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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项王踯躅摘星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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謜儿白净秀气,乖顺懂事,能说会道。他把謜从诵的怀里夺过来,謜竟会快乐地笑。诵不会预料到自己的父亲竟然要走了自己的孩子,他自己都不会预料到他要走了他孩子的孩子。然而这不是他的权力么?最荒唐的事情,也该在他权力的范围内。

诵太像他了。他年轻气盛,对任何恶都不姑息,他以为自己是皇帝的长子,就该是未来的神,什么都该是他的。然而是么?就连他的孩子也不会是他的,他要叫诵知道。

謜儿病了。他的孩子和诵的孩子病了。

他和诵都是这个国度的神,然而真正的神告诉他们,原本一切都不该是他们的。他们的孩子也不是他们的。

“阿爷还在为謜弟弟担心?”

他依然久久无语,伫立了一会儿,转身从花园里离去。他不能去看謜,他怕自己的爱意会为謜招来更大的祸患。

永阳追上去,将他护送到太极宫中,为他点上一盏灯。他没有回绝,看着那昏黄的油烛摇摇生起,映着他女儿的脸,在墙上留下一个巨大的影子。她的金簪、步摇,延伸出去,那影子就像一只无名的怪,伸出了它无数的手,在随着她最轻微的一个动作,无限地摇摆,不会停下。永阳一动,她的黑影就动;永阳活一刻,她的影子就动一刻。

他凝视着那个影子,随后安静地躺下。他忍不住想,其实永阳已经很大了。其实小十早已嫁做人妇、是独当一面的女子了,在他们李唐,无论多么娇美可爱的小孩子,只要长大了,就不能再与他们亲近,这是禁忌,事关帝王的命运,事关国计。永阳是女孩儿,可是永阳也不能被豁免。

内侍为他更衣,永阳公主轻轻地牵过锦被替他盖上,一双肥白而柔丽的手拉着她父亲的,说:“阿爷累了。”

我的确是累了。任哪个人坐我这张椅,都会累。可是我不能说。

他咂了咂嘴,语带一丝虚弱:“十娘,其实阿爷有许多不得已……小到市场里卖马的事情,阿爷也做不了主。一匹马市价多少?二十匹绢?五十匹绢?他们把骏马牵到御花园来,朕问他们这价值几何,他们一会儿说它是连城之宝,一会儿说献给圣人当然一个钱都不要。阿爷能弄得清一匹马多少钱么?他们趁我老糊涂,在坊市间搜刮民脂民膏,送进宫里来,一会儿说只是民间的小玩意,一文不值;一会儿又说如此的珍宝,合当只为皇帝所用。朕是什么?朕难道是一纸金字大借条么……永阳,阿爷真是看不明白啊……”

永阳看他的眼神,他却不敢回看。女儿的眉眼聪慧,那是一个本不屑于装聋作哑、却可以装得很好的人,就像他自己,就像每一个李唐皇室的男女。永阳就这样看着他,眼神里似乎带着一丝怜悯,也像是十分的关切。关切至深时,鄙弃、垂怜、心痛,原就是分不清楚的。他不敢看懂永阳的这个眼神,因他平日里太多次用同样的眼神看人。

永阳就这样切切地盯着他看了片刻,慢慢地,柔语道:

“阿爷当然看得明白,是他们一个个的骗你。如果阿爷愿意,永阳就为你揭去目翳,扫清祸乱。”

他连忙攥着公主的手:“好孩儿,不必,不必……你可知道那有多凶险?你忘了建中时,阿爷带着你逃出长安的事了吗?他们都是老虎,豺狼……老虎豺狼的肚皮,只能用肉去填啊!”啜泣了一会儿,又抬首道:“你传话,让那个小莺奴过来,我要让她给謜儿治病。阿爷没得其他念想了,阿爷只要謜平安。”

永阳微微点头,随后向今上掌中放了一点东西,说道:“阿爷应该进补身子,什么也不要担心。若是朝臣们知道圣人整日为邕王担忧,他们又要闲言碎语,惹得阿爷更不高兴。女儿告退。”

永阳走了,他舒掌看她留在他手里的东西,那是三粒鲜红的药丸。

他不能够用这样的药丸。安史之乱以前,唐宫曾经兴盛道教,多少皇子皇孙为了躲避宫中的纷乱,一个个藏在山间别墅里修道嗜丹。丹药能否让人长生,只看那些皇家的男女们谁还活到今天,他想想便知。

丹药亦只是一种隐瞒:病了便用一颗,无论痊愈与否,都说自己的身和心已经死灰复燃。于是坐回那张高椅上去,于是强颜欢笑,于是嘉奖贡献丹药之人——是你们帮着我欺骗文武百官,助我渡过难关,打退那蠢蠢欲动的人,令我重执权杖,我当然要谢你们。

他不能吃。先皇姑母、皇叔们有多少都是因为酷嗜丹药才仙去,他已数不清了。适不会步你们的后尘,适还要长命百岁。

今上从床头摸来一个匣子,将永阳献给他的药丸放进匣中。这个小匣子里已经存了大半盒的极乐丹,鲜红欲滴,那是名为长生的毒药,他不愿服最后的输。

他合上了眼。

适累了,父亲,母亲……适儿也累了,先到梦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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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诏使臣告唐互市监强买一案立时起卷抄送大理寺,因为惊动圣驾,大理寺的官员们免不了夤夜盘算。这又是个棘手的案子,互市监新官是宰相浑瑊的孙儿,而这案子原告又是南诏国王弟,且连圣人都要求彻查。这般的要案,除非有人可以说动宰相稍稍让步,否则大理寺只能吃不了兜着走。

其实浑瑊孙儿贪污这一事,他们人在长安不可能不知道,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现在没人肯接这个烫手山芋,一个不留神就得被夹得两面做不了人。

大理寺卿范栋受右相浑瑊照顾,自然是想力保浑宅子弟。按照通常的做法,就是把互市监的那几个监价和监簿抓起来归案,把罪过都按到他们头上,然后等着次年官员迁动时劝右相给孙儿挪个地方,从此远离这桩案子。

但是和鸿胪寺卿喝过一顿酒之后,他就知道这样即便糊弄得过圣人、也糊弄不过湊罗栋——湊罗栋这个原告定想查个水落石出才肯罢休,万一他看出这是大理寺在做戏,再往圣人那里接着起诉再告,那自己这个大理寺卿的官位就是天王老子也保不住了。

事已至此,右相于公于私都只能让步。老人家恐怕还不知道孙子官司缠身,昨日尚且没这事时,浑瑊下朝还笑盈盈地与范栋打招呼;他也一如既往地上前拍两句马屁,一团和和气气。谁知道今天就有这么难做的事情摊到他头上?这个长安官场,他真是走得太累了。

饮酒一夜,凌晨带着一身的酒气回到大理寺更衣,他唉声叹气。天还没亮,他醉眼中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人影站在他门前,原来是康南平这个小评事员,见了他便说:“南平愿为范寺卿分忧。”

他一看见此人,就冷笑道:“康曲江不怕这官司难做?”韶州曲江,就是他自称和张九龄同源的家乡,此时特意点他一句,不知道是讥讽还是亲敬。

康南平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埋首道:“难不难做,范公交给南平就是了。这门官司只能速战速决,拖得越久,南诏公和圣人越不高兴。”

他听康南平如此胸有成竹,不禁犯疑。出了这档事,这大理寺大半的官员昨夜都在平康坊,小小的一个评事连插足都没缝,何况当时浑相明说了别理这个小奴,怎么这时候轮得到他说话?宿醉之下,范栋口出恶言,指着康南平的鼻子说道:

“谁管这事、谁就得陪葬!南平小子升官一时风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这是谁的案子,啊?别以为换了身新官袍,爷爷我就认不得你是谁了,……呕!”他好气好笑,昨夜喝的吃的此时一并吐出来,险些喷了康南平一身。

康南平只是十分冷静地一退,没让范栋的呕吐物沾着自己一点,口中不疾不徐地说道:“强买一事,事发前南平早已清楚,犯事的乃是浑相的庶孙浑壁。昨日范公与众卿在平康坊探讨案子,南平也在,只不过是和南诏的小王湊罗栋。”

原来他说的速战速决,竟然快到这个地步,这一招先发制人吓得范栋连退三步,瞬间清醒了,也不管脚踩在自己吐出来的秽物上,闪上前一把扯着康南平的衣领,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大骇道:“蠢材,你做的什么好事?!你,你怎么能把犯人的身份对南诏使者说起?!”一时开口忘词,七魂散去六魄。这下好了,如何遮掩抵赖都没办法蛮混过去了。

“范公自己也知道犯人是谁,南诏小王定然也已从别处知道此人的名字官职,南平就不多说了。范公投鼠忌器,因此不必担这件案子,只把这蠢材放着南平去当就是了。南诏公昨日听了下官的话,如今想必已经去觐见圣人。范公若是尽快沐浴更衣,大概还能追上湊罗栋。”他笑得泰然自若,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在含元殿上被嘉奖的画面。

范栋连忙放下了他,冲进室内更换朝服。康南平这个小子真是贪如豺狼、恶如虎豹,为了在圣人面前一飞冲天,连宰相的情面都可以不顾。虽然宰相冷待他的事,康南平还蒙在鼓里,可是这八品的官职怎么说也是右相加给他的,这等恩情也能说翻脸就翻脸?!等到了右相面前,康南平大可以说自己新来京城,根本不知道浑壁是何方人氏,直接跳过了这人情关。而圣人既然知道了犯事的人是浑瑊的孙子,浑瑊也只能大义灭亲,才好保全私德;他在圣人面前出了风头,便能得圣人的关照,宰相也不能奈他何——好狠,好狠的招!

已经快到五更,范栋衣裳都还没纽好扣,就从房中奔突而出。他不想给康南平在殿上表现的机会,赶着去马厩中抢那唯一一匹快马。没想到康南平更快,早已经解了马在等他,笑着说道:“不巧只剩这匹了,范公不吝啬与南平分享罢?”

他还想骂,但又顾忌今日之后这小评事又要升官,气得咬牙切齿,只得上了他的马,两个大男人颇为怪异地挤在马背上,直冲大明宫而去。

大明宫前,百官早已在排队等候入殿,人都走进去大半了。湊罗栋的身影已在含元殿内,一切都已经无可逆转。范栋两眼发黑,想着此生辛苦婉转得来的这一身三品官袍,居然要被一个八品评事弄丢。

一想到这里,范栋又想到了一个人。这浑壁身为从六品的互市监,理应也在朝圣的队列中。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自己若还不知情,傻傻的来早朝,到时候圣人当庭裁判于他,更没有回环的余地。

这低价买马的事情,如若先自请辞官,再诚恳道歉、私下归还差价,到礼部和吏部好好张罗一下,按照刑部、吏部对《唐律》的执行先例,这样的事就可以连坐赃都算不上;再加上是三品官员的亲属,按道理还可以减一等,罪止以后的徒刑也可以酌情减去,不必真的在牢房中关那么久。如此一来,还能挽回浑相一家的损失。但这个浑壁若是不识相,撞到含元殿上来,若凑巧这个湊罗栋偏偏不肯作罢,趁势要求严惩,圣人好面子,见这架势当场给浑壁头上下一道御判,那便是辱使节、贪赃枉法、知法犯法,什么罪都可以扣了,百官面前,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到时一点回环都没有,这还得了?!

他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探头缩脑地扫视前方乌压压的人群。然而在这摩肩接踵的队伍里看来看去,五品官们刚刚入殿完毕,六品官的队伍里却似乎找不到那个人——浑壁身为夷将后代,发肤面貌与中原人有异,很好辨认。

他身后的康南平知道他在找谁,只是轻轻一笑:“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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