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大胆 他平生第一次想要安顿下来,却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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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大亮, 宫哲抬眸一瞥窗外的雪光,起身更衣。
他一夜没睡,左肋下的旧伤依然疼得厉害。昨晚展晟换了御医新开的方子给他煎药, 可效果似乎微乎其微,顶多比先前的旧方好上那么一星半点, 但对于那种痛彻心髓的疼痛来说, 无异于杯水车薪。
但他没把这事告诉任何人,就连在展晟面前也装作疼痛减轻了许多的样子, 甚至能云淡风轻地和他商议今天一早便启程回宿州的计划。
人的疼痛大概能相互抵消,一旦身上的疼占据了他的全部注意, 他就不会注意到心里的痛了。
如此,对他来说,也算是好事。
“王爷, ”展晟进屋时,宫哲正站在床边系着腰带,但因着左肋下方疼痛难忍, 手上的动作既缓慢又笨拙, 看得展晟一皱眉头,忙走上前来帮忙, “王爷,宿州那边留了不少人马, 您何必这么着急回去?”
自家王爷自家疼, 他成日跟在宫哲身边, 自然比谁都更先注意到他青黑的眼圈和日渐消瘦的身子——连腰带最紧的孔也松了, 可那分明是不久之前刚刚穿过的新孔。
“王爷,清秋姑娘吉人天相,弟兄们再过几日定会找到她。到那时您再去宿州也不迟。这样奔波往返, 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啊。”
宫哲深邃的双眸失焦地看着屋子一角,没有回应。
他自然知道展晟说得有理,也相信清秋定还活着,可是见不到她,他终究无法安心。
半晌,他垂眸将腰带摆正,手指扣在那宽宽的缝隙里,低声道:“不只是因为清秋。你还记得十六年前,绝命崖下的女婴吗?”
展晟闻言愣了片刻,这才回想起来:“陛下确实说过要找一个女婴,可属下记得当时崖下并没有人。”
“可前几日陛下传我进宫,又问起了这件事,还提到了北府军营中闹鬼之事。仙居镇的卷宗里曾经记载过,十六年前有一猎户在绝命崖下捡到一个刚出生的女婴,后来那个猎户带着女婴到了苏扣村。而苏扣村人懂得苏氏绣法,极有可能与那玉泊山的土匪、也就是祁国鹰骑有关。”
说着,宫哲重重叹了口气:“这桩桩件件,绝无可能只是巧合。”
展晟怔然:“王爷的意思是……”
宫哲定了定神,似乎为自己的心急找到了一个极佳的理由,一个足以骗过自己和众人的,冠冕堂皇,又不容置疑的理由。
“此次再往宿州,便要将这陈年旧事,彻底了结。”
半个时辰后,宫哲带兵离京。
几乎同时,一辆马车悄悄驶出宫门,向着西南方向而去了。
三天后是苏扣村人外出,用绸缎换取盐巴的日子。
清秋他们虽然无绸可换,但她这些日子常到附近的山上走走,以便腿脚恢复,顺便采了不少稀罕的草药。苏扣村与外界隔绝,许多外面见不到的稀奇草药,这里都能找得到,拿到镇上的药铺里去,能卖不少钱。
因着他们刚来村里不久,还未外出过,今日要外出的几个汉子便热心肠地来找陶酌风,要带他一起出村。
“关姑娘,陶老弟呢?我们准备出村儿了,他来不来?”
清秋腿脚不便,半天才走到院门口,对那几人一脸歉意道:“他一大早就出去了,我也不知他去了何处。几位大哥若是急着走,下次再带他一起去也可以,别耽误了卖货。”
几人一听,豪爽地摆了摆手,贴心道:“不碍事不碍事,你们这许久不出山,吃啥喝啥呀?反正路也不远,我们等陶老弟回来就是。关姑娘去歇着吧,站得久了对你那腿不好。”
清秋心里头过意不去,但也不好拂了人家的好意,只好给几人倒了水端到门口,让他们稍等片刻,便放秋风出去找陶酌风。
此时村后不远的山坡上,陶酌风安安静静地靠坐在一棵老树下,单腿屈起,胳膊懒懒搭在膝上,手指上挂着一条鹰爪项链。
那项链是他离开上京之前,趁夜从宫哲帐中偷回来的。
清风一吹,项链微微摇晃。
“封兄,当年我答应过你,要带你和孙大哥回家。可我找了这么些年,也没找到封家人。现在,”他微微一顿,像是与老友谈天般放松,唇角勾起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意,“现在我有想要相伴一生的人了,不想再像当年一样东奔西跑,四处辗转了。”
“我平生第一次,想要安顿下来。”
话落,他将那鹰爪紧紧攥在掌心,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又再度摊开手掌,将项链轻轻放进了身旁一个刚刚挖出的小土坑里。
将土回填,他虔诚地跪在那块颜色比旁边更深的湿润土地前,深深磕了一头。
“这一磕,是向你和孙大哥赔罪。若将来有缘见到封家人,哪怕远隔千山,我也必将此项链挖出,送你们回家。”
他这话刚一说完,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还未来得及回头,便被一个毛茸茸的小肉团子撞到了脚。
“秋风?”陶酌风把撞翻在地、肚皮朝天的秋风拨了过来,拎着它的后颈皮举到眼前,“你怎么跑出来了?清秋让你来找我的?”
秋风嘴里发出几声“咕噜噜”的低叫:这两个人怎么总喜欢叽里呱啦地对着它叫?它真的听不懂啊!
陶酌风当然没有指望它能说出个所以然来,问完了话便将它一把夹在腋下,小跑着往山下奔去。
等他回了村里,打远便瞧见自家门前围着几个大汉,盘着腿席地而坐,中间放着把水壶,正是他家里的那只。
他忙把秋风放下,快步走上前去招呼道:“几位大哥怎么在外面坐着?快随我进家去暖和暖和。”
见他回来,几个大汉站起身来,大喇喇地朝他咧嘴一笑,憨厚朴实:“关姑娘一个人在家,我们进去多不方便。这不今天要出村上镇子里换些盐巴和粮食,哥儿几个寻思着你家里该是没剩多少东西了,便来问问你要不要一块儿出村?”
“好啊!刚好清秋采了不少草药,正好拿到镇上的药铺里去卖,”陶酌风接过大汉递过来的水壶,“几位大哥稍候片刻,我马上就出来。”
“哎,不急。”
陶酌风进院,刚好撞见清秋收拾好了晒干的药材,装在一个小小包袱里递给他:“呐,都准备好了。”
他接过来瞅了一眼,朝她一笑:“应该能卖不少钱。想买点儿什么?”
“买些针线吧,你那衣服还没补呢,”清秋说着,抬抬手拂掉他头上沾着的草叶,一边低眉理着他的衣襟一边问,“中午想吃什么?”
“想喝你熬的苋菜汤。”
“好。”
她轻轻拍了拍刚刚为他抚平的前襟,像是即将送新婚丈夫远行又恋恋不舍的小媳妇一般,轻轻柔柔又带着几分撒娇的调调:“早些回来。”
“知道了。”陶酌风笑着应下,飞快地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拎着草药出了门。
苏扣村民之所以赶在这天出村,全是因为今天是仙居镇上一月一度赶集的日子。
一到了集上,陶酌风便与那几个要卖绸缎和刺绣的汉子分开,沿着长街走了好久,钻进了一家药铺。因为清秋采的药既少见又十分完整,药铺老板像得到了大宝贝一般,也没跟他讨价还价,便将所有的药材全都包了下来,甚至还亲自将他送出门,说好下次再有这些稀罕药,就都给他送来,价钱好商量。
陶酌风别过药铺老板,独自一人逛着集市,边走边遗憾,若是清秋的腿没有受伤,今天就能和她一起来赶集了。
左右她都不在身边,陶酌风一个人逛了一会儿便觉得索然无味,给清秋买了几件漂亮裙子和首饰,正打算回家,却不想在拥挤的集市中一头撞上了几个高大的壮汉。
“抱歉,借过。”他不欲与人发生争执,便要侧身走过,却被那群人一挪步子,挡在了面前。
“小子,”其中一人压低声音狞笑道,“这回你可跑不了了。”
苏扣村里,清秋早早煮好了满满一大锅苋菜汤,正要将锅端进屋去,就听见村里的狗突然一齐狂吠起来。她一怔,端着砂锅愣在了厨房门口。
院外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整齐划一,将狭窄的乡间小道踩踏的泥泞不堪。
下一刻,院门被人猛地推开,一只暗金的靴子迈过门槛踏了进来。
清秋大惊失色,手中的砂锅“咔嚓”一声摔在了地上,滚烫的热汤溅了她一脚,她却浑然感觉不到痛。
门口是脸色阴沉的宫哲。
她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到他。
而如今他却站在她的家里,负着手,眼中尽是疯狂的怒火,死死盯着她,像是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
“关清秋,你胆子不小。”
陶酌风在疯了似的狂奔。
方才在集市上撞见的那些人他从未见过,可他们却好似早就认识他,而且是专门到那里去堵他的。
几乎是直觉,他瞬间便认定那几人与玉泊山的孙篁有关,甚至极有可能就是他的人。
他们竟然追到了这里,还不肯放过他。
耳边风声呼啸,如同亡魂低语,陶酌风的心脏早就承受不住这般快速的奔跑,“砰砰砰”的像是随时要炸开一般。
但他不能停下,甚至连放慢半分也不敢。
那些人想要他的命,他只能不停的跑,一直跑,直到甩开那些人,才能回去苏扣村带清秋逃走。
可她的腿还有伤,必然无法脱身。
陶酌风想着清秋便分了神,待他再度看清脚下的路时,才发现自己竟跑到了悬崖边上!
这悬崖不是当初清秋假死跳入黄羊河的悬崖,下面不是奔腾的河水,而是坚实的土地,被冻得坚硬无比的土地。
他慌忙止住脚步,脚下松散的石子被踢下悬崖,半晌也没传来动静。
身后那些面目狰狞的恶徒追了上来,看见他僵持在崖边无路可逃,几个壮汉也不再着急追赶,慢悠悠地朝他走来。
“小子,你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摔下去不死也残。这是老天爷要亡你,怪不得我们。要怪,也只能怪你不该和我家主子争皇位,怪你不在祁国这么多年,那老东西却还一心想让你回去继位。所以,你只有去死了。”
陶酌风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却知道自己今日只怕在劫难逃。
他盯着那几个一步步朝他逼近的壮汉,轻轻地、缓缓地向后退去。
“哗啦”,崖边的碎石被踩塌,咕噜噜顺着山壁滚了下去。
他看着越来越紧的包围圈,又回头看了一眼脚下雾气弥漫的深渊。
跳也是死,不跳也是死。
“小子,你不会是想跳崖吧?那死法可凄惨得很,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人都能摔成肉饼,到时候五脏六腑都碎成了渣子,从你鼻子、嘴里溢出来,可难看得紧呢!倒不如我们一刀送你上西天。放心,我们会看在你是那老东西的种的份儿上,让你死的痛快体面些。”
狞笑声就在耳畔,陶酌风回眸望向崖下,一咬牙,在那些壮汉伸手过来抓他的那一刻,毫不犹豫的纵身跳了下去。
“操!”
那几个壮汉扑上来抓他,却只抓住了他衣服一角。布料不结实,“咝”的一声便被扯断。
陶酌风飞快地坠落了下去,跌入了重重的白雾里。
……
等他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平坦的草地上,身上虽有多处断骨疼痛不已,但至少还有命在。
而他身边,是一脸焦急的清秋。
眼前的一切,正如藿莲山洞中那晚,他所做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