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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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康十六年, 帝自请退位,传位于嫡长子,改年号建安, 是为建安帝。
凌晔乘着夕色,策马跑在山道上,远远甩下后头跟着他的人, 离了遥遥一段距离。
马蹄扬起沙尘,凌晔驱马直奔至温泉庄子, 看见下人与工人忙着修葺清理被破坏的植栽与门窗, 他下马大步跨入。
凌晔走得太快, 下人都还来不及同他说话, 他已越过众人, 径自往主屋方向而去。
早就猜到皇帝……哦,现在该说是太上皇了, 猜到他会来这一手,他们事先做了安排。
可亲眼见到温泉庄子乱糟糟的模样, 凌晔还是眉头紧蹙。
事态比他所想还来得严峻。
邻近傍晚,檐廊却未点灯, 连带主屋也是暗的。
心头已有猜想, 但他还是亲眼去看房内景象。
──并无打斗的痕迹,虽东西收得匆忙, 却不显杂乱。
凌晔心头略松,这才转身问追上来的下人, “少夫人呢?”
下人回道:“二公子和任大人带走安置了,只去了何方,小的却是不知。”
邹灵雨的行踪,任顾言也不会随便说与人知。
凌晔不说话, 只转身又往来处走去。
元德寺的人跟了上来,净音站在一旁,看着他似有话想说,只凌晔视而不见,从她面前走过。
净音无奈轻笑,早在很久以前,她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脚步声去而复返。
净音愕然抬首。
凌晔表情毫无变化,只问她:“你那夜枭,再借我一回。”
之前就已还了回去,没想到今日竟还有再用上的一遭。
净音自是应允。
眼见凌晔提步就要走,净音唤住他。
“我让人去元德寺取来便好,你换身衣裳吧?你也不希望自己这副模样让她看见不是?”
凌晔顿住,垂首看自己这身衣裳,皱褶或沾上泥沙都好说,上头还有干涸掉的旁人血渍,即便不想承认,他也不得不赞同,净音说得确实没错。
“夜枭送到立刻告诉我。”
说完,自己又回主屋去,徒留净音含笑摇头。
这孩子,还是一样这么不坦率。
凌晔收拾完自己,简单洗浴过又换了一身衣裳,夜枭正好送到。
有任顾言他们守着,邹灵雨想必无事,他这才有换衣的心思。
天已擦黑,天空落下毛毛细雨。
夜枭盘旋空中,往一处飞去。
凌晔驾马随它同行,跟着它进城。
可这段路越走,他面上表情就越是微妙。
熟悉的街道,闭着眼,他都能准确走到的地方。
凌晔最终在闵国公府前停下。
任顾言在门口,看见他迎了上来,喜道:“公子!听说你们回京了,我想着要去庄子寻你来着,来得倒是正好!少夫人就在你院里,要知道你回来了,她肯定高兴!”
把话带到,任顾言也就让凌晔一人继续前去,没跟着他。
原先着急的脚步,在踏入国公府以后,凌晔步子就慢上许多。
这是他最不愿归之地。
曾经,偌大的国公府,即便入夜,每个院落都是暗着的。
下人脚步轻放,说话声近乎没有,安静得宛若无人居住。
冰凉的雨丝打在他脸上,将凌晔从回忆中唤醒。
这冷冷清清的地方,与记忆中的模样,还是有变得不同的地方。
他院里,亮着橙黄暖色的灯。
窗子是开着的,窗边有一人静坐,拿着黛色荷包在细瞧。
仅仅只是对着荷包而已,她都能露出淡淡笑意。
许是察觉目光,她侧头往他的方向望来,两人对视。
邹灵雨放下荷包,喊着“夫君”就要出来。
驻足的凌晔瞧了尚在落下的细雨,快步走到廊下,阻止邹灵雨再往外踏出一步。
“你回来啦?”
柔腻的嗓音响起,邹灵雨瞧见凌晔被雨水打湿的脸庞,赶紧拿出自己帕子,抬手按在他面上,吸去那些细小水珠。
“得快些擦干才好。”
邹灵雨身量要比凌晔矮得多,手伸得吃力,却还是好好为凌晔轻轻擦去雨水。
凌晔略弯下身,让邹灵雨方便够着自己,一双如若深潭的漆眸映着屋内灯火,就好似眼里也跟着亮起烛火。
被凌晔这样的眼看着,邹灵雨为他擦脸的手顿了下来,温声问他:“怎么啦?”
半句话也不说的?
凌晔的回答是直接将唇凑上,以舌撬开她牙关,卷住她的。
邹灵雨攥在手上的帕子半湿,被凌晔此举吓了一跳,没能紧握住,落在地上。
两人也不知吻了多久,夜风一吹,邹灵雨忽地惊觉两人可是站在廊下呢,忙扯了扯凌晔袖子。
凌晔沉声问她:“怎么?”
顺势往下吻去。
邹灵雨被迫仰首,轻推下他,囔道:“还在外头呢。”
凌晔二话不说,直接把邹灵雨拦腰抱起,邹灵雨惊得杏眼都瞪圆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那就进屋继续。”
听到凌晔这一如往常的回话,邹灵雨对他的担心全咽回去。
邹灵雨住在国公府这阵子,并未动过里头配置。
桌椅该在哪儿就在哪儿,凌晔抱着她忙着亲吻,没怎么看路,也能稳稳坐到椅子上,俨然是再习惯不过这儿的摆放位置。
凌晔让邹灵雨坐在自己腿上,两人唇上湿润,额抵着额,呼出的气息交缠着。
邹灵雨忽然猜到,凌晔为何会如此的原因。
白帕落了,她就换捏着袖子,为凌晔按掉发上的水气。
她一边看着凌晔那双深沉的眼,一边轻声问他:“夫君有没有想过,我们父母的事?”
因为一个前朝公主,从父辈的事情看来,她跟凌晔有些相像之处。
邹灵雨径自说:“我在想,不管是在京城或是兰州,我们母亲与德安公主交好一事都不是秘密,废后有的是法子寻她们麻烦──尤其是在京的闵国公夫人。”
“废后有想要的东西,找不到德安公主,那寻她身边的人也是一样的,甚至会以那人在乎的人、事、物加以要挟。”
在那样的境况下,闵国公夫人会怎么做?
不像自己父母那时有没有怀上孩儿都尚不知道,闵国公夫人膝下的凌晔,却是已有六七岁的年纪。
丈夫长期远在西北打仗,她一个女人家,安能护得住一个幼子?
邹灵雨抚上凌晔的脸,他的脸刚淋过雨,还有些冷,邹灵雨便将掌心贴得更紧。
凌晔也以自己的手,轻覆上邹灵雨手背,静静听她说话。
邹灵雨的嗓音温柔甜美,她娓娓道来时声音平稳细甜,啼哭时就是喊他“凌晔” 的声音沙哑,只要是邹灵雨所言,凌晔都很乐意去听。
邹灵雨没注意到凌晔想起旁的事,仍接着对他说:“大概那时的闵国公夫人能想到的最好法子,就是远离你吧?最好是让全天下的人,都以为她无情,无情到抛夫弃子的那种,才能将废后一并骗过,也才能护住最重要的你。”
这样才说得过去。
否则德安公主那时刚怀上,能不能顺利产下孩子、孩子是男是女都未能得知,也不值得两家人耗费心力事先谋画。
更重要的是,她不信记忆中那样温柔的父母,会对她另有算计。
十五年前,闵国公夫人与德安公主离京时,想来就已做好离开的决定。
凌晔无事了,闵国公夫人与德安公主到兰州后,才得知另个友人也有身孕。
德安公主为了不拖累人,才会将火凰镯赠与有孕在身的她。
也因而有了自己与凌晔的那桩娃娃亲婚事。
她让问枫去递信求援时,问枫回来给她带了一句净音的口信。
净音对邹灵雨说:“我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大抵就是把你送到那孩子身边。”
邹灵雨当时没能明白,且两人碰面的机会此前也不是没有,为何在那日才让问枫带回这话?
她想了许久,才推论出可能的一个事实。
把这事同凌晔说了,邹灵雨又说出自己的理解。
她说:“我猜,婆母说的那话应是──把继承火凰镯的我,送到你身边,护你往后平安。”
自己夫君有危难,自己有火凰镯得以运用,难道不会伸出援手?
凌晔牵着她的手,在她手心印下一吻,轻声道:“那些都不重要了。”
空寂的院里已有人在等他归来,真相是什么,于他而言,都没关系。
听他这么说,邹灵雨便笑笑,打住了不再细谈。
毕竟不管闵国公夫人初衷为何,凌晔都有个被抛下的童年,那是不争的事实。
她只是想着,希望凌晔在这个给过他痛苦回忆的地方,心中也能好受些。
邹灵雨取过桌上放置的荷包,亲手为凌晔系在腰带上。
凌晔垂眼看她嫩白的指尖勾着绳子,灵巧翻动,然后抬首对他说:“好了,送你的荷包。”
凌晔垂眼,将荷包捧起细看。
他这角度是倒着的,却也不妨碍辨识其上所绣的花样。
黛色的布料上,绣着更深色的乌云,然后,月光自云后探出。
“这是何意?”
凌晔问她。
他见过绣有花鸟竹蝶林木的,可这云中月,却还是头一回见。
邹灵雨伸出指尖,描绘她绣好的图样,同凌晔解释道:“你想想你的名字嘛。晔,光也。可是夫君你……并不是如阳光那样,温暖照人的温雅佳公子啊。”
此话一出,凌晔连同邹灵雨的手指一起紧攥住荷包,当即黑了脸色。
这话简直直踩他痛脚。
“你这是在嫌弃我?”
他一直都知道,邹灵雨喜欢的,是她口中所说那样的男子。
而他,半点边都不沾。
邹灵雨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不禁失笑,“我话还没说完呢。”
凌晔轻哼一声,这才松开她的手,“说。”
大有她说得不满意,他又会再紧握住,且绝不放手的打算。
邹灵雨伸手将被抓皱的荷包抚平,幸好凌晔握得不久,稍微轻抚还是能恢复原状的。
她垂下眼,要说起这话其实还有些难为情。
但邹灵雨还是缓缓道来。
她说:“不是阳光,却更似月华。月光也是光嘛,冷冽凛然,就像那日你骑马来寻我时,乌云退去,月色照下的姿态。”
邹灵雨自己说得不太好意思,轻咬了咬唇,然后抬眼,同凌晔说道:“我觉得,那模样才是最适合夫君的。”
凌晔被邹灵雨这番话说得怔然。
她方才所说,一字一句,抑扬顿挫,反复都在他脑中响起。
不是什么偏偏佳公子,也能得她青睐。
凌晔再次拥住她,埋首在她颈项。
邹灵雨则一下一下,抚他青丝,任他抱着。
两人相拥的影子映在窗上。
窗外夜雨未停,就好似及时雨,滋养干涸的大地,又成一片壮阔碧水。
而那碧水湖中,盈盈映着一轮明月,雨丝落在湖面,与月色融为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