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金缕曲(一)年少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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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章
成华三七年, 夏末。
谢玟在重华宫为西席,是诸位皇子的老师之一。与他同僚者皆是本朝大儒、老庄名家,手下弟子成百上千, 庄重威严。
只有这位由昭庆帝聘请入宫的年轻名士与众不同。他态度温文, 形容俊美,仪表不凡,年纪比这些皇子大不了多少, 执笔叩卷相问时,几乎能探周如兰的淡香, 那股温润多情的气质如同温热泉水, 触上肌肤,便连骨头跟一同酥麻。
这一年,最受昭庆帝宠爱的不是庄妃膝下的六皇子, 也不是宁妃所生的七皇子,而是养在皇后边的三殿下, 老三并非皇后所生, 他的母妃只是一个小小的美人, 只不过从名义上看,他确实就是皇后的儿子。为了补偿流产之后无法生育的元配中宫, 昭庆帝几乎有让三殿下为储的心。
重华宫后侧有为皇子西席留下安寝过夜的厢房, 只不过诸多老大人们修有府邸、家眷诸多, 很少留居, 只有孤一人的谢先生常常夜间挑灯。三殿下便也时而为了一句古文勤学问至深夜, 夏末虫鸣,一卷翻过,三皇子忽而捧住他的手,按住了他未落的笔杆, 似极紧张踌躇,可又分外自信地道:“谢先生……”
谢玟抬眼看他。
“这我其实早已读通了。”三殿下起道,“先生可知道今日父皇对我说什么?他说我跟别的兄弟不同,还将边力的内官拨给了我,先生出山,定有一番大作为,学生愿意舍弃鸿儒老学士们,只求谢先生您另眼相待……”
他话语已经极力放谦卑,但从中还是能窥出难掩藏的倨傲和暗示。谢玟注视他扣过来的手指,轻轻地将指尖从对方的笼罩下抽离。
三殿下生母卑微,养母却是中宫正统,他本『性』不坏,时而却流『露』出一股冒失和猖狂,如此不稳重的、难『操』控的人……谢玟量不语,对方却更急了,连忙道:“您不知道我的意吗?”
谢玟道:“殿下请坐。”
三殿下才复又重新坐下,他看谢玟分毫未变的神情,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分外笃定、慌『乱』顿消:“母后说谢先生爱棋,不如您也试一试我的棋吧。”
谢玟只是翻:“殿下的棋,下官不是很早就试过了么?”
“那时您只让我先而已。”三殿下道,“我听说先生跟六弟下棋时……”
谢玟涵养如此之,有些被缠生烦。他仍旧耐心,跟三殿下打了两圈太极,既不表态,也不『露』怯,将眼前这人糊弄一番,哄出了门,才一边喝茶,一边跟系统道:“他学了三年,难道要我对他也反贴五目?”
童童道:“他虽不聪明,但挟制起来反而容易,看他对那态度,不光是老师,他还有点儿『色』心。”
谢玟摇了摇头:“启朝此风盛,但我又不是……”
这话并没说完,童童便忽提醒:“门。”
门?树梢上的蝉鸣叫声狂热,几乎遮盖住了附近的脚步。谢玟不知道除了三殿下之外,还有何人会深夜来此。
他抬手推开房门,见到纤瘦默的少年背影。少年郎的脚边跟一只瘦弱而凶残的猫,它背脊弓起,转看谢玟,猫眼里几乎泛虎豹野兽般的冷光。
对方也在推门声响起时转过。
是九殿下。
谢玟知道少年在这宫中的处境,他所谓的伸出援手,也不过只是递一把伞而已。而如今,那把伞被爱惜地擦干了伞面,焕一新仿佛从未使用过,甚至上面陈旧的折痕被捋平、被修整恭敬整齐。
九殿下站在不远处,抱这把伞,他没有看谢玟的脸庞,而是走过来归还此物,声音干涩地道:“先生。”
谢玟盯他袖边的手腕,上面的淤青还没消退。那群比他大不了多少的皇家贵胄往往顽劣,而陪读的世家子弟惯会见风使舵……甚至这宫里的内官女婢,奴仆杂役,也同样如此。
昭庆帝对这个九殿下来是无视的态度,仿佛他这个人并不存在一样,但谢玟却明白,这个备受欺凌漠视的九殿下,才是未来手腕强硬、无可匹敌,几乎只手掀翻了这个王朝的……天才。
天才?逆反型天才吗?
谢玟没有接过,而是道:“是赠送给殿下的,不必归还。”
九皇子沉默地注视他,四目相对,这个寡言少语的少年的眼睛里,却如岩浆一般流淌滚烫的气息,他那样专注、炽热、纯净。
萧玄谦从怀中拿出棋谱,这是那场雨中他唯二所收的东西。
“这个也不用还……”
“一之六。”
谢玟怔了一下,他终于抬眸正视对方的双眼:“二之五,扳。”
萧玄谦似乎没想到谢玟竟记这个谱上的棋子位置,他也跟稍愣,后索片刻:“六之一。”
原来只研究了一步啊……谢玟忍不住笑了笑,但他还是饶有兴致地跟九殿下述对弈,脑海中虚拟的棋盘落子无数,正常人该大感费力时,谢玟却萧九虽技艺不佳,但记『性』却过分,把每一个步数记清清楚楚。
直到连萧玄谦也感觉到毫无还手之力时,才垂下头:“我输了。”
他扣伞柄的手莫名紧,指骨几乎有一种颤抖的错觉。这个做出重大决定前来的少年,明明到了“不必归还”的赦免,却还怕自己的无能和拙劣会惹这个人不快。
他会不会觉我什么不会,强出头展自己,幼稚不堪?会不会觉我如此便溃败,令人失去兴致、浪费时间?他……他会跟别人一样想吗?会无视我……
萧玄谦早已对伤害和恶毒的嘲讽免疫,不会为之流『露』出一丝情绪,但陌生的示却如同将冻僵者投入温泉,冷热交叠,血『液』涌流,将死的期望与绝望同时作祟。
终于,他听到谢玟道:“的手……”
萧玄谦顺他的话看过去,对比这柄别致素雅的伞来说,他的手就显过于粗糙了,淤青,曾经冻疮留下的疤,手背上细碎的伤,愈合后留下一道道的白痕——确实很不配,很是丑陋。
但谢玟说却是:“我房里有常备的伤『药』。”
他领九殿下进屋,关上门,一边无奈总容易生出多余的关怀,显同情心泛滥,一边却又取出伤『药』,示范『性』地给萧玄谦涂抹伤处。
谢玟的手指落轻柔,虽他也很不会照顾人,但比起那些刻意伤害、侮辱取笑来说,他跟其他人有根本『性』的不同。
那只恶声恶气的猫趴在萧玄谦的鞋面上,奇地打量这屋子,似乎也对这个人的善意宽容了许多。
谢玟一边涂『药』,一边跟对方交谈起来……两人差了六岁,观念和『性』格天差地别,但居也能聊起来。九殿下事谨小慎微,今日来见他已经是意料之外,更意外的是,萧玄谦渴望地问了一句:“谢先生也会教我吗?”
谢玟的手指一顿。他想到自己的时间大多被受宠的皇子瓜分,除了众人一齐上的四五经、诗文经典之外,他并没有真正地教过九殿下学棋。
谢玟看了看他,道:“会的。只要长大。”
“学生已经六岁了。”萧玄谦道,“过几年,就要出宫,封王建府,离开……”
“陛下待殿下的态度,真有封王建府的那一日吗?”谢玟问。
他的话语极为温和优雅,声音戛玉敲冰。
萧玄谦看他:“没有那日,便奋一搏,学生早已在穷巷。”
谢玟叹了气,心道果如此,这奋力一搏,就把这个朝直接搏改朝换了。他低语道:“若是有人帮,也许就不需要那么拼命。”
也不知道这时候把萧九的脑子拉回正轨,还来不来及?谢玟只广撒网多捞鱼,处处布下一些闲棋,但他没有说透此事,只是道:“日后有什么不懂的事,可来找我,我虽未必能帮上,但那些奴仆随侍,见我如此经营,也会忌惮我的份,不敢那样对待殿下。”
他说完这话,觉少年还是怔愣地看他,便又唤了一句:“九殿下?”
萧九回过神,仓促地收拢视线:“多……多谢先生……”
他对酬谢别人的语句还尚不熟练,多的央告在利益面前显微薄,这种突如其来的帮助,简直让人陌生而畏惧,几乎想要蜷缩回一片阴影里。
但萧玄谦扣手里的伞边儿,他掌心烫,被敷过上『药』的肌肤也热烫厉害,被那双眼睛注视的每一寸,贪婪地重新生出活力,渴望、贪求、心跳剧烈像是马上就要在关爱里死掉了,却又自惭形秽地浑僵硬。
他的表情很细微地变了一下,但还是一副沉默无害的模样,低低地说:“谢谢您。”
谢玟看他反应这么慢,甚至有点迟钝,一时忘了眼前这个孤苦伶仃的学生是后的大魔王,他伸手拍了拍九殿下的手背,莹润如玉的修长指节贴在对方伤痕未褪的手背上,半是宽慰地道:“殿下后至少也是亲王之尊,不必这么小心翼翼地对待下官,说到底,我不过是为人臣者。”
他看萧玄谦的神情,也不知道对方听没听进去。只是在下一次对方到来时,九殿下还是那么慎之又慎,仿佛刚刚从蜗牛壳里探出来一对脆弱的、血迹斑斑的触角。
不久之后,众人忽那个他们平时几乎没有正眼瞧过的九弟,那个被父皇漠视厌恶的皇子,居被谢先生教导了几次,时常收留在边学棋。在重华宫昏暗冰冷的水面之下,忽有一只手探入水中,将他从不见光的所在打捞出来……从此后,漂泊浮萍在生出根须,落入泥土里。
这时,还没有预料到事情如何展的世家子弟们,还为谢先生只是公正怜悯,可怜他孤苦无依,于是便也虚伪地释放同情,便到谢玟的青眼。一时之间,九殿下的处境竟多了。
他的影偶尔会出在谢玟后。夏末将去,秋意袭人,九殿下不遭到刻意的□□为难,也不必费尽心机、使尽手段,才能毫无嫌疑地设计诛杀那些卑劣小人,予剧烈而又隐蔽的反击。
他只要纯真赤诚,一片温顺,只要为谢先生执伞,便可渡过那些绵延不绝、寒冷彻骨的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