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前朝悬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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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默听着刘贺的话,整个人陷入深深的震撼之中。
谁能想到,在史书上只有只言片语的昌邑王刘髆,竟然是汉武帝真正属意的帝国太子。
而一代雄主汉武帝在被近臣严加看守的未央深宫中,又是经历了怎样的凄惨暮年?
腥风血雨,阴谋宫变,除了当事人,又有谁人知?
刘贺的讲述还在继续。
“父王虽然离开了长安,但是他知道,长安的眼睛,一直在暗处。昌邑王国的每个村子里,都有来自长安的密探。父王为了自保,只能对外以炼丹为名,将自己紧锁在深宫之中。就连进呈上来的每一粒米,每一碗水,他都要让专人尝验,生怕被人投毒。”
林默道:“可是先王毕竟做了三年诸侯,长安还是放过了他。”
刘贺道:“放过?当年金日磾、霍光、上官桀三人联手夺走了本该属于父王的太子位,然后摇身一变成了权倾天下的顾命大臣,你觉得他们会放过知道内情的父王吗?不,这不是放过,只不过是无暇顾及。父王之所以能够在王位活下来,完全是因为他们三人的内斗。父王,成了他们三人相互制约的筹码。”
林默问:“你是说上官桀的那场叛乱救了你们父子?可是叛乱时,先王已经薨了。”
刘贺答道:“不,他们三人的内斗,早在先帝继位的翌年便开始了。第一个失败者是金日磾,这个匈奴人在皇祖父身边多年,却始终不懂什么叫做权力。他甚至给父亲写信,忏悔自己的过错。父亲很明智,便将密信原路送回。可很快,长安传来消息,金日磾死了。霍光和上官桀结成了新的同盟,然后用一杯毒药杀了他。据说那是一种产自西域的奇药,喝下去后,人死的很平静,没有一点点伤。至于腹内痛不痛,恐怕只有金日磾自己才知道。”
林默摇头:“当时你和先王都在封国,说金日磾死于大将军之手,可有证据?”
刘贺没有理会林默,接着道:“金日磾死后,霍光和上官桀迎来了短暂的和平。可是没人知道,其实上官桀在金日磾死后,就私下联系过父王。父王的做法一样,将密信退回。不过这一次,死的不是上官桀,而是父王。”
林默问:“你不是说,先王的饮食都有专人试毒?”
“所以父王并非中毒而死。”说到此处,刘贺第一次表露出对过往的愤恨,攥紧了拳头。“他们父王的丹炉里加入了硝粉还有其他矿物,改变了丹药的配比。那天晚上,父王的丹炉,爆炸了。”
“炸了?!”林默没想过,老昌邑王竟然会死于爆炸。
刘贺道:“后面的故事你听说了,年幼的我承袭了王位,他们觉得我并不知晓内情,甚至在继位的法统上远不如先帝,便不再为难我,专注于内部的斗争。所以我的童年算得上安稳。”
林默渐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先王既然故去了,先帝也是武皇帝血脉,他们应该不会难为你。”
刘贺道:“我也希望如此,可是长安,却从来没有放过我。这一次来找我的不是霍光或者上官桀。”
林默不解:“不是霍光和上官桀?那还能是谁?当年的参与者除了他们二人,金日磾不是早就死了吗?”
“不,当年的参与者还有一人。”
“还有一人?谁?”
“先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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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默一脸懵的问道:“先帝?他继位的时候才八岁,他知道什么?又来找你做什么?”
刘贺道:“先帝是三年前找到我的,那是后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十年帝王,远比一般人想象的更加隐忍,更加坚毅。”
林默估算了时间:“三年前……那是上官桀叛乱刚刚平息之后。他来找你做什么?难道要立你当太子吗?”
刘贺摇了摇头:“那是一个清晨,先帝的中黄门春奴像你和左千秋一样,带着一副神秘的表情踏进了昌邑王宫。在王宫的密殿,他剪下袍袖,那上面竟然是先帝御笔亲书的诏书。”
“袍袖藏书?他这是为了躲避沿途的搜查追捕?”
林默想起小说里看过的“衣带诏”,没想到汉昭帝竟然曾经用类似的手法向宗室传达信息。
而堂堂天子竟然需要依靠这种手段传递信息,难道汉昭帝与霍光不是史书上记载的那般君臣互信吗?
刘贺接着说道:“那诏书上的话,对于刚刚十五岁的我来说太过震撼了。天子说,上官氏败,霍光独揽朝政,子婿拥兵,挟控未央,大有诸吕篡汉之势。当时燕王已死,天子希望我能成为宗室依靠,助他扭转乾坤,恢复汉家江山。”
话说到这里,林默除了震惊,还有大大的彷徨。在刘贺的叙事中,霍光已经不是史书上那个挽狂澜于既倒的再世伊尹,而是戏台上那个挟天子以令诸侯,谋朝篡汉的前世曹操!整个西汉历史,在林默的脑海中已经被推到,所有的人和事,都需要通过他的眼睛去重新构建。
林默严肃的问道:“你是说,十八岁的天子,写密信给当时十五岁的你,让你带兵勤王,剿灭年过花甲的权臣?”
很明显,他的语气透露出质疑。
刘贺道:“天子没有让我带兵勤王,这是让我暗中向长安运送兵甲。那时候,还不是做大事的时机。”
林默摇了摇头:“难道你没有想过,这一切,也许是霍光的试探?宗室之中除了你就是广陵王,如果他真有当年吕氏篡汉之心,怎会不提防试探你们二人?”
“林兄,当年善奴和你说的话一模一样……”提起善奴,刘贺忍不住落泪,红着眼眶道:“我当时很怕,真的怕这一切都是试探。你知道吗,每个深夜,我都会突然惊醒,因为我总能梦见大将军的刀悬在卧榻之上!”
林默轻轻抚着少年昌邑王的背,听他倾诉心中的压抑。
“我怕啊,我怎能不怕?所以我让善奴打发走了那个中黄门,当做一切没发生过。然后,从那一天起,尽我所能,告诉天子,告诉大将军,告诉整个天下,我刘贺和昌邑国,再也不想卷进长安的是是非非。”
林默怔问:“你的意思是……那些荒诞行径,出格举动,都是你的伪装?”
林默一下子明白了当初自己在昌邑王宫发现的异样。那宫殿之所以无比华丽,却又毫不逾制,根本原因,是因为那些浮夸都是刘贺和善奴的精心伪装,他们的目的是营造一个荒诞的想象,而不是真的让长安抓到论罪的把柄。
“那不是伪装,那是求生!”刘贺终于说出多年心中积郁,语气近乎歇斯底里。
“我终日饮酒,我纵马稻田,我曾躺在十个娼妓的身上睡觉,我在子民的葬礼上舞蹈!因为我知道,包括国相安乐在内,有太多双眼睛在盯着我!你知道安乐刚到昌邑时,是如何监视我的吗?他每天都会向大将军府递送密信,每一天!那密信中,连我饭食几两米,夜宿哪个女人,甚至一天几次如厕都记得清清楚楚!昌邑不是我的封国,那是看押我的牢笼!”
“我终于明白了,父王沉迷炼丹有罪,我荒淫无礼也有罪,可如果我们父子勤勉治国,真的去做什么宗室砥柱,早就和燕王一样,被连根拔起,身死国灭了!我身上最大的罪,就是因为我姓刘!就因为我是世宗血脉!”
在近乎咆哮的呐喊后,刘贺渐渐平静下来,继续讲述他的故事。
“林兄,你说我多虑了。老实说我也怀疑过。可是长安传来的消息,让我不再抱有幻想。去年冬天,送袍袖密诏的中黄门春奴,被扣上上官氏余党的罪名,腰斩弃市。接替中黄门的,是霍光举荐的内侍聂臧。再然后,先帝暴毙于未央宫,死状和金日磾一模一样。”
刘贺叹息着,用与年龄不相吻合的沧桑口吻说道:
“刚刚你问我霍光杀人的证据,我想这就是我所知的证据。至于你说袍袖密诏可能是大将军的试探,那么霍光就没有必要杀死那个中黄门……”
林默顺着他的思路继续说道:“中黄门春奴死了,不仅说明那袍袖密诏是真的来自先帝,还说明这一切已经暴露,由此可想,先帝的死也是……所以,你起初不愿去长安!”
他瞪大了眼睛,不敢往下接着去想。
同时,更恐怖的想法涌上了他的脑海。
如果先帝的死是霍光一手造成,那么自己此行,岂不是亲手再将刘贺推上了刀山火海?
刘贺点头:“那是我出于本能的回答。那时连善奴都以为,你们是霍光的刀,是来逼我接替先帝,去作未央宫的傀儡。可是这一路上,我和善奴发现,你和左大人,是真正的好人。”
林默道:“你不怀疑我只是为了完成大将军的任务吗?”
“也许你有你的责任,但是我看到了你的真诚。我愿意相信一个真诚的人,我也只能相信你,别无选择。林兄,到了长安,你愿意继续帮我么?保护我,将刘氏江山延续下去。”
刘贺真诚的凝视着林默的双眼,而那双眼睛,也在真诚的凝望他。
林默几乎是没有迟疑的回答。
“殿下,有些话我没法告诉你。我只能说,我肩上的责任,远远高于大将军的将令。我会帮你,我也必须帮你,如你所说,别无选择。”
林默伸出手,和刘贺击掌相交。
马车外,王吉高扬马鞭,郑重说道:
“殿下放心,王吉会保护殿下,刘氏江山永固!”
林默探出视线,望着前方那个和自己一样勇敢坚毅的背影,微微点了点头。
他回身对刘贺道:“殿下请擦干眼泪,前面就是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