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记忆犹新:双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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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依稀明灭。
十六年前,天宝七载,玄宗皇帝在位之年。
蜀地益郡。
王家宅院,一度被女人的产痛声掀翻了天。
家主王遇,他正踱着慌乱的步子在房院外徘徊,听见产痛声持续着没有减弱,他额上的汗滴越滚越大,脚下蹉跎过的土砾一如他紊乱的心情。
直到婴孩嘹亮地放出哭声,打破了众人脸上的焦急,纷纷喜逐颜开。
产阁有侍女出来对王遇报喜讯:“阿郎,郑娘子替您添了位千金!恭喜阿郎儿女双全!”
是呢,儿女双全!
益州王家,也算是官宦世家,祖辈做了金吾卫大将军,父辈是司户参军,三代香火都不旺,总是一脉单传。传到王遇这一辈,他不好舞刀弄枪,颇爱文墨,于朝中秘书省兢兢业业从校书郎爬起,终于有望升到四品少监的旨令,掌管宫廷教育的典籍。前阵子便满堂三千宾客地吃烧尾宴呢!
再来讲讲王遇的姻亲,十三岁便娶妻,嫡妻是五望七姓中的荥阳郑氏,郑染荷。郑染荷受名门望族熏陶,才艺自是双全,琴棋书画四艺不在话下,只是尤厌恶歌与舞,认为这是贱民所属的活计。自嫁入王家以来,她很快为王遇诞下一子,大名王杲,同辈人皆唤其字——耀卿。去年,耀卿行过成年礼,娶的新媳是五望七姓之陇西李氏的女儿。
这家人说来也怪,儿子儿媳新婚两年了,一无所出,反倒母亲还在孕育,这不,郑染荷刚刚添了一位襁褓闺女。
“夫君,可为女儿想好名字了?”郑染荷靠在榻上,脸色恢复了不少,怀中依偎着女儿,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有了这个女儿,像是得了慰藉一般,王遇提起宫闱事笑道:“当今圣人得了位新宠杨氏,封贵妃,宫人皆呼‘娘子’,位同皇后,杨氏的兄弟姊妹都封侯赐田,惹得这世道重女轻男,家家歆艳得想生女儿。咱们的女儿偏赶上这个世道,不如就取为‘歆’,若得机缘,将来也做天下女子都歆羡的贵人。”
郑染荷喜盈盈地点头,动动嘴唇想要开口时,就被报信的家奴赶了先:“阿郞,夫人,云姨要生了。”
“喔?”王遇起身,喜笑盈腮地赶去,“好事都凑一天了!”
他走后,郑染荷立即换了一张嫌弃的脸:“怎么偏与云采薇同一天生孩子,真是晦气!”
云采薇是王遇的妾室,出生于乡农田家,父亲是蜀中蒲江县没落的药商,因偿王家恩惠而纳入府中。云氏的性格偏于淑良懦弱,日子过得安分守已,好在有些姿色还不至于受到王遇的冷淡。
王遇也倒节制,众妾中如今只剩了这一位小妾,所以也是郑染荷眼里的一粒沙子。
妻妾同一天生孩子,王遇简直又喜又急又忙,府中奴仆也是上跑下跑,每个人恨不得多生一双手都来忙活。
又一声哭啼划破云霄,王家添了一对姐妹花。
嫡姐大名为“歆”,庶妹的名可能要拖到及笄才取了,目前只取乳名为“商音”。一对姊妹容貌都没长全呢,府中下人就夸她们是并蒂莲一般的存在,不过郑染荷一个犀利的眼神,夸语就打了哑。
嫡姐与庶妹,如何敢称并蒂莲。虽然同一天出生,也逃不了贵贱差别。
当然,也有别的地方是天差地别。
小商音虽然晚几个时辰出生,但启蒙悟性总要高过姐姐,攀爬走路就不说了,小歆儿咬字清晰地叫“爷娘”时,小商音就已经将《千字文》溜溜地诵千百遍了;等小歆儿死记硬背地将《千字文》吃到肚子里时,小商音已七岁能诗,是第二个咏鹅的骆宾王,也是一位小神童了。
这样的天差地别气得郑染荷脸上很没面子,嫡女怎么可以输给庶女呢!于是给王歆请蜀地最渊博的夫子,给她灌各种益智补脑的鲜汤,可最后,往往长个不长脑,而那位渊博的夫子呢,早带着欣赏小商音的心思成了人家的夫子。
除开一些节假,外假与省亲假,王遇常年赴京上任,宅邸进出账目由儿子来打理,郑染荷便管辖内务众奴,王家倒也家宅阖乐,相安无事。
孩子们七岁那年,郑染荷带着两小姊妹去庙观上香,拜完菩萨欲要离开时,庙中的占卜大师不知道是抽了哪门子风,还是眼睛被香火薰了,他偏拉住两姊妹,向郑染荷讨要孩子的生辰八字算一卦。
郑染荷心想佛家之事可遇不可违,便依了他。
那位占卜师的三角眼诡异非凡,一度披着僧袍,又持道士用物,可谓是“僧不僧,道不道”。龟甲卦相一出,嘴里念叨着天地玄黄,阴阳相生:“……跃龙举而庆云翔,圣人生而贤妃降。贵府即贵,出贵女也。”
“大师,所言何意?”郑染荷甚是不解,两对姊妹也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那位占卜师,一脸看戏。
“贵府即贵,生贵女,当母仪天下。它日王公乃当朝国丈。”他犀利地说完,眼神像是突然蹿出一团火直直灼向郑染荷。
她吓得身体微微后倾,很快又反应过来:“如今陛下已是花甲之年,太子也到而立,家中小女才总角幼年,何来国母之言。”
他道:“故后戚所贵,皆禀休徵。”
“大师是说君王有忧患,过了这一切,吉兆都会应验?”
郑染荷小心翼翼,像是讨人好处一般,又拉过小商音跟小歆儿请教,“家中有两女,吉兆会应验在哪个孩子身上?”
占卜师先瞧了一眼小歆儿,冷漠地说:“有命无运。”接着,古怪的视线像蜿蜒的小蛇落在小商音身上,阴森吐出四个字,“有运无命。”
郑染荷不懂:“有命无运,有运无命?何解?”
“母亲大人,可否回家了?”那位大师像是说话的鬼怪,小商音的眼睛里露出几丝恐惧,糯糯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阿娘,歆儿也想快点回去呢,累死我了都。”她拉着郑染荷的衣袖哝哝撒娇。
占卜师故作高深,一段话道尽又保留三分神秘:“夫人,此两女同生而相克,不可同处,五年之后定有佳音入府。”说着已翩翩离去。
挥挥手中佛尘,他又高声朗叹:“有命无运,有运无命,譬如朝露化晚云,留得生前身后名。”说完后像是一团烟融入阴霾中再不见踪迹。
经此一遭,郑染荷回去后仔细回想“两女相克,不可同处”一话,一夜辗转难眠,第二天便寻了个头疼脑热身子瘫的由头,请巫师来家中驱傩除祟,结果说是被小商音的八字冲噬到了,将人“请”出王家才能无虞。
王耀卿建议道:“母亲,神棍之言,子虚乌有也未可知,可信或可不信。云姨也是个安分的人物,不敢吵什么,趁着父亲在长安,我们却将庶妹挪出去,叫外人如何想。”
“想如何想便如何想,我只道是做一些妥当的事。”郑染荷固执己见,冷漠地甩下这样一句话。
七岁的小商音虽不十分洞察人心,总能察觉到几分缘故,冲进来指着郑染荷的鼻子直言不讳:“不就是庙观的占卜大师乱说了几句不吉利的话么,你就要变着法子赶我走,然后好欺负我阿娘!”
郑染荷听了跳起来训斥,脸红脖子粗地骂道:“你个小猢狲,皮痒想上树了你,敢称她为‘娘’,自古嫡为‘母’,妾为‘姨’,你学的尊卑礼仪都到哪里去了!”
“小商音乖,快去你阿姨那里玩,为兄在跟母亲商量事呢。”王耀卿已是晓明大义的年龄,倒对他们母女温婉,好言好语地劝。
“我偏叫她阿娘,她不是我亲娘难道你是?!”
这一句如扼人咽喉,郑染荷气得眼珠子要掉下来,头顶大冒青烟,手抚着额头哎呀地叫疼:“你们瞧瞧!就这样一个小丫头,闹得我不得安生!”
云氏想维护女儿,可身份卑微也维护不了什么,只好叫来兄弟,领小商音去舅舅家“玩”几天。
这一玩就是一年,因为郑染荷从没想让她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