利益的交换筹码而已!将军无情,我却傻得信一个杀人无数的将军。”

李非气鼓鼓,气得像河豚,气得浑身炸刺,但再气也就是这样了。最难听的话都说完了,殷莫愁都没理他,反而越走越快,好像真的赶时间。

至于吗,是有多烦他。算了,李非也想,他有错在先,就不该给人家下套引她来丁府,何况自己也谎话连篇,李非后面嘀嘀咕咕的说了句对不起,唔……不过好像接受道歉的人没听见?

假作真时真亦假,他与殷莫愁重逢到现在一直在真真假假,谁也不信谁,既然人家赶着回家,自己也没理由像跟屁虫一样跟着,于是停下脚步,最后看一眼她的背影,准备分道扬镳。

就这样吧,当作没有这次重逢。以后还是桥归桥路归路咯。李非想。

殷莫愁回头:“傻站着干嘛?”

李非:“……嗯?”

大帅,你不是要回家吗?

殷莫愁见他一脸哀怨,“噗”地笑出来,越笑越大声。

外面都传闻殷帅是个冰山脸,从来不大笑的,这下李非终于知道为什么。因为她肆无忌惮哈哈大笑的样子,大大的眼睛都弯成月牙,鼻翼一闪一闪,还夹杂着控制不住的那种倒抽气的“嗬嗬”声——真的很孩子气。

李非整个人都震惊了——逗我吗?

殷莫愁当然是逗他玩儿,否则她自己那口气怎么消得下去。她说:“好了,我们这下扯平。”

李非:“那你还说……”

殷莫愁:“我们的约定是赢了就听我的,我说跟我回家,又没说不帮你查案。”

李非的脸色一言难尽起来。现在回想,殷莫愁从来没说过拒绝他的话,鞭炮声那会儿,是他自己看人家冰山脸色,就先入为主想当然……李非本就是个感性的人,可和殷莫愁在一起,他发现连最基本的理智也在一点点丢失——

“那你回家?”

“喝药。”

“喝……什么?”

“就是喝药。”殷莫愁无奈,“前阵子风寒,御医的药我已经吃完了,接着吃我娘开的药。”说起殷母,殷莫愁也是无奈,“我其实早好了,我娘不放心。”

这么大个人,堂堂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出一趟门还被人管,够可怜的。李非忽然想起来:“是不是因为上次……”

坑她不是第一次了,“落水”两个字愣是没没好意思说出口。

“你良心发现了最好。”殷莫愁又说,“以后麻烦王爷不要再给我玩心眼,还有,也不要一不合就拉着我跳河好吗。”

李非内疚:“保证不会了。”

殷府这边,殷莫愁连大门都不入,直接钻进偏门外停的一辆马车。这是一架大马车,三匹马的绳子被拴在石狮子上,车上没人,于是李非跟上。进去才发现,原来为不引人注目,这马车外面看上去平平无奇,车里装潢却是处处透着贵气,通车貂皮铺就,中央挂着一鎏金铜炉,冒着袅袅热气,把小小的空间照顾得暖烘烘的。

这还没到冬天呢,至于吗。

车内摆着一张小桌,桌上两个小炉,分别煨着一碗热而不烫的苦汤和一壶茶,另有一碟核桃酥,想来是她喜爱的食物。

殷莫愁解释说:“这都是我侍女春梅准备的,如今乔装打扮,不便进府,所以约好了时辰过来。放心,不会有人瞧见你,等我喝完,咱再回去。”说罢吃了几片核桃酥,继而将药汤一饮而尽,又就着茶漱口,车内自然还有毛巾、温水等一应取用。

早年行军打仗,逼着人一切从简,她在军中养成快速吃饭的习惯,啃核桃酥、喝药、漱口、洗脸,三两下解决,井井有条,快而有序,不用任何人伺候。李非静静看着殷莫愁举手投足间飒爽英姿,若有所失,痴了半日,心中有些自惭形秽。

与她的爽利干脆相比,自己像条癞皮狗,又厌恶自己可恶如贼,口臭乱吠,听说常年征战的将军解甲归田都免不了旧伤缠身,体虚畏寒,难怪只是落个水就生病,而他却拿战争来说她一将功成万骨枯。

一时间,悔得肠子青。

而殷莫愁借着洗脸之机,稍稍吁了口气。大元帅的身份令她不能随意露面,抽空回来,还需躲在马车上。少时行军打仗风餐露宿惯了,并不在意将就简陋,在意的是无处不在的约束和时刻需要的小心。

所以她羡慕,羡慕李非的洒脱和自由。

可叹权势限人,一副天下兵马大元帅的铠甲在身。

温暖柔软的车厢内,两人如在溪水上初次看见自己长相的投影,心里起了涟漪。

“好了。”殷莫愁招呼下车,李非却忽然不肯走,“又怎么?”

“走不动啦,玩半天我也累了,咱驱车去丁府吧。”说罢,李非便钻出去,解了栓马的绳子,当起马夫来。

途中不知行了多久,殷莫愁靠在一角假寐,只觉马车忽然停下,李非掀帘,对里面说:“等等,我去下就回。”

殷莫愁睁眼,掀帘一看,李非竟走了个岔路,把马车停在霖铃阁外。

没过多久,李非一手捏着热腾腾的两个夹馍,一手提着瓷壶。他钻进马车,把夹馍塞殷莫愁手里,自己也留一个,又把瓷壶放桌上,说:“肚子饿,来自家店里弄点热食,先填填肚子。热羊奶,你刚喝完药,给你养养脾胃。”

这份体贴,不亚于春梅和冬雪两名侍女。殷莫愁道谢,欣然接受。而后为让车上的人好好进食,李非也放缓车速,又过了两炷香时间才到丁府。

下马车,已近傍晚,只见一个人影炮仗似地冲出来,喊道:“殷先生可回来了!”

原来,殷莫愁在西市投壶的彪炳战绩都传遍整个丁府。殷莫愁抱怨看了李非一眼,目光说——你还要坑我到几时?

丁伟只觉得殷羽像神仙,太过激动,崇拜地说:“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四中壶耳,天哪,箭神!你应该去御前表演!”

殷莫愁煞有介事道:“皇上不让我玩投壶。”

李非一旁打哈哈:“你们都被骗了,殷先生用的是障眼法。”

障眼法是道家修炼的一种法术,可以以假乱真,让人把猪看作狗,把狗看作猪,据说法术厉害的,还能将草木变成人形。

丁伟疑惑看着李非:“那、那你……”

李非笑说:“我一个酿酒的,哪会射箭呢,殷先生也是逗着我玩儿。”

丁伟将信将疑,自言自语说:“难怪不能去宫里投壶,这是欺君呢。”

投壶这事算揭过去。殷莫愁对李非悄声说:“我在投壶时想到新调查的方向。你这里等着,我去找丁立水。”

“嗯?找他干嘛。”

“兵贵神速。你装神弄鬼的办法太迂回、费时间。”

这是嫌他磨叽,李非不服气哼地一声:“密道的事已经拜托小杰……”

殷莫愁凝目:“投壶不一定要盯着壶心,壶耳亦可。丁立水是丁府的掌权者,所掌握的线索比我们多,我只需敲打他,将会省去我们的调查时间。”

李非立刻明白:“你是说,密道就像那口壶心,而丁立水就是那双倍得分的壶耳!”

“你想,酷吏往往睚眦必报、疑神疑鬼……府里无缘无故失踪两个人,他却当没事发生,不觉得奇怪吗?小倩失踪与丁立山之死必然有关,我们只要找到其中关联,不必去密道查探,也能推测出小倩和她心上人的去向。”说罢,殷莫愁拍在丁伟肩膀,“走,带我去找你叔!”

丁伟大喜,心道殷先生是找到叔叔的杀人证据了,忙前面引路。

李非后面不放心地道:“丁立水狡猾险恶,你要如何让他开口?”

“我自有办法。”她说,“你先不必跟来。”

殷莫愁既然这么讲就是有办法,李非只好听她的。

待见到丁立水,殷莫愁开门见山:“老实说,你是否也认为你哥哥的死不寻常,而且与小倩失踪有关。”

丁伟茫然:“唉不是,那什么……殷先生……”

“别打岔,你爹不可能是他杀的。”殷莫愁干脆挑明。

她说要来见丁立水,丁伟还以为有重大发现,原本想,搜集到叔叔弑兄罪证,大摇大摆往他脸上一甩,他这当侄子的再说些“看在你是我亲叔叔的份上,不为难你,去自首吧”之类的话。

可听这口气——两人是要联手查案的意思?

丁立水目光幽森森地发青,缓缓说道:“怎么殷先生,对我府里的事这么有兴趣?”

酷吏敏感地感受到“殷羽”的来者不善——对方绝不仅是来调查丁立水之死的。

殷莫愁不答反问:“赵大夫的卖身契还在你手里,人却跑了,为什么不报官?”

丁立山:“一个老大夫和一个小丫鬟私奔不光彩,我不想叫外人说闲话。”

“仅仅是这个原因?”

“那不然呢?”

“丁家会怕闲话?”

“殷先生这是何意?”

殷莫愁冷冷一笑,狡猾的狐狸,不用火攻是不会从洞里出来的。

“丁氏,布衣出身,柳州人,当年□□颁诏让各大氏族举荐人才,你们跟着柳州几个同乡投靠了当年的天下第一氏族盛氏。你和你哥哥很聪明,年纪轻轻就得到盛家赏识。可惜好景不长,盛氏造反,犯下滔天大罪,全族被抄,树倒猢狲散,参与的盛氏门客通通被抓,他们在牢里受刑罚之苦,尤其是你那些老乡,在不间断的审讯中甚至都没有发现少了一个人。这个人被授予五品官位,在家里抚摸着簇新的青袍官服。”

殷莫愁开始“放火”。

“牢里那些或许是出于同乡人讲义气,或许是出于对老主子的愚忠,纷纷被处以绞刑,那些太晚才供述的人,因为秘密已经不再有价值也被处以流放,这里面包括了带你们走出穷苦家乡的亲戚。那个告密的人,走出了监狱,从此平步青云做到了四品的太守。这个人就是你哥哥丁立山。”

丁立水咽咽口水:“几十年前的事,你怎知道这么多。”

“丁立山衣锦还乡,大张旗鼓地拜祭宗庙,侵占大量田地为父母修墓,给自己立功德碑。家乡人都记得你们出卖同乡,却敢怒不敢言,连族长都要被摁着头下跪。后来族长女儿嫁给了一个御史,将你们的恶行上书弹劾。奏折上说,崮州虎豹重关整威严,仇多恩少人皆厌,业贯恶盈,横祸平添,百姓无处闪。太宗皇帝将折字重重往桌上打,说本朝竟然还有尔等酷吏,经查证,桩桩属实,终于判处丁氏流放!”

丁立水彻底脸色变了,青里透白。殷莫愁摇摇头:“——所以你们这样厚颜无耻的人,还会怕外人说区区闲话?”

“阿伟!”丁立水又惊又怒,“你跟他勾结就是为了诋毁丁家吗!”

丁伟本就怕叔叔,被怒吼成了鹌鹑,哆哆嗦嗦道:“没、没呀,这些我也是头一次听到……”

丁立水自觉失误,丁伟这个二世祖不知家族兴衰的细节,暗怪自己气糊涂,不由重新审视“殷羽”,半晌后深吸口气,道:“殷先生曾官至中书省通事舍人,看来是将御史台的档案都看过一遍了!”

识相是这世道生存的基本法则,丁立水当然很识相,这口气已经比适才咄咄逼人软化许多。

殷莫愁习惯性摸了摸两撇小胡子,淡淡而笑。这令丁立水更相信这位殷羽是有备而来,暗暗庆幸没有对其下手。

她的视线滑过丁立水干瘪发青的脸,两人距离很近,丁立水从殷莫愁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的倒影,随即意识到自己有点慌的脸色,以至于本能让他闪避了一下。

按理说这个殷羽已经挂印了,最多和黎原这样的高门世家混得熟悉而已,却为什么透着一股官威。

这太奇怪了。

拼着殷莫愁能查出真相的一线希望,丁立水推心置腹起来:“那我也不瞒您,我府里地底下有条通往外面的密道,我已查过,确认最近有人到过的痕迹。小倩如果杀了我兄长,应该已通过密道逃之夭夭……”

“为什么这么肯定是通过密道逃走?”

“我的看门人老黄手里有一本出入簿,无论任何人来往鄙府,无论走什么门,均有详细登记……”

话没说完,一旁原本布景板存在般的丁伟炸了毛:“什么!原来叔叔一直在监视我们!”

丁立水斜觑他,一脸的“废物点心你现在才知道吗”,丁伟立刻又缩回去。

殷莫愁:“继续说。”

丁立水:“从老黄的出入簿来看,小倩和老赵没走正门偏门,那只能是密道……”

“好,下一个问题。你之所以不报官,是否因为作为你兄长之死的受益者,想放凶手一马?”

丁立水不语,这确是他的打算。说起来,他早想把他那病痨子的大哥干掉,以独霸丁氏家业。下毒、暗杀,办法都想过,但丁家又不是只有他一个,还有丁伟,丁立水怕事后被发现,迟迟没动手。

所以他和凶手算不认识的同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呗。

“小倩逃都逃了,我报官能有何用?”丁立水摊手。

“但如果我告诉你,丁立山不是小倩杀的,也不是赵大夫,你会怎么办?”

“什么!”丁立水猛然惊悟,“不可能!”

小倩要报断手之仇,赵大夫贪恋小倩美色,如果是二人合谋作案,那至少是清楚的动机。而且他们私奔也不可能再回丁府。丁立水放他们一条生路作为回报。双方算“合作愉快”的一锤子买卖。

但如果凶手另有其人,这意味着事态将十分棘手——丁立水首先想到的是哪些人和丁立山有着单独的、与丁立水无关的恩怨,否则凶手干掉了丁立山,不久也将对丁立水下手。他想半天,除了小倩这桩,几乎想不到别的了,因为他在崮州作的恶比他大哥还多!

凶手目的是什么,是针对他们兄弟俩还是整个丁家?

无论针对哪个,他似乎都逃不掉死亡的噩运!

凶手入丁府如无人之境,杀人于无声无息……

老酷吏丁立水第一次有毛骨悚然、脊背发凉的感觉。

“先不急,我问你,最后见到赵大夫的人是谁?”

“我的一个护院。”

丁立水回答干脆,应是前期做了不少秘密调查。

殷莫愁一笑,这正是她想要的。

以酷吏之多疑,调查必须几乎“证据确凿”地指向小倩和赵大夫是凶手,丁立水才会放心地“不追究”。找他合作果然是对的,倒着查可省去不少时间。

现在开始,只要从已有的线索找出漏洞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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