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称意人间宁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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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青易领兵到丹城的当天，遥遥望见那城门外，吊着两具干枯的尸首：一具被烧得黑黢黢的，辨认不出是谁；一具脸上挂满血，身上被箭射得满是血窟窿。
沐青易骑在马上，待仔细分辨一番后，神色大骇！
沐青城正看着面前的沙盘沉思，小五蓦地冲正厅，只听“啪”的一声，白凰剑被重重地拍于案上，“城门上悬的那两具尸身，是我大姐和二姐么？！”
郎将抬头，眼睛里早已布满血丝，只哀莫地说了声：“是。”
“为什么不救她们！？”沐青易只觉心内有如似万箭射穿，撑在案上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沐家的儿女，曾无数次于沙场上死里逃生，为南朝立下这赫赫战功！
如今却被敌人吊在城门之上，万般羞辱，且看那死状，当知其死得惨烈非常！
“小五，”沐青城沙哑着嗓子，“我会救她们，我一定会救她们……”
“大哥，”沐青易走近几步，握紧那柄白凰，“让我带黑甲兵攻进去，定将那些鞑子全部剿灭！”
“他们粮草已经不足了，”沐青城眼神不离图纸，“巴特尔阴险狡诈，似乎很擅长守城战，我几次出兵硬攻，都不得果，且损伤了好些兵士。丹阳是座大城，城墙坚固，硬攻不可取。”
“那就看她们那般被吊在城墙上？！”沐青易一时失了耐性，“大哥，你当真……看得下去么？”
“铁勒人做出这等灭人性之举，是为激怒我们强行攻城，若当真这般做，便遂了他们心意。小五，我看不下去……可我不能拿手底下的兵士们争这个气……”
沐青易索性跪下，哽咽着哀求道：“大哥，我求求你，只需一队人马……不，十人，十人便可，求你，让我带她们回来，大哥……”
沐青城扶起小妹，强忍着心内的悲痛，“小五，不是大哥不答应，青阳和青屏，一个接一个的……说实话，大哥怕了，大哥真的怕了，若是你再出什么意外……”
后面的话，沐青城再难说出口，他只是转身，挥手示意沐青易出去。
……
“十二郎，十二郎……”巴特尔立于军帐外，反复想着那个叫沐青阳的女人口中说的话，“十二郎”是在叫自己么？难道她认识自己？
凌烨从后面探出脑袋，看着巴特尔独自站在风口，蹙着眉，像是在思索什么，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乌勒，随即走出去，装作偶然撞见一般，道：“巴特尔如何也在此啊？”
巴特尔听得声音，只见小男孩手里拿着一只笛子似的物件，遂问：“手里拿的什么？”
“乌勒，”凌烨说着，将那只乌勒递过去，眼睛却定定地看着巴特尔，盼着他看到此物，或许能想起什么，“巴特尔可见过此物？”
“不曾见过。”巴特尔重新将头转回去，不看凌烨，也不伸手去接——对凌烨手中那个东西，没甚太大兴趣。
凌烨又将乌勒举到他面前，焦切地问：“巴特尔如何没见过呢？！你再细想想！”
他很不满思考问题时被打断，只得从凌烨手中拿过乌勒，大致打量了一番，道：“确实不曾见过。”
说着要将乌勒递还给回来，凌烨却不接过，只说：“这是一位故人送我的，那故人，跟巴特尔很像。”
巴特尔的神色依旧不见改变分毫，他的脸就如同那天山上沉积的冰雪一般，终年不见消融。
“巴特尔可能试着吹奏一番？”
“没兴趣。”
“求求你，”凌烨几乎是带着哭腔说出这话，“只随意吹奏一下，拜托了。”
他稍稍多看了凌烨一眼，终于将这枚乌勒放在唇边，闭着眼睛，略略停驻了一会，缓缓吹出一段旋律。
只是这曲子，如今飘扬在漫无人烟的荒沙戈壁中，孤独又苍凉。
“可以了么？”巴特尔听着这曲子，莫名有些鼻头发酸，一股难以抑制的悲痛从心底渐渐升上来，索性他适时停驻，将那种不甚舒服的感觉压下去。
这曲子，亦不愿继续。
凌烨接过乌勒，问：“巴特尔，这首曲子叫什么？”
“不知道，随意吹的。”眼睛有些起雾了，莫不是风沙太大的缘故？
“既没名字，那便叫它《西洲》，可好？”
“随便。”
凌烨拿着乌勒转身离开了，他到底想跟自己说什么？
巴特尔正思索着，忽觉脸上好似有冰凉之感，他伸手去触，湿湿的，竟是一滴泪水。
为什么会哭？
不知道。
只是觉得很难过，特别是听到这首曲子时，心里慌慌的，像是被什么堵住。
为什么脑子里会有这个旋律？
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以后不会再吹奏了。
沐青易恍恍惚听到，从丹城中传来那首《西洲》。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是十二郎从前教她的曲子，怎的会在这里听到？！
待她从军帐里冲出来时，声音又不见了。
难不成是听错了？
沐青城跟着从室内走出来，她转而问：“大哥，你方才可听到声响？”
“好像是，”沐青城也是听到声音才走出来的，“吹的是《西洲》么？”
“正是！”大哥也听到了，那便不是自己听错了！
沐青易欣喜万分，“靺鞨人和铁勒人断不会吹这首曲子，只有我们中原人，只有十二哥哥……”
沐青城惊诧，“谁？！你说谁？！”
“十二哥哥！卢攸宁！”沐青易按捺不住心内的兴奋之感，“大哥，是十二哥哥么？”
沐青城不敢确认，早先听闻十二郎从荒牢中逃出来时，被皇帝下令射杀，虽未曾听得京中发丧，然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看到小五这般殷切欣慰的模样，他又实不忍戳破，只道：“小五，你听我说，这丹城距京畿百里，十二郎如何会来……”
“不会，”沐青易喃喃打断，“这个曲子他吹得很特别，方才这句‘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他总习惯转两个调，一定是他！”
十二郎精通诗词音律，转了两个调的《西洲》听起来更悠扬动人。
沐青易想起当年第一次见他，临别时，他口中吟诵着“去年约子游山陂，今者仍为大梁客”，起先沐青易并不知晓他为何会诵这句诗。
直到自己学了诗词，她方知道，这首诗的下一句，乃曰“天旋日月不少留，称意人间宁易得”。
是他和她的名字。
沐青易遥看着丹城城门，走沙飞石，将那酒家的血红旌旗蚀得有些泛黄。
“十二哥哥，我定会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