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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湘妃鸾镜内中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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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年轻力强,一心要改变这颓废混乱的旧土,于是他就征战沙场、励志革新,付出一切自己所有的——钱,武力,青春,意气,希望世界会和他想象的一样变得全新。他所向披靡,战功赫赫,无所畏惧,英姿傲然,人们将他的画像悬挂在高楼上顶礼膜拜,祈望这是振兴你们唐国的救世主。

然而那一时的太平和成就,很快就被证明只是一场大梦。大梦初醒时,泾原叛军轻而易举地攻破长安的城门、直捣皇宫,原来他所依赖的数万禁城精兵如此脆弱,不如一张纸。镜子碎了,他看到了它背后的真相,一切的幻象都灰飞烟灭。

万幸他没有在那场战乱中死去,他的政权还在。等他重新被拥回皇座,人们重新把镜子竖立在他的面前,他早已知道这是一场幻梦,却不得不大声宣布他已经接受所见的一切。于是叛变的军士被豁免,平藩的功臣被打倒,收复的兵权重新分配回去,叫停的歌舞再次出现在大殿上……他想变得糊涂,想要忘记手中的皇权只是一场梦,他想要忘记。

然而他忘得了?那镜子已经被打碎过,即便身旁的人多么辛苦地为他粉饰太平,他都只能在痛苦中作乐了。他再也不能真正地快乐。

只要你为他揭开那最后的保护,将他伪装出来的疯癫剥掉,让他好好地凝视那面镜子,看到其中的自己,他就会哀鸣而亡。你们的皇帝就是这样一只痛苦的鸾鸟。

正如你,小莺——你也无法再真正地快乐,因为你所做的一切努力也只是白费力气,他们不断地为你粉饰太平,而又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滋生邪乱。你想要维持此地短暂的平安,只能一边装聋作哑,一边利用他们每个人的私心。如此,这俗世才能自洽。

莺奴静静地站着,沉默着。湊罗栋给了她沉默的时间,从她身边走开了几步。

他身为人帝,可以对一个人生杀予夺,却发现自己无力左右整个帝国的命运。身为当权者,不可对自己太过自信,但更不能怀疑自己。一旦他开始怀疑这份权力,鬼魅就开始肆无忌惮地侵袭他的肌体和心灵,于是他最终剩下的只有对人的生杀予夺——对别人,也对自己。

他已忘怀自己的使命。唯有忘怀,唯有享乐,可以让他在余生还能体味皇权对他的保护;他的疯狂和糊涂都是因为这颗权玺,他仅剩的快乐也只能来源于此了。真正的鬼魅永远驱散不完,长寿的愿景永远不能实现,唯有狂喜的心情能招之即来。

原来极乐丹的预言如此真实,在那无人知晓的深林高山里,他的奴隶早已为他写好了帝王的篇章。

所以鱼玄机那样聪明,在那年听她讲完故事,就发现了极乐丹与皇权隐秘的相通之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玉玺是皇帝的,而弭灾延福、极乐长祚的极乐丹就是莺奴的,控制、腐化、诱惑,这两者从来都是同种作用。

我也在怀疑自己的权力。我本不该怀疑,可是我疑了,我甚至怀疑自己不在此处……我不愿直面此世的恶,乃是因为我不再相信自己的力量,因此我不敢坐到那面镜子前,我怕自己看到的,和太极宫里的那个人看到的是同一张脸。

这就是我不愿见他的原因。

她回头去找湊罗栋,他正在莲花池前远眺。看到她过来,笑着说道:“虽然本王盲目,但好在莺教主的花非红非绿,让我可以好好欣赏一番了。”

莺奴站到他身边,终于将请他到武宅来的目的说出:“小王可否帮我两个忙?”

“不用说是几个,你只说想要什么,本王倾力相助。”

“倒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小王说昨年南诏的民生平安,那我想第一件事应该只是举手之劳:莺奴想向南诏要五百车木炭,小王可以答应么?”

湊罗栋欣然答应。云南多木材,别说五百车,两千车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第二件事需要小王亲自出面,这件事与你们南诏的贩马商人有关。”她将互市监府强买强卖的事情说了,但未透露造成此事的罪魁祸首是谁。

“那位商人损失收入九百匹绢,放在两国之间其实算不得什么大数目,而莺奴想让小王在鸿胪寺好好地发一场脾气,要把这事说得再严重一百倍、一千倍。你们南诏现在不受吐蕃的压制,是南部第一大国,虽然现在臣服于皇帝,为唐朝的属国,然而如果因为一单小小的贩马生意而挑得两国再起争执,鸿胪寺那边想必也不好交代,会拟状转交大理寺立案。”

湊罗栋沉吟片刻,点头道:“原来莺夫人要求这么一件事。我过两日恰好要去太极宫觐拜你们的皇帝,就是让我当堂告个御状也不成问题。”

莺奴笑道:“那么正好,比我想得还要好。”

湊罗栋说道:“夫人不必觉得麻烦本王。与你在南诏做的相比,我这不过是滴水报答涌泉罢了。其实我知道莺教主不单对南诏多有襄助,北部鞑靼胡人也都仰赖于你,别说是告个御状,我怕有人甚至可以为你杀了皇帝都不眨眼。”

莺奴道:“这是朋友之求。一旦变成国家相屠,就不是莺奴的愿景了。”

湊罗栋笑:“是。”

他与莺奴告别,往门口停着的那辆小车里去。即将走出武宅大门时,他看到楼前的空地上站着一名衣着极古的高挑女子,素面朝天,腰别双剑,长发高束,不像是本代人。她正抬头望着她昔日的宫殿,她的国土,她开辟的这片天地。

那是武残月。

他不认识她,正如他不认识今日房瑜在武宅所见的任何一名奇妙的稀客,却知道这个女子和莺奴一样,是此地的王——因为她们头上都戴着相同的发饰,那是一只银质的鸾凤振翅欲飞。

他从武残月的身边擦过去,这个女子将他当做空气。湊罗栋微笑着摇了摇头,当然,虽然他是一介王尊,但是武宅的女人不必向他行大礼,也不必对他下跪,甚至不必对他笑。如果莺奴见了她的皇帝,一定也会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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