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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姜尚垂丝邀锦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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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收拾心情回了武宅。原本她约了王叔文等人明日见面小酌,请帖已经摆在桌上,她拾起来撕做两半,放在烛台上烧了。

先前极乐丹一案她不闻不问,现在决定置身其中搅一搅这滩浑水。浑壁就是搅起这滩浑水的罪魁祸首,她要先弄清这个人的状况。

据白露浓收集的资料,这浑壁七年前参考及第,七年里游手好闲一无所成。他登科以后,宰相亦从未为这个孙子谋过什么职位,直到今年才举荐他做了个互市监府,掌管马匹交易,微有些油水可捞,但也远算不上什么呼风唤雨的官职。

无论浑瑊如今知不知道当时告那一状的苦主是他的孙儿,浑壁的这个官可以得来,不会与极乐丹毫无关系。浑瑊如此处心积虑地盘算,对极乐丹的案卷连打带消,将丹药的买卖摁回地下,也是不想落人口实。这样一来,当初告官的人手里也就暂时没有他的把柄了。

而那两个泥婆罗的替死鬼,要从刑狱走到断头台,中间少不了一场三司会审。那么会审之中,这笔糊涂账绝对少不了一个人的批准,那就是当今的刑部尚书杜佑。

——这个人,也正是王叔文、柳宗元他们极力看好的人。

分析至此,莺奴早已明白王叔文集团的想法有多么天真,今日李满弦对她说的那番话也在她脑中再一次轰然响起。良臣奸官,各怀心思,早已没有人在乎正义。如今朝中这个局势哪还有黑白可言,真个是皇州浑浑,只能闭着眼一跃而入。

她把白露浓抄给她的资料烧了,熄了灯躺到榻上,闭了眼。

次日开始,就有专人监视浑壁了。

宰相府的极乐丹现在是莺奴特批,浑瑊想用丹药,早已不必再靠浑壁。禁药案子还在时,浑壁尚能和鱼玄机讨价还价,如今他自己得了官,也鲜少光顾旧神观了。

浑壁的这个官职与马市有关。有唐一代重视马牧,开元年间每年都要从突厥买马三、四千匹,一年与各国交易量高达数万。宫中太仆寺设有兽医博士四、兽医六百、学生一百,尚乘局有兽医七十,太子仆寺有兽医二十,地方州县也均设有兽医机构和人员;许多最初的马政官员,如张万岁、王毛仲、牛仙客等人,之后都在朝廷上获得重用。

这个互市监管理的马市,不是简单的自由交易,供方多为南诏、康国、突厥、吐蕃马牧客,历年牝牡几何、供需多少,六部都要登报在册,互市监负责采购检察。所以浑壁的这个官职虽然看似不起眼,其实与皇廷、军备息息相关,而且又因为供方多为外国人,于外交也非常关键,这里面的学问深不可测,因此互市监府官从六品,比康南平那个大理寺评事还要高出两节。

浑壁虽做了这互市监府员,但要从俸禄里抠钱出来买丹实在是勉为其难。才开始掌管马市的交易,他就行起那伙五坊小儿的风气,唆使手底下的四个互市监价强买强卖。一百匹绢的马,出二十匹绢强行夺下,向兵部和户部则上报原价,凭空得八十匹绢的差价,中饱私囊。

最初他也不敢动大宗买卖,只敢克扣庆义、白鹿乡里来的那批小马贩,静观了一两个月,见宫中采购使个个如此,就把歪心思动到了南诏马客的头上。南诏国每岁售卖越目炎骏、矮脚马的数量在千匹,而且这些马大多用于馆驿递驮,不是皇宫用马,所以南诏商人的议价空间本来就比别国的要大许多。即使每匹马身上只抽取两匹绢的小利,一年下来也有两千匹,这个总额足以让任何一个谦谦君子动心。

浑壁先约了这南诏马客用好酒好肉,美女娇姬伺候着,言谈中称今年唐廷恐怕要削减馆驿开支,不打算购买足量的马匹,因此要等等上面的公文;那南诏马商的马匹都临时养在京郊,每日的草料都要千钱,浑壁这里拖拉一天,在他就是白白几千的草料钱,根本吃不消。便说愿意讲讲价,打个九折。

浑壁见对方松动,狠狠心再减到原价的八成,对方已然十分不悦,然而这马也不可能全数赶回南诏去。最后不情不愿,只催浑监府早些把马取走。浑壁连连承应,然而最后交割时,送来的丝帛绫罗,总共只值原价的六成。那南诏马客怒发冲冠,浑壁立刻冷笑道:“卿若是觉得不公道,本官带你去金銮殿再讲讲价,如何?”

南诏客自知没有这种权利,只是愤而喊道:“你们唐国买家不讲信用,我要回国告诉我们皇帝!”

南诏近年国势衰弱,即便他回去告御状又如何,只能吃哑巴亏。浑壁把他的话当一个响屁,哪里理会半点,自己赶着马队回了城。那个南诏马客羞愤难忍,在城门前大发脾气,闹得来往的人都来围观询问。待天也快黑了,城门将落,他不得不打道回府,便有人从身后喊住他:

“公且留步,我们夫人找你。”

莺奴下车,见到那位马客,微微笑着对他说道:“我是蚀月教主。公今日的委屈我已听人说了,稍后莺奴自有定夺。你回了贵国,到羊苴咩皇宫里说起此事,只需多说一句,就说蚀月教主会替你讨回公道。我与贵国主相识,国主会补偿你的。”

与那南诏马客分别之后,莺奴便驱车前往旧神观。

此时是六月中,鱼玄机已怀孕半年。她这一胎不但令她孕吐爱睡,还要加上观音主退位的种种衰态,所以平时不能接待旧神观的来客了。更何况她到底是出家的道士,现在这副乳高腹隆的模样,说起来也无法解释。若是有人来访,她都称抱恙,让红拂在前殿代她见客,自己坐在神龛后面听。

莺奴迈进殿门,睁眼就见满目的锦毯绣帐,角落里金铜器堆了一地,几个女童正帮忙收拾。想是鱼玄机称恙,那些豪客们提礼来探,东西都被鱼玄机扔在这里。红拂问她,莺奴皱着眉摆了摆手:“你收起来罢,我过些日找渠道变卖就是。”那些富贵人自己私底下瞒着皇族偷用金器也算了,拿出来送人几乎等于栽赃,难道不怕鱼玄机因此身陷囹圄吗?

鱼玄机听她是因为浑壁的事而来,哈哈一笑:“你这浑公子做了官爷,早已不稀得到我的旧神观里来了。”

莺奴还义愤填膺,道:“他方上任,就敢克扣这么大的一笔钱。这笔生意关乎长安与南诏的关系,他都不怕败露出去?”

鱼玄机蔑笑道:“依我看这倒是他的天才所在。宰相府里出来的人,哪个都不简单。”

莺奴还皱着眉:“那也动不得外交上的东西。”

鱼玄机又是哈哈一笑:“你去替异牟寻和湊罗栋担忧什么,你为他们考虑,他们会为你考虑么?”

莺奴道:“外交不和,就可能交战。若是交战,不知有多少人会死。我也不是为哪国的庙堂之人考虑,我就是看不得两国相争,白白让那么多百姓陪葬。”

“这就是笑话了,真要开战,难道就因为区区九百匹绢?真要开战,莫说是九百匹也好,哪怕差了一匹,也是可以打起来的。都是借口,哼,外交,来来往往皆是虚情假意,不过是弱者屈服于强者,强者拐弯抹角地掠夺弱者。这个浑壁一点都不糊涂,唐廷一向来都是这么对待弱国的。”

“玄机,你就一点都不在乎这些……这些礼节上的功夫?说得轻浮是礼节,说到根本,其实也是人与人之间相处的道理。知道你自命不凡,不喜欢的人从来不给好脸色,然而你这般做,和唐廷、和浑壁又有什么区别,难道你不喜欢的人就不配活在这世上吗?”

鱼玄机就不高兴了,两道白眉直竖,撅起嘴来,对着莺奴嘟囔道:“你也是滥惯了,谁都爱,你的爱一点也不值钱。你看除了我,有谁稀罕你这点好吗?”

她叹道:“算了,看在你有身孕,本不想惹你。我只想问,既然你如此仇视官府,觉得不该有这样的东西,那世间万民到底应该如何活下去?官府、朝廷,就没有一丁点的好?”

鱼玄机拾起落在被面上的书,翻了两下,一边漠不关心地说:“确实没有一丁点的好,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人人自可各安其事。正是因为有了这个朝廷,日日剥削,拿钱去堆盖宫宇、杀伐四方,才搞得这般乌烟瘴气。”

莺奴摇头,笑道:“你不信道,怎么又拿老子之说来糊弄我。朝廷腐坏、皇帝矜傲无知,才会至此。我想,假若领袖清明而善听,各部尚书尽责,制度律法完善,税收合理,那这国也不见得那么坏的,是不是?”

鱼玄机又丢了书,似气似笑:“你又做白日梦了。手握大权,任谁都会变坏,除非你去做皇帝。你就不会变坏?”

莺奴道:“我还不愿相信人人都是坏的……玄机,其实你也不信人人都是坏的,对么?否则你便不会执意把一个最爱的孩子带到这世上。你说此地污秽,唯有推倒重来才会变好,可是那新的世界也只有人人向善时才会是好的。你与我其实没有分歧,你与我只是各不自洽……本是小事,以后不要再为这样的事吵起来了。”何况你与我,也真的不会再有那么长的时间。

鱼玄机还是那老样子,皱着鼻子道:“哼,才不是小事。我就是要吵着你,吵到我死的那天又如何。”

莺奴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长叹了一声:“那我让着你一些也就罢了。不过不提千秋万载的事,只说眼前这个浑壁,总得有个处置。”

鱼玄机道:“我知道你起了什么心思。只不过扳倒浑壁实在是犯不上你动一根指头,他这头新上任忙于敛财,也有人新上任在那边闲得无事,何劳你费心。”

莺奴这回倒不对康南平这小卒说什么了,问鱼玄机是什么盘算。鱼玄机道:“你以为这两个都是安分守己的?康南平虽然结了极乐丹一案,亲近房瑜,其实暗地里早已编集了蚀月教在长安犯下的所有案子,就等着你失势的一日,狠狠的告你一状,踩着你的尸身上天。那个浑壁看似心愿已偿,生怕极乐丹的案子再攀扯到自己,连我这旧神观都不肯来,其实他志在极乐丹的丹方,哪天他还要攥着宰相的权,问你来要我处的门钥匙呢。”

莺奴哑然失笑,道:“按你说,他们还可以联合起来对付你我呢。”

鱼玄机道:“小人各怀鬼胎,永远不可能有齐心协力的一天。康南平对现在这个从八品下的官位怎么可能满意?浑瑊迁动他之后必定对范栋交代了什么,所以范栋并未对其委以重任。现在这种状况下,任何一件能让他再升一级的案子都会让他起了贪心。”

莺奴替她梳理头发,柔声道:“我知道该怎么做。康南平的仕途由不得他自己,浑壁也熬不到浑瑊死的那一天。”

鱼玄机沉默了片刻,稍后道:“真是难为你。”

莺奴说:“我已想通了。”

“你想通了就好。”

“……阿寿还乖?”

“最近闹得少,我也能睡几个安稳觉了。房瑜给我带了点平康坊的糕子,大概合了阿寿的胃口。”

莺奴微微一笑,从袖里摸出一只小囊来,解开丝带摊在鱼玄机面前,说:“那我这点心意你是看不上眼了。”落在她眼前的是一叠草果小饼。

鱼玄机猛地坐起来,抢过那包小饼。她欣喜若狂,顷刻落下泪来,颤声道:“你哪里……你哪里弄来的?”长安没有野莓子,她很多年没有吃到过草果饼子了。

莺奴笑着摇头:“这个你不必知道了。”见鱼玄机哭得像孩子一般,又抱着她无声地劝道:

“好了,不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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