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不愿承认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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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无晦手里一团黑红夹杂的光。光往延伸, 一直连接到天空中的“祀”字。
仿佛生怕不够显眼,它还不停扭曲跳动,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宛如一个个恶意的嘲笑。
“你到底做了什么?”云乘月盯着那团光, 声音比自己想象的更平静。
注意到她在看哪里,薛无晦面上的容更扩大了一些。但即便如此, 的仍然冷淡, 那些恶意都在他眼角眉梢里,一点一滴地渗出来。
“正如你所见到的。”
手掌一抛, 那团光就到了指尖。玩得漫不经心, 那团光球也“滴溜溜”转来转去,很无害似地。
“这枚‘祀’字是诅咒之文, 能吸取活人生气,转而滋养死灵……正合我的需要。”声音里也含着一丝意, 却又极冷漠,“我要吸收它。”
“哦, 你想得很美,建议继续做白日梦。”云乘月波澜不惊, “你知道, 我讨厌麻烦, 也讨厌浪费唇舌。直接一点, 我给你两个选择。”
她淡淡道:“第一个,天上那东西搞掉,让一切恢复原状, 然后跟我出去救人, 能救多少救多少。我很推荐这个选择。”
薛无晦露出几分诧异:“半日不见,你的自作多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了?”
漫不经心地问:“第二个选择呢?”
一线冷光——玉清剑的剑刃。
剑柄微侧,剑光如水波闪光;在雾气与血光中, 这抹剑光干净得刺眼。
云乘月握着玉清剑,以一种初学者的生疏姿态,指着薛无晦。
“第二个选择,你用自己的命赎罪。”
薛无晦忽然不了。一动不动,目光阴郁,连身下的黑色锁链也缓慢许多。
注视着那一道清润刺眼的剑光,微微眯起了眼。
云乘月的动作实在笨拙,浑身也实在狼狈。她浑身尘土、草叶,头发散乱,脸上都是擦伤,衣裙破了好几处,左手臂的伤口才刚刚止住血。死气渗透了这座山,尘土砂石、一草一木都变得锐利无匹,才能割伤修士的肌肤。
但那剑光平稳得惊人,她眼里的光芒也亮得惊人。
亡灵的帝王站起身。站在无数锁链之巅,也站在无数“刑”和“”字之上,长发飞逸,大袖当风。
“云乘月,你似乎忘了一件事。”冷淡地叙述,“我们有契约。谁若主动伤害另一方,谁就会引来天谴,而反过来,反击的一方却没任何损失。”
“你要先对我动手?”
哗啦——砰!!
黑色锁链翻飞如浪,挡住了那一道白光,然而即便挡住,它们仍然寸寸消失、化为齑粉,仿佛被那白光顷刻腐蚀!
可是,它们终究是挡住了。
淡白光晕消散,“生”字轮廓也悄然散去。
云乘月举着剑,剑尖拖出白光如墨滴,就要去写第二枚“生”字。但突然,她左手掩住唇,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鲜血逸出唇边,在她下巴上拖出一道鲜艳的痕迹。
“居然是真的啊……契约这种东西,真讲信用,我很欣赏它这一点……”
她一边咳,一边却笑出来。她的五脏六腑都在痛,仿佛上天无声的警告:契约不可违背,否则要承受代价。
帝王居高临下,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手里的诅咒光团却仍是不动。
“书写?你竟学会了,还用来对付我……还真是长本事了。”中隐藏着一丝怪异的绪,“你可知道,从这时起,我就能随意出手,再无顾忌——”
话音未散,阴风已出!
伸出手,苍白的指尖迅捷如电,游走出龙蛇般蜿蜒的痕迹。
顷刻,巨大的“死”字成形。
黑雾暴涨如潮,汇为“死”字。它飘忽却又真实,线条煞气腾腾,划破了空间,划破了夜色,也划破了那骤然亮起的生机之光!
——原来玉清剑化为锐利的笔尖,也同样划破空气,连写出“生”与“光”二字。
黑雾如龙,那淡白的生机之光却也如龙。只是黑龙盘旋阴沉、昂首怒吟,正值盛年而气势无匹,白龙却纤细轻盈,好似尚未长成的幼龙。它也昂起头,没有丝毫畏惧,更没丝毫犹豫,全力飞出去、重重撞上黑龙!
一黑一白,一死一生,一长一幼……它们都恶狠狠地咬上对方,带着狂怒和燃烧般的恨意,撞击出巨大的轰鸣!
狂风大作。
在清泉山上,在通天观,在天空中暗红的“祀”字之眼的凝视下,生死之道互相绞杀,陡然将四周夷为平地!
草木摧折,砖木建筑也顷刻破碎,化为飓风中无力的黑点;但当它们击打在地面时,却又爆发出恐怖的力量。
“唔……!”
云乘月被接连砸了好几下,都咬牙忍着、寸步不离。早知道她就该拿一套铠甲来……不,拿十套!她旋即又苦笑,可是情况危急,哪里来得及。而且她靠着书文特性走得太顺,几乎忘了自己真实的修为境界,更可笑的是其他人也忘了……所以有时候,人不能表现得特别强悍、特别可靠,否则容易被认为无所不能、无坚不摧,却忘了她也是个人,也会痛得想哭的时候。
她不知道卢桁本来打算同,只是临时被荧惑星官阻止,此时也正后悔不迭。
她只是突然想起来,以前听唱戏,战斗时也都咿咿呀呀、大马金刀,个个中气足,茶楼里说书的讲某次著名战斗,也总是讲得惊险万分。战斗的主人公可能孤勇狂傲,可能沉默坚毅,但没人会想哭。
现在自己站在这儿,感觉到皮肤、肌肉乃至骨头,都被尖锐地割破或者沉重地钝击,痛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生理性的眼泪已经涌上来了。她想骂人,怎么没人早点告诉她,痛到极致是能生生人痛哭的。
但她忍着,因为事还没有结束。
黑白二龙搏杀,仿佛经过了漫长的时间。但实际上,只过了不到一盏茶的时候,书文的力量就散去了。
风也渐渐平息。许多杂物更是如雨点落下,重重砸碎在云乘月脚边。她瞥了一眼那根木头——显然曾经是横梁,觉得自己可能侥幸逃过了脑袋开花的下场。
不过,就算现在不开花,可能迟早也会开花。
“呼、呼……”
她弯下腰,用玉清剑当拐杖,不停喘气。丹田中的灵力旋涡疯狂旋转,与眉心识海的书文配合,努力恢复灵力、努力修复她的身体。然而,即使结灵之心在,她最多也只能算半个第三境修士,力量终究有限。
迷离的夜色里,黑雾蔓延。
烟尘尚未散尽,一道人影已经出现。半个身躯都消失了,衣物边角翻飞,如残破的战旗。但很快,黑雾汇聚,修补了的伤势。
走了过来。
“云乘月,你太小看我,所以才会如此狼狈。”
她用力吸了一下鼻子,抬起头,正对上的眼睛。
“当初在帝陵,我刚刚苏醒,身上没有一丝阳气,才会被你的生机书文压制。但是,我们结成契约后,我就从你身上得到了一缕生机。再经过浣花星祠,我又恢复了部分力量。现在,我更有……”
唇角的弧度一动不动:“‘祀’字带来的——数十万活人的精血与生气。”
“你再天赋,也不过第一境。你的书文再潜力,现在也仅仅是天字级。”
亡灵的帝王站在她身前,弯腰垂眸。捏住她的下巴,凝视着她,目光中丝丝恶意如实质,好似要往她灵魂深处流去。
“你,如何能与朕相比?”
云乘月只觉手指冰冷得可怕。她扯扯嘴角,感觉皮肤也被凝固的血扯得疼——就不能有个不痛的地方吗?——可没精力去管。
“当初也不知道是谁……被我吓得躲在棺材里,不敢出来。”她怼回去,又止不住咳嗽,违背契约带来的伤害还在蔓延,不过也还好,反正她浑身都痛、内都痛,痛多了就麻木了,也就习惯了。人生本来也就是不断习惯无奈的过程……
习惯个鬼,痛死了!
她努力站直,努力握紧玉清剑的剑柄,左手用力抓住他的手腕。
“你这个骗子。”她有些咬牙切齿,因为疼痛也让她暴躁。
靠近了一些,目光在她唇边血迹一掠,凝住不动:“我骗你什么?”
“你说你被我的生机书文克制……我就想着,不管你搞出多大的麻烦,我总能来抓住你,将你暴揍一顿,要么打死算了。”云乘月磨了磨牙。
“可你看,你现在一点不怕,我反而被你打得惨兮兮,你不是骗人是什么?”
早知道这么痛,她肯定拼命把战甲往身上套……她之到底在想什么,哦想起来了,太一心一意想来解决他,忘了。云乘月对自己恨铁不成钢。
薛无晦一言不发。目光将她再一扫,突然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只是情不自禁注意到,她明明疼得浑身都在发抖,她说话的语气却还是轻柔,仿佛悠闲的午后闲聊,没有任何怨恨或阴霾。
如果云乘月知道的念头,一定一剑戳过去。她说话声音能不轻吗?她现在受伤很重,咳嗽都牵得肺腑疼,说话当然是能多轻有多轻。
沉默之中,烟尘终于落定。
帝王也垂下眼睫,松了手,后退一步。
“……生死之道,本就是相生相克。生强死弱,是生克死,如今我强你弱,形自然不同。”
“居然……是这样。”云乘月恍然,哼了一声,又因为牵得伤口痛而咧咧嘴,“没想到这种时候……还能听你讲课。好罢,当初你答应教导我书文,其实也算尽心尽力,称得上半个老师。”
她转动剑柄,费力地抬起手。玉清剑也在颤抖,却仍是指向了薛无晦。
她有些恶狠狠地说:“但是抱歉了……我今天,可能要弑师了。”
薛无晦没动,只睫毛一垂,静静望着那点寒光。玉清剑不染尘埃,仍旧清澈如水,相比之下,它的主人却灰扑扑的。没来由地,想起第一次见她,她站在地宫的镜子,也是狼狈,容色却如春光明媚。明明身处险境,却一脸好奇和思索,那副神态完完全全透出“这里好像还不错也许可以住下”的意味,与阴森的陵墓格格不入。
左手托着控制“祀”字的光晕,右手垂落,目光也愈发低垂。想,需要说点什么。
“你本来不必如此。”
淡淡地,本来只想三言两语,实际却一口气说出了一长串话:“现在还来得及。你若就此收手,我不会再伤你,甚至能当这一切都没发生。待我将这数十万活人生气炼制完毕,再彻底吸收,我们就能一同离开。你本来就是个不爱麻烦的人,又何必为了一群素不相识之人,与我作对,乃至赔上自己的性命。”
云乘月愣了愣,些惊讶。是……想要劝她自保?
她摇摇头,忍着血腥味的咳嗽,低声道:“说这些做什么?你既然知道我不爱麻烦……就也该知道,我可讨厌做事之说很多很多话了……如果今天只有一个结果,我希望大家省去所步骤,直接抵达它。”
薛无晦抬起眼。
“你现在的状态,只是自己找死。”
云乘月想了想,认真道:“我觉得……不一定吧。”
可她整个都在发抖了。薛无晦无意识扯了扯嘴角。这并不是一个笑容。
“是你先对我出手。”听见自己说,“如果我杀你,我没有任何损失。但如果你杀我,哪怕你成功了,你也会被天谴而死。”
这是帝后契约的效力,没有人可以违背。
她原本神些凶,但这时候,她的目光变得奇怪起来。她好像想通了什么,突然笑了。不明白这究竟什么好笑。
“哦……是这么回事。”因为疼痛,她竭力喘气,这样才能勉强稳定手里的剑,但她还是笑起来,眉头松开了些,又叹了口气,“你要了很多人的命,唯独不想要我的命。”
想否认,她却继续顾自说话。
“那我觉得,你还是有损失的吧……至少我这样天才横溢,脾气又好、能忍你还能哄你的人,世上大约没有第二个了。”
冷笑道:“自作多。”
她没再反驳,再低头咳了一阵,手里的玉清剑颤抖得更厉害。的右手藏在大袖下,捏得更紧,但自己没有发觉。
催促:“选哪一个?不收手,你会死。”
她垂着头:“是啊,你说得对。”
下一刻,她抬起眼。
薛无晦竟然慢了一会儿,才发现异常——那双眼睛突然变得澄澈安宁、平稳无波,更重要的是……其中充盈着生机!
……不应该出现在重伤之人身上的生机。
所未有的危机感忽然降临,急急要退!
然而——
风声。
四面八方都起了风。
不是狂风,不是阴风,而是清新纯粹、生机勃勃的春风。它们无处不在,将山顶包围;蓬勃的生机没任何攻击力,只是简单地存在着。
可就是这简单的存在,逼得死气不断压缩、凝聚,不敢上。
薛无晦站在原地。四周分明已是废墟,空旷荒凉,却发现自己无路可退。
在这个肃杀的秋日,在这个肃杀的夜晚,能从何处生出温润的春风?往四周看,却见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在风中颤动,每一个弧度就是一抹笔画,无数笔画交叠起来,就是无数个“生”字和“光”字!
黑雾包裹着,也抵抗着生机的浸润。这温柔平和的力量,于他却是最致命的毒/药。
这是……薛无晦猛地向云乘月看去。
她没离开,仍然在不远处。们一步之遥。
她还是狼狈,浑身的伤做不了假,唇边的血迹也是真。可直到这时,薛无晦才陡然想到,她有生机书文蕴养,伤势为何还好得这么慢?
“……你的生机书文,”些怔怔,“竟然附着到了这些死物上头?”
云乘月专注地控制着力量。她的灵力比少太多,一丝一毫也不能浪费。现在成功了,她虽然有些欣慰,却也没表现出来。
“我不久听人说,即便观想出了书文,也不能放弃书写的过程……书写一次,就是证道一次。又人说,道之所存,天地万物都可为笔。”
一次性倾泻出太多力量和心,她感到自己像个被戳了无数大大小小空洞的沙包,空洞又痛苦。好痛……
她喘了口气,努力让自己说得更连贯一些。现在是最后的时刻,她必须向解释清楚:“我知道我们实力差距很大……所以我突然就想,如果不止证道一次呢?”
“如果……我让尽量多的事物,都化为笔,同时证道呢?”
“一个不,就十个、一百个、一千个……到我的极限为止。灵力不够,我就不要修复伤势了。所的力量都拿来当墨,天地是纸……我拼尽全力,终究成功了,对不对?”
薛无晦听怔住了。半晌,忽而失笑:“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谎。”
看向她的剑。那柄颇为玄异的玉清剑再次成了拐杖。清澈的剑光像无辜的眼睛,仿佛在说:不好意思啊,我不是主角,我杀不了人,我只是一杆笔罢了。
她低低应了一声:“不会……不是不能。需要我做戏的时候,我也能做得很好。你不是早已见识过了么?”
生机之风流淌,间或光芒闪烁。
薛无晦环顾四周,意识到她原来她不光是同时书写了无数“生”字,也书写了无数“光”字。之告诉她,说他强她弱,但其实她的道一直在这里,哪怕她实力真的弱,她书文中的道也从来不弱。
试着伸出手。
嗤——!
温柔的生机灵光,陡然化为最蚀骨的毒/液,毫不留地腐蚀了的指尖。这是他的魂魄,所以受伤也是灵魂的伤,而灵魂的伤痛更甚于肉/体,而且是甚于千万倍。
薛无晦却没说痛。相反,注视指尖的飞灰,渐渐轻声起来。
“是,你胜了,败的是我。”
平静地承认了这一点,口气里些许遗憾,却终究是干脆的。
“我真的很好奇,你的命魂过去在哪里?为什么一个初学者,却有如此坚定的道心……真是荒谬。我一时竟然分不清,遇见你究竟是运气,还是我活该遭劫。”
“罢了,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
摇头,再摇头,声不停。等收回手,转脸就看见了玉清剑的轨迹。
颤抖的剑身横着过来,抵上的脖颈。这柄剑很异,与她的书文浑然一体,在他颈间压出一丝刺痛。但没躲。
云乘月握着剑,将剑刃压上了的脖颈。她望着,脸上脏兮兮的,美貌半点不剩,唯独眼神亮若秋水。
薛无晦的淡了一些:“怎么,你也要斩我一回?也好,这样的确清净,一了百了。”
当年他被人斩下头颅,而今魂魄将死,竟也是同样的局面。上天大约的确看很不顺眼,才特意给希望,又要再狠狠跌落一回,而且是用同样的方式、遭受同样的羞辱。
她却没进一步动作。甚至他察觉到,她在尽力稳定手中的剑。
“咳……薛无晦,我问你个问题。”她声音轻得像雨,沙哑得都不像她了,“‘祀’字……其实不是你弄的吧,而是封氏搞的鬼。我听说了,封氏是你的敌人。”
“是又如何。”冷淡地回答,“莫非你要告诉我,既然封氏才是始作俑者,你就会放过我?”
她送了送手里的剑,扯了扯唇角:“说不定哦,说不定我真的会放过你,只要你肯说清楚……明明是封氏的书文,你到底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
薛无晦盯着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唇角弯起,恍然大悟。
问:“原来如此……你在希望什么?”
“你在希望,这数十万活人都是封氏决定杀死的,我至多是袖手旁观?这样你就能找到借口,告诉自己,这不是我的错,所以你可以不杀我?”
一边笑一边摇头,又连连叹气,嘲讽一声比一声浓。
“好,我可以告诉你。”
倏然回归平静,一字一句:“封氏的书文,原本是可以细水长流,不会造成大规模死伤。”
“是我逼封栩动手的。”
唇角仍然上弯:“‘祀’字是封栩的书文,只有能使用,也只有能如此便捷地收集大量活人生机。我恰好需要这些力量,便逼他走了最激进的路。”
云乘月花了一些时间,理解了一下。她现在浑身痛得不像自己的,头也在发晕,实在需要更多点时间。
过了一会儿,她慢慢问:“就是说,这些人本来可以不死,但是……你促成了们的死亡?”
说:“是。”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的目的……是为了得到他们的生机,供养自身?”
“是。”
“你就是为了……得到更多力量?”她又低低咳了一阵,“你想要强大的力量,我能明白,可你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方式?”
淡淡道:“万物残杀以利自身,我要复仇,力量自然多多益善,你问的是什么蠢问题?”
“蠢问题……吗。”她轻声说,“或许如此。”
她望向左手。左手掌中一直托着那团黑红的光,这就是控制“祀”字的力量之源。通过它,得以源源不断地吸收万生机。
“就是这个?”她问。
说:“是,你何必明知故问。”
“明知故问……的确,我为什么要这样问?说多余的话,我明明觉得很麻烦……”
云乘月手中不动,却偏头看了一眼。夜色很浓,天空中的“祀”字竟成了光源,照亮那座模糊的城市。当她望向那里时,那些和平悠然的街道、热闹的叫卖声,甚至市井无赖的吵架和之后的求饶……又一次浮现在她眼前。
“我其实猜到了,但……我就是想确认一下。”
她叹了口气:“死了很多人。薛无晦,你死了很难过,可别人死了……也是一样难过的。”
帝王低笑一声:“庶民的命,与朕如何相比?我故意逼迫封栩,让他加紧书文诅咒,收集一州生机,才好对抗我。”
“等死了,这成果自然为我所用。一将功成万骨枯,帝王之业,本也需要百千万的尸骨造就。”
逼视着她,很几分恶劣:“这数十万人的确是因我而死。你认识的人也死了不少吧?云乘月,你看见的浣花城甚至只是一小撮人。还无数你看不见的生命,都成了我的力量。”
“但这一切也都是你的错。”
一语断定,冷冷道:“是你将我唤醒,也是你为了自保,才同我签订契约、让我回到世上。也是你——听从我的意思,在浣花星祠中做了手脚,让我得以随心所欲地施展力量。”
意更深,恶意也更甚:“你是不是很难过?你那无聊的善心是不是已经支离破碎?你……”
声音戛然而止。
的也僵住,眼角眉梢的恶意也一并冻住。
的思维忽然陷入泥沼。接下来他还想说什么来刺激她?怎么想不起来了。
只看见,在他面前……仅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她望着,已经泪流满面。
“是,我明白……这一切都是我的错。现在我终于能确认这一点。”
她这样流着泪,喃喃说道。
她没掩饰哭泣。起先还是安静的,只有泪水不断溢出、眼眶越来越红,然后她开始抽噎,止不住地发出呜咽。
薛无晦怔怔地站着。
良久,才梦呓似地说:“你哭什么,你什么好哭的……朕才想哭呢。”
失败的是他,即将消逝的也是他。功败垂成,才是该哭的那个。
她还在哭。她哭的方式和别人不一样,没有委屈或者软弱;她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泪水一串串地掉。她哭得很真实,呜咽了一会儿,鼻子里都掉出水……一点不美,都丑了。
怎么会人哭成这种丑样子?突然想笑。不为了嘲讽,不为了愤慨,就是单纯地觉得……她这样子很好笑。
“……别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欺负你。”低声说。
她还是哭,又说:“你闭嘴。”
些手足无措。一边茫然,一边又觉得自己可笑:的复仇才开了个头就要崩塌,自己也即将被斩下头颅、魂飞魄散,为何还要关心她哭不哭?比起他失去的东西,这些眼泪多么不值一提,比鸿毛更轻……
薛无晦抬起手,擦掉她的眼泪。她甩开,但突然执着起来。都要再死一回了,现在他不想再忍。
一件事从没告诉她,能触碰世间一切死物,但唯有她……她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被碰到的活人。早在他们签订契约之,就能碰到她,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而她是不是从来没发现这点异常?
也对,她总是在意别的活人,在意这个阳间,在意那些平淡无聊的生活、生命,梦想着朝一日过上无聊的隐居生活……她从不曾真的很在意他。
她的眼泪一直掉,怎么都擦不完。
“别哭了,好了,哭起来都不好看了。”总归都要结束了,终于放弃思考内心的困惑,顺应那些不该滋生的愿望,无奈地笑起来。
猜测她哭的原因:“被我骂哭了?好了,算是我不好,求生是本能,你的所作所为都无可厚非,是我不该苛求你。”
她不理。她身体里是藏了个海洋么?怎么也哭不尽。
沉默片刻:“是因为受了重伤,太疼?我出手的确没保留……但总归我也要灰飞烟灭了,你就不能放过这一茬?”
她摇头,总算咬牙回道:“你也知道痛?”
“……我受伤也很痛,魂魄受伤,痛苦更甚肉身。”薛无晦重重皱眉,觉得这事明明很公平。
她默然片刻,微微摇头:“不全是痛。说了叫你闭嘴,让我哭一会儿,我现在确实很难过。”
除了痛,还什么?又想了想,想到最后一种可能,吁了口气:“你动手杀我,自己也会死,你不想死?但你莫非要我自己动手?”
暗忖,这要求也未免过分了罢?
就在他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低低吐出一口气。
“你非要知道?好吧,反正也没多少时间了。我只是想到……”她哑声说,“我只是想到,其实你说得对。”
薛无晦蹙眉:“我说了很多句,对的是哪一句?”
她没什么表情:“你说得对,所你犯下的罪孽,都是我的错,因为是我将你带出来的。”
愣了愣,嗤笑一声:“我却不知你这么容易被人动摇心志……好了好了,你要是肯不再哭,我就收回那句话。”
“不。”她毫不犹豫地说,抬手擦了擦眼泪,却又痛得倒抽一口气,眼泪一气掉了好几颗。
她缓了缓,才说:“我说过,我要对你负责。”
觉得这句话些耳熟,想了一下,想起来了:她曾一脸理所当然地说,她既然带出来就要对他负责,问什么是负责,她苦恼了半天也没解释清楚,还反过来怪他,说他为什么不能意会一下。
“负责”到底意味着什么?当时他不懂,也不耐烦仔细想,现在却愣住了。还……那一天他们是不是还说了什么别的?些记不清了。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没给说完的机会,忽然抬起左手,抓住他的手腕用力拽下来,又将右手中的玉清剑放在了手中。长剑清澈如水。
“我哭得差不多了……薛无晦,你拿稳。”
她泪水止了一些,眼圈红肿,目光重新安静下来。本以为那是胜券在握的平静,现在才突然发现,这种平静背后是一股狠劲,跳跃燃烧,就像她的书文一样执著倔强。
“不好意思,只不过我一想到很多人都因我而死,现在自己也要死了,就忍不住觉得恐怖。死生亦大,原来我也不例。”
她的手覆盖在他掌心,中间隔着温润的剑柄。她声音还带着点鼻音,其中含义却稳得可怕:“死了太多人,我们都没资格活下去。你拿这剑,杀了我,然后我会在临死前杀了你。”
“……什么?”
以为这是某种羞辱,恼怒起来:“要杀要剐随你便,怎么,你这时候还要来装模作样一番?你……”
“你给我闭嘴!”
砰。
她一拳打过来,打在他肩上。没多大力气,反而她自己痛得咬牙。
“我一个本来想过悠闲生活的人被迫来收拾烂摊子,我也很绝望,怎么了还不准人哭了吗!”
她咳了一阵,但完全不影响她的气势。她眼睛亮得像星空燃烧。
“听着,你拿这剑杀了我,然后我再杀了你,这是我觉得唯一不太麻烦的同归于尽方式……这样一来你就能亲眼确定,我的确跟你一起死了。”
“为什么?这什么区别?”完全糊涂了。从没听过这种奇怪的要求。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自己也点困惑起来:“是有点矫情么?可我总得负责到底。”
她说:“我只是不想让你死在我面。我既然带你出来了,那就不会再让你经历一次……咳咳咳……被人杀死,临死眼睁睁看着仇人离开……那种被所人抛弃的绝望。”
猛地瞪大眼。
沉默的夜色里,她皱眉,些不耐烦了:“你快一点行不。说真的,我也才发现自己对疼痛的忍耐力很低,你捅我一剑……咳……说不定还没这么痛。”
却已经顾不上她的要求了。
因为,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想起来了。想起来她第一次告诉,说她会对他负责的那一天,是个闷雷炸响的阴天,想起临死的场景,于是对她说,被人背叛、被斩下头颅的时候,也是一个沉沉欲雨天。
都忘了自己说过,可她居然记得。
“你……”说得很慢,必须慢,因为他要理清纷乱的思绪,“你是说,你要和我同归于尽,是因为你要负责……而不是因为契约?”
p>“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她叹了口气,显出几丝疲色,“你不是个多话的人,怎么这时候话变得这么多。”
置若罔闻,固执起来:“你就为了一群陌生人,要和我同归于尽?”
“那我什么办!还不是你……咳咳咳咳咳……”
她也猛一下些激动,可愤怒还没到顶,却不得不被伤势牵扯。她只能重新放轻声音。
“早在一开始,我就知道你对世界怀恨意,可能会伤害无辜的人……但我还是带你出来了。”
她自嘲一:“而且当初……我能力控制你,我可以逼你契约写得更过分一些,我可以逼你发誓不会伤及无辜,但是我没有,我放弃了。”
们的契约……他怔怔地想,三个条件。当时的场景历历在目,她站在阴森的地宫里,捧着明亮的生机书文,眯眯地说她不会伤害、也可以帮他,但要答应三个条件。
——第一,今后你无论做什么,都要说清目的……第二,互不干涉对方的人生……第三,我不主动伤害你,你也不能主动伤害我。
当时他表面没说什么,心里却在嘲笑她。这三个条件根本没真正的束缚力,对他一点影响都没,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现在他却异常茫然。原来她知道。原来她想到了。
“为什么?”问,“为什么不提对你更有利的条件?”
她想了一会儿。
“为什么呢……好烦啊,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
她说:“我说过,我既不喜欢被人控制,也不喜欢控制别人,就像有人坚决不吃香菜一样,哪有为什么?”
面无表情:“是吗。”
她又想了想:“好吧……还一个,我总觉得,你都那么惨了,要是再被我奴役,那也太可怜了……”
“我当时就想,我一定不能让你伤害无辜的人,而假如我失败了……”
“什么好说的……愿赌服输。只是不知道我们两个人的命,够不够赔这么多人……大概不够吧,但我也没办了。”
她笑了,容像有一丝惨淡,但再看去,她还是很平静,带着一丝不耐。像是他眼花看错了。
还在愣怔,她已经用力握住了的手,也让剑柄重重烙在他掌心。是魂魄,理应没有任何感觉,此时却宛如被灼烫,几乎要用力抽出手。
她却将抓得很紧。
“薛无晦,你先动手吧。”
她眼里还泪光。想到了含泪凝睇这个词,但这个词未免太哀怨,又不适合她此时的态。
薛无晦想要闭上眼。就像很多次他做的那样,只需要闭上眼、垂下目光、移开视线,就能按捺住内心的波澜;所蔓延滋生的欲望,都会在黑暗中静默,直到它们终于腐烂。
可这一次,无做到。
无逃开她的目光。不得不望着她,们距离很近,甚至想伸手去……
可这是不应该的。们之间看似一步之遥,实则分明天堑;生与死本就是天堑。是死灵,死灵复生只为一个执念,而如果将其他任何愿望置于其上,就会大大削弱他的力量。将离仇人更远,离执念更远;将无成功,将再一次失败……
“负责……好一个负责。时候,你说话真是很好听,很会蛊惑人心。”
动动嘴唇,发出一声突兀的。
“你以为……我杀了你之后,还会好好地站在原地,让你杀?”
猛然,薛无晦抓起玉清剑,扬起手——
剑光折射,映出她惊愕睁大的双眼。
……当啷!!
玉清剑重重跌落在地,砸进狼狈的废墟里。
她惊讶地看着,又惊讶地扭头去看玉清剑。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薛无晦左手合拢。
左手掌中一直托着控制“祀”字的钥匙——只需要吸收它,储存在“祀”字中的无数力量都将顷刻涌入他的魂魄。将重回巅峰,甚至变得比生更强大;仇恨将支撑着,以雷霆之势荡平仇人的巢穴……
但现在,五指用力,轻易捏碎了它。
力量的象征破灭了。
——轰隆隆……轰……
天空中陡然传出炸响。一声接一声,如连绵的闷雷。只是雷声会带来暴雨,而这些声音……
是“祀”字破碎的声音。
绵延无尽的、笼罩整个宸州的“祀”字,一点点地破碎了。从中坠落下许多灰白的、黄白的光;它们大小亮度不一,像流星坠落各处。
不光是天空中。
从薛无晦手中,也飞出了很多类似的光芒。它们都有自己的目标,一旦脱离束缚,就飞蹿出去,划破了这场沉沉夜色。
云乘月皱着眉毛,凝视这一幕,不解:“你这是……咳……要死了,放个烟花庆祝一下?”
她想,这爱好真是别致,也许这就是古代帝王将相的仪式感。
却冷笑一声。
“……不会人死。”
帝王站在她面前,别开脸,看向一边。色冷淡,长发散落着,似乎少了很多光泽,变得黯淡不少。
云乘月真的怔住了:“什么?”
的侧脸显出一分不耐烦的气,加快语速:“封栩那逆臣贼子收集的东西,给朕用?也配!真是抬举了。朕根本没用他的脏东西。”
“不就是几万陌生人?当年打仗,死伤数以百万计,朕也不曾流过泪。”
“生机罢了,还给们罢。朕要力量,办的是,何必用这种下三滥的玩意儿。”
语气无波无澜,却是盯着地面,一气说道:“好了,别哭了,哭得朕心烦。生机都还回去了,没人会死,你爱关心谁就关心谁,留着你自己的小命当乌龟去……!”
——嘭!
帝王捂住肩,连退三步,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云乘月捡起剑鞘,双手握住,狠狠一下劈在了肩上!
脱口道:“你发什么疯?!”
“你才发疯!!”
她继续劈,毫无章,全凭怒气。
“我明明都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了!!!你是想让我揍你吗?!咳咳咳……干什么,你突然变成话痨了,想要做作地表演一番是吗?!你想死直接说一声……!”
刚刚散了力量,仇恨陡然被别的绪压过,身体虚弱不少。而且,脚下像生了根,居然被她这么乱七八糟地用剑鞘砍,也只能勉强腾挪躲闪。
终于,忍不住怒道:“你够了没有……!”
她提着剑鞘,喘着气,也怒道:“你以为……打你我不痛?你也不看看自己之下手多重!”
她声音嘶哑得不像样。
四周的生机之风散去了。那些清新温柔却能威胁到他的力量,都回到了她的体内。她的伤口开始缓缓愈合。
们对视片刻。
她动动嘴唇:“真的没人死?”
冷冷道:“没有。”
她又问:“那……我也不用杀了你负责?”
冷笑一声:“看来你真是很想杀我。”
她盯他片刻,嘴唇动了动,忽然扬手“当啷”一下丢开剑鞘。
差点以为她是要赤手空拳打,但她几步上,却是用力抱住了。
“麻烦死了。绕这么大一圈,你早说不就完了,好痛……”
她抱得很紧,头发蹭在他脸边,眼泪混合着尘土古怪的质感。她的呼吸吹在他肌肤上。
……质感?感觉?忽然僵住了。
她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苦笑:“你没吸收你就早说啊,闹什么别扭,亏我一直觉得压力好大……算了,不骂你了,我快散架了,让我靠一会儿。”
如果换一个时候,必定呛声回去。什么闹别扭?追求的从来都是力量。是死灵,靠复仇执念而生,一旦有了其他在意的事物,就会失去大半力量……她到底明不明白?一直在艰难地抗争。
可这时,却僵硬到了极点,什么都说不出来。想低头看看她,可是她简直是把自己彻底镶嵌进了怀里,怎么都扯不开……不,是他根本没力量拉开她。
因为,因为……
感觉到了她的存在。温度、呼吸,手用力打在他身上的闷痛,她头发上血和尘土的味道,还草木的气味……
感觉到了。为什么?
灵魂本来是没知觉的。当碰到她的时候,感觉不到她肌肤的温度,也感觉不到泪水的湿润。
然而,现在……
“云乘月,你做了什么……”
她根本没明白他的问题,呼吸渐渐平缓,像是都快睡着了。
又茫茫然地站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地,又抬起头。
“祀”字已经彻底破碎了。
看见了这一幕,也看见无穷无尽的星空。群星的模样还和千年前一样,只是他原本以为,再也不会千年前的感觉。
假如魂魄也泪水……不,没有的。
薛无晦闭上眼。少了视觉,才能更好地触碰这仅的感觉。
抬起手,也轻轻抱住她,再一点点加大了力气。
无论是怎么回事,之后再说吧。什么问题都之后再说。些怕这感觉只能维持片刻,这只属于活人的感觉……
又试着碰了碰她的头发。活人头发的质感……对了,是这样的。都快忘了。
无声地自嘲一。其实一个问题她说得不全对。她说对这世界怀恨意,虽然的确如此,但生死之道相生相克,作为死灵,最渴望的其实不是恨,而是与死亡相对的……
低下头,纵容自己闭上眼,将脸紧紧贴在她耳侧。
“云乘月,你还记得那一天……”
停下。
她问:“什么?”
说:“算了。”
其实想问她记不记得一次,说她持生机书文,所以人人都会觉得她美,又强调说他自己不会受到影响。
但那是谎言。
人人都向往生命,也不例。
每个生命都向死而生,但没有人会心甘愿走向死亡。哪怕是浑身怨恨的死灵,站在死亡的深渊中,也会竭尽全力触碰活人的世界。
想要活下去……就是因为被死亡用力抓住,才会比任何人都渴望生机。这份对活着的渴望,原本还能压制,但她偏偏是掌控了生机。原本不愿如此。
所以,到头来……
终究还是这个世界上,最会被她吸引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