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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湘妃鸾镜内中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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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奴上一次替他们将吐蕃的军队吓走,南诏这一年得以平安。他的皇兄不必为国之将亡而忧虑,身体也好了一些,可以抽空与最爱的小皇子一起玩耍了。国境安泰,粮食和布帛都丰产,全都托了莺奴的福。这是怎么答谢都不为过的善举。

莺奴听南诏的百姓有好日子过,心中舒畅,遂言:“这是我答应帮助小王的原因之一,也是小王助我修成了这样的善果。……时过境迁,我愿意对小王坦白,十多年前莺奴第一次来到羊苴咩城时,小王对蟒蛇二奴的待遇不公,以王权行恶事,曾让莺奴对小王心有怨怼。”

“——那时候,莺奴是想杀了你的。”

湊罗栋讶然,但很快地悄然一笑,温言道:“那么本王能苟活至今,也是教主的恩赐,本王感激不殆。”

“然而王对阿央枯的恶行,仍是恶行,并不因为时间流逝而消灭其恶。莺奴现在能与小王作伴、悠然徜徉于此繁花似锦地,非为小王已经变成善人,而是因为莺奴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小小女奴。”

“谁说不是呢?然而阿央枯已经安息于洱海底下,本王当年对她犯下的种种狂妄无情的错,也已经无从弥补。莺夫人自言不复旧日之纯真,又有什么事想要忏悔的?”

莺奴不语。此时微风拂面,她头上的步摇轻轻作响。她似乎在思考,良久之后才说:“人只要活在世上一日,自会有无数让人捶胸顿足的憾事发生。这是我的错,抑或是我的罪么?假如一切当真都是因我而起,那莺奴反而觉得安心一些,至少未来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教主神通万端,但也并非万能。俗世难免有悲欢离合,有没有教主在场,都是如此。”

莺奴笑着点点头,停下了。他们的面前赫然正是那笼金鸾鸟。

他一见这四头金鸾,恍然失语,停驻在笼前仰望。原来金鸾降世可以是真的,他无言地站在这笼神鸟前赞叹。

“小王,你认得这鸟么?这是我。”

他见这四只金鸾各占枝头,都很沉默,便说:“——外国有一个传说,言罽宾王得到一只鸾鸟,想尽各种办法让它鸣叫却不成功。后来夫人说鸟见到同类就会叫,何不以镜照之。罽宾王效法而行,结果鸾鸟见到镜子里的自己,以为是同类,便慨然悲鸣,泣血而死;此乃青鸾泣镜之所由也。”

“其实鸾鸟如此,人又何尝不是?一个人活在世上孤独无依,没有知音,便忿而不鸣。如果有人也拿出这样一面镜子,使他以为镜中的幻象是自己的同类,他就足之蹈之,手之舞之。然而使他终于慨然悲呼、气绝而死的并非看到同类,而是发觉这同类只是镜中的幻象。”

“夫人所言,是说你我所处的俗世,看似与我和歌者众,其实不过是一种幻觉?”

莺奴笑了:“难道谁都值得别人为他搬来铜镜么?小王以为,莺奴为你布置这样盛大华丽的一个花园,是因为什么?”

湊罗栋语塞。莺奴一见他便说是为了给他讲故事,方才对武宅做这样精妙的设计,幻化出种种不可思议的人和物。可是真的是因为他想听故事?莺奴请他专访武宅,难道是为了给他讲故事?若此时他不是在武宅里,而是在他的王府里,他就清楚任何一件顺遂他心意的事是为了什么缘故,只是一到这里,他就忘了。

——莺奴给他看这样的美景、取悦他,都是因为莺奴对他有所企图。

“鸾鸟会被人置于金笼之中,放在柳绿花红的花园里,都是因为它是珍稀难得的神鸟,传说人可以向它求来任何想要的东西。如果它是随处可得的麻雀,那不但没有这些呵护供养,还要被人投喂毒谷子,恨不能置它于死地。笼中的鸾鸟不悦,人们便为它拿来镜子,试图令它感觉和声循循,令它有所娱乐。然而它一旦察觉镜中的同类是假,外面的笼子才是真,它就悲伤难抑,死了。”

所以金鸾的困境,其实是神灵与贵族的困境;普普通通的俗人根本无权享受那精心布置的虚假。

“小王也是一匹鸾鸟。你在王座上度过三十年,人们都用过什么样的镜子、让你看了什么样的幻象?”

湊罗栋闻言,垂下头背手而立。他少年成王,不缺乏任何娱乐,有精美的宫殿和温柔的美女围绕着他。身为皇子,他锦衣玉食;身为皇弟,他位高权重。供养、奉承他的人永不缺席,动听的赞美之语从小就不曾停过。他陷入回忆之中,一时喑哑,最后沉静地说道:

“小时候母妃给我带来一只林檎果,通体鲜丽殷红,我很喜欢它。每每拿给身边的仆从和侍女看,都对他们炫耀,说就连母妃的双唇都没有这只林檎那样红。我的仆从和侍女一一赞同我的话,说我真是好福气。直到有一天,我把林檎拿到我的皇兄那里,他愕然说,‘湊罗栋,这只林檎是绿色的啊!’我气愤得辱骂他是瞎子。我们兄弟俩闹到父皇那里,最后是父皇告诉我,说我其实生来就分不清红绿。父皇自己也是分不清的。”他说到这里,惨然苦笑了一声。

“那么后来呢?那些对你说谎的男男女女,你如何对待他们?”

湊罗栋咳然一叹。“我从父皇的宫中回来,仍然举着这只林檎问我的奶娘,一定要她回答这到底是什么颜色,奶娘很害怕,可还是回答我说,这是红色。我把林檎放在母妃的寝殿里,每天看着它出神,林檎一点点发黑、变黄了。我分得清黑和黄。可是这时候我再让人来说它的颜色,他们还是回答我,这是红色。

“我不能怪他们,如果一个东西在我的眼中是红色的,那么在他们眼中也只能是红色。我宫殿里的每一个人都希望让我觉得自己没病,我又怎么能承认自己有病?到后来我不再询问那是红还是绿,我猜测或许我的进武们偶尔在脸上涂满茶粉来戏弄我,但我也浑然不知。没有人能告诉我真相,就连我自己也不想再去了解真相了。”

“所以小王最后宁愿接受这不知真假的现实。”

“我是王,这种虚幻只能为我所有,这不也是一种权力么?即使虚假,那也是旁人得不到的。”

莺奴微笑着看他。“刚才,我对小王说我原谅了小王,并非因为小王做过的恶事已经偿还,而是莺奴自己不再是旧日的人。我这一次请小王来武宅一叙,乃是因为你我如今也是某种同类……虽然武宅狭小,但我也是此地的王。”

湊罗栋欣然道:“教主想问什么,本王知无不言。”

“我的下属和教徒也是想让我相信某种虚假的。可惜莺奴无福,早已知道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我能看到的不是他们精心粉饰的虚假,只是他们粉饰虚假时的辛苦。”

湊罗栋道:“身为皇弟王公,其实我也知道有许多事情并非我们所见的模样,也知道无数的人正在说谎演戏。但也因为我是皇弟王公,为了让一切自洽,也只有相信所见即所得,因为那镜子背后的真实,远比现在可见的还要痛苦迷幻。所以又是何必?你容许他们粉饰去吧,他们有所粉饰,反而自在。假如只能说真话,你所见的只不过是无数贪得无厌的私心。”

“谢小王指点迷津。”

“——你们的皇帝曾经被人打破镜子,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莺奴很惊奇地看了湊罗栋片刻,说道:“小王怎么知道莺奴想说的是我们的皇帝?”

湊罗栋的笑欣慰中带着一丝忧伤,嗓音变得更为低沉:“如果莺夫人想说我与你是同类,对我这个罪人来说实在是一种德不配位的嘉奖。莺夫人从来不是因为看到我与你相似才有此喻,而是看到当今的皇帝与你是多么相似。”

——过去,你对我说你已经耳聋目盲,也是因为身为此地的王,你已经看不清、听不清这里的真相。

而那金銮殿里的唐皇帝,和你并无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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