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红绫又归大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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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江时空维生混乱, 小天使可以多购买几章助力程序猿修复噢~ 一阵一阵的喊杀声又穿越一道又一道红瓦林立、坚如磐石的宫墙,穿越风中萧萧瑟瑟的树叶枝蔓,余音缭绕地冲进了长乐宫。
阮绫双手抄在一个黢黑金凤纹花的袖笼里,斜斜地靠了一点在宫墙之上。她暗红殷殷的太后衣装,正像往墙上抹的一怵血。涂得她满身都是, 涂得这满京城的百姓人家,浑身都是。
透过这一面墙, 她仿佛感觉到大地在震颤, 烈马在嘶鸣,铁蹄在怒吼, 像雷雨、像暴风,顷刻间能把这一面又一面宫墙都捣碎了。
……曾经有很多年,阮绫心里都觉得, 是这一道道林立的厚实宫墙困住了她, 但是到了此时此刻,外面大军逼宫, 里面人心惶惶, 她忽然意识到,这些年困住她的,也许从来就不是宫墙。
太监总管林景手里捧着一件银黑的斗篷,他走到阮绫身侧, 微微躬身道:“太后, 苏妃不肯喝下毒酒。”
阮绫漆黑且飘忽的眼神幽幽地飘了回来, 似人之回魂, 魄之归体。她冷淡且轻蔑地嗤了一声:“随她去吧,兴许她还立志要做兀惕的宠妃呢?”
林景将她的神色深深看了一眼,便微垂了头,将手里的斗篷展开来,递到阮绫面前,神色关怀地道:”太后,我给您披上吧。”
“我自己来。”阮绫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就要把手从绣笼里抽出来,林景忽地按住了她的手腕,阻挡了她抽手的动作。他又进了一步,目光深深地,透着一种专注的光,“您不方便,我帮您系上吧。”
阮绫停住了抽手的动作,抬眼也将林景看了看,才现自己居然需要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脸。林景虽然不到三十就做了太监大总管,但阮绫以前就是皇后,后来又做了太后,林景面对她时,总是隔着数步远,微微弓着身,带一点谦和的风姿。阮绫从来也不知道,他原来站直了,离近了,竟然比自己高这么多。
阮绫微微阖了一下眼睑,心中生出一丝几乎是灵魂深处、身体本能投射出的抗拒来。但是念及……自己与他都将是不久于人世之人,而且合作多年,若是运气好,赶得巧,兴许还能在黄泉路上做个伴,一起喝碗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孟婆汤。
许是这种种由由,阮绫最后也没有把自己的双手从绣笼里抽出来,只是略站直了。林景虽然在高位多年,昔日也是从一个被人呼来喝去的小太监做起,察言观色本事本就炉火纯青,当下见了,便也不多话,伸手仔仔细细帮她拍了拍被宫墙蹭上灰的衣袖。这就一展斗篷,给阮绫披上了。连带的,也帮她系好了带子。这条洒金的凤带子,被折叠弯曲,系成两个宽宽扁扁长长的不规则圆,轻柔地垂下了。他浅浅的呼吸,便落在阮绫额头鬓上。
阮绫心中又更抗拒了,但她还是方才一般站着,什么表情也没有,什么话也没说。她分明长得清秀端丽,可爱怡人,只消笑一笑,便是冬雪也要消融,春花也要烂漫,她偏不笑得,清凌凌的目光落到不远不近的空中,隐约生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来。
林景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宫门忽然砰地一声,被人粗暴地推开了。
阮绫转头看去,什么都还没有看清,就看着林景急切地换了身形站姿,侧过来一挡。她面上就是一热。然后她才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从脸旁传到鼻尖里。然后她才看到,林景就这么睁着双眼,焦点永留在自己身上一般,急促地倒在了她面前,轰然倒地,再无二响。他甚至没来得及告诉阮绫,他到底想说什么。
阮绫眼睁睁看着他倒下了,面无表情,甚至没有伸手去拉一把。她平静的表情上,既无害怕,也无恐惧,甚而,连惊讶悲伤也不曾有得。她的情绪不知是本就没有,还是掩在了平静的表情之后。
夷王兀惕手里握着一把落血长刀,滴落在毡毛靴边,他踏、踏、踏,踏到阮绫面前。他身裹皮腰带,着精钢甲胄,披貂毛披风,不伦不类。可是就这么一个不伦不类、连基础审美都没有的夷族蛮人,他确实又战胜了庞大且富饶的大齐。
更且,与他庞大威武的身躯一比,太后阮绫便柔弱得像是寒风中一朵小白花一般了。还是不幸长在了悬崖边的,被悬崖的风吹得颤颤巍巍,偏要挺着神魄凌人的风姿。并不叫人害怕,只教人觉着可爱。
“阮太后果真一点没变,还是这么无情无义啊。”兀惕轻蔑地拿刀剑又戳了戳林景的背,在他背上戳出两个新鲜的血窟窿,见他真的还是一动不动,死透了,才百无聊赖地举起了刀,将刀背刀尖上的血漫不经心地蹭到总管大太监的衣服上。做着这些,他不着痕迹地抬眼看了阮绫一眼,阮绫还是面无表情,仿佛并没有看到兀惕对林景尸体的侮辱,也好似完全不受影响。
他一脚踢开林景的尸体,拖着长刀弯腰,凑得离阮绫只有二三寸远。兀惕忽地爽朗地笑了:“可惜了阮太后,分明是个美人,何苦要做祸国殃民的亡国妲己呢?”
阮绫面上便露出了些微的微笑,透点讽刺和意味不明,但她并未说任何话。
兀惕进犯京城,打的是清君侧的旗号,这个要被清除的对象,自然是把持朝政的阮太后了。
“阮太后怎么嘴唇都冻青了?还是随本王去屋里暖和暖和吧。”说着话,他便来拽阮绫的胳膊。阮绫仍拽着自己的袖笼,她本能地有些往后仰,想要站住此地,但又抵不过兀惕的大力,给他几乎是连拖带拉地拽进了屋中。
阮绫听到后边兀惕带来的那几十名夷族士兵出喈喈的笑声,像是闷在喉咙里的偷笑,又像是天上乌鸦无情且难听的嘲笑。
屋中已然没有烧炭了。
京城被围困三月之久,已经弹尽粮绝。
兀惕拉着阮绫就往最近的榻上去,阮绫忽地硬是站住了,问他:“你不关门的?”
兀惕便露出笑来:“好,我去。”
他走到门边来,关了门,便回头看阮绫笑。阮绫也轻轻笑了一笑,似乎已经认命了。笑着里,分明清淡,仍旧有了难掩的春花烂漫,秋月皎洁之感。她是温室里养出的花朵,乍一看烂漫无邪得很,偏偏骨子里生就了凛凛风姿,与兀惕他从小所见的草原上、高山里的女子们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兀惕本也不是好色之人,只不过阮太后是他清君侧的战利品,更兼之当年阮绫未嫁时,他作为建硫来使,甚至还求娶过阮绫,如此种种加到一块,他心里的底线便天然地就低一些。再加上,他观阮绫无所动作,心中便觉阮绫这般生于室内,长于院内,成于宫内的,而今落得国破家亡,无所庇护,再是如何骄傲,也唯有寻求自己垂怜了。
兀惕便往阮绫又走近了几句,临得极近,居高临下地看着了阮绫。
他且还自信心爆棚,阮绫心中已是厌极,她原该再忍一忍的,但终究是这二十多年都随心所欲惯了,委屈不得自己。兀惕方进了她面前方寸之间,阮绫已经不由自主地去抽自己的袖笼。她一动作,兀惕的目光便放到了她的袖笼上。阮绫便不动了,她神色轻松地笑了笑。阮绫本就生得娃娃脸,她真真切切笑起来,就像一个毫无心机的妹妹,能让人不由自主就松了警惕。阮绫道:“你不会以为本宫在袖笼里藏刀吧?本宫不会做这么傻的事。不信你可以摸摸。”
兀惕便又走近来两步,果真隔着袖笼,捏了捏阮绫的手,只捏到两段柔软之中的柔荑,此外别无他物。“你就是在袖笼里藏了血滴子,本王也不怕。”他哈哈笑着,仿佛是为了验证自己的大胆和不设防,在没有握刀的情况下,一下子便扯掉了阮绫暖手的袖笼。却见袖笼下,是两只乌青乌青的手,青到皮开肉也绽,肉里的血似乎也变成了青色的。
兀惕咦了一声,“你的手……”
他本能地想要离远一些,奈何方才耍流氓离得太近了,阮绫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他脸上扇了一巴掌,然后紧紧地捏住了他裸-露在外的两只手。
兀惕如何能不反应过来手有问题?呵斥一声,便也毫无怜香惜玉之情地重重将阮绫甩到了一旁的地板上。阮绫有片刻没有动静。片刻之后,她方才慢慢地爬了起来,动作有些迟缓,身形有些摇晃,嘴唇青得越像一个死去的冷尸了。她反身过去瞧向兀惕,黑色的斗篷滑落地上,只余暗红的外裳,无风凛凛动。
兀惕的手上、脖子上都开始出现跟阮绫手上一样的青色,他既怒且惊,睁大了本就铜铃一样的眼:“你往自己手上涂了什么!”
“泡了一个时辰的毒汁。”阮绫看着他,轻轻笑了。“你要清君侧,本宫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你!毒妇!”兀惕立刻冲出屋外,“来人,快打水来给本王洗毒液!”
阮绫也不拦着,也不出去,她站不住了,就慢慢坐到了地上。地面冰凉凉的。她忍不住想,地府也会是冰凉凉的吗?大约是的。
她这一生,总被人骂无情无义,祸国殃民。手底下的人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就连夷族侵略,都要起个名头说是为了将她清离君侧。到了地府,能不进十八层地狱,去个冷窟窟的无间冥狱,也许都是她幸运了。
外面传来了泼水的声音。
阮绫的笑容更大了。
不片刻,浑身湿漉漉的兀惕又冲了进来,他的脸和脖子都已经有一块块的青斑,手上也长满了青斑,而且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深、更加可怖。兀惕几乎是颤抖着,指着她问:“你往井水里放了什么?”
阮绫呵呵笑了,她分明笑得得意,偏偏仍透出一股直观上的山花烂漫天真之感,此时此刻看在兀惕眼中,既可爱可怜,俏俏如水仙幽昙,又残酷邪妄得渗人:“当然是放了能让你身上的毒素扩散得更厉害的催命符。不用水,你当时就斩断双手或许还有救,用了水,毒素就能在几个眨眼的工夫内进入你的血脉,大罗神仙在世,也救不了你了。”
兀惕脸色泛青,他双目圆睁,拿起了自己的长刀,狼犬一般,狂叫着,就要对着自己的手砍下!
才挥到一半,他手里斩过不知多少人头的长刀忽然啷当落地,毒痉挛而亡。阮绫静静坐在冰凉的地上看着,看着他从一个活生生的人,跌到地上,掉进他自己的长刀锋里,跟方才的林景一般,被戳出一块深深的血窟窿。想吐,恶心,又快意。
撑到现在,阮绫也觉得自己大限到了。唉,王太医的药剂,还是那么的准时准点,若有来生,一定给他一块国手匾,赐他他念想了许久的太医院医正之职。
一命换一命,阮绫并不后悔。夷族权力架构分散,全靠兀惕一己之力才能拢成现今这般一股绳,他一死,夷族必然内斗成一盘散沙。心不齐,大好形势也迟早给他们自己斗到化为乌有。
呵,这就是让她背战争锅、实施侵略的代价。
她面带一如既往祸国殃民的微笑,慢慢地往后倒去,往后倒去,静静倒在了这冷冰冰的长乐宫地板上。
……
阮绫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一低头,却看到了自己的尸体仰倒在大殿里。离着兀惕那丑陋的尸体一丈远。
夷族士兵已经冲了进来,有抱着兀惕哭的,也有拿刀往祸国殃民的她身上戳窟窿泄愤的,场面乱成一团。
阮绫看得很满意,也不在乎自己尸体被剁成五花肉还是排骨了。他们越乱,就表明自己这一命,丢得越值得。
阮绫嫌弃地瞥了一眼这些麻麻喳喳的粗人,想要控制自己的灵体像传说那样悠悠飘高,含笑九泉去。忽然听到外面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喊:“你们快让我进去,我能救活你们的兀惕大王!”
阮绫一下子睁大了眼。
时怀池看着酒杯里的自己,仰脖一口气喝完了。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桂花酒不醉人,但喝得多了,总也有些飘忽。阮绫却一点也不碰,另叫元扇给她倒了清新的绿茶来。中秋理应月饼配桂花酿,举杯望明月。方成雅事。
便是小孩子,也不过是月饼配牛乳,她这个月饼配绿茶,委实是标新立异了,总归打眼。
时怀池有点奇怪,问她:“你不是挺爱喝桂花酒的吗?”
他说的很爱,还是上辈子的皇家中秋宴,在阮绫失宠的第二个年头,苏妃开始尝试宣告自己的地位。堂堂中秋宴,坐了阮绫的主位。把阮绫挤到了下妃位上。
偏偏她亲爹阮喻一点反对意见都没有,还第一个举杯向苏妃祝词。
即便时怀池是皇帝心腹宠臣,也觉得有些没眼看。
那时候阮绫就噙着笑,神光散漫地扫视着包括时怀池在内的殿中诸人,一杯一杯地喝她面前几案上的桂花酒,好像喝光了,又叫人添了一壶。
时怀池看了她好几回,每每总觉得她已经喝醉了,偏偏也不见她脸红上头,也不见她醉态作,仍旧是噙着笑,若有人与她说话,也总能第一时间回答上来。
总是犀利的多。
因为毕竟,第二个年头,她开始在朝中争权,而皇家宴会,都是皇帝亲信,还是找她茬的多些。
时怀池以为这中秋宴于她委实凌虐,她该要早早起身借故告辞的,她偏偏坐到了最后。
到了最后,仿佛皇帝也醉熏熏的了,时怀池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端着酒杯,走到了皇后阮绫面前。
走近了,才现她眼底都已是薄红,粉煞煞地落在眼角,像盛开了的小桃花,白里透了粉。
又像一只竖起了耳朵的警惕小兔子,眼是红的,面是白的,粉得让人心疼。
时怀池不知怎么的,与她说:“皇后,你喝多了。”
他本意并非挑衅,阮绫却以为他在挑衅,轻笑一声:“怎么,本宫喝本宫最爱的桂花酿,也碍着你了?”
她所指的,大约是前些日子,她想往户部安人,被时怀池标注了重点,并向邵曜建议不能给的事。
她嘟囔着‘真是煞风景’,一边提着她的酒壶子站了起来。她身旁的大宫女元扇要接过她手里的酒壶帮她拿着。她一把推开元扇的手,宝贝一样把桂花酒抱在怀里,“这瓶还没喝完,不要浪费了。你再叫太监给你拿瓶满的来,我们带回宫里去。”
时怀池端着他的小酒杯站在几案对面,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眼睁睁看着她们主仆俩,又管侍酒太监要了一瓶中秋宴特供桂花酒,堂而皇之一人捧了个酒壶回去。
那侍酒太监递完酒,回过头来还尴尬地朝时怀池笑了笑。他不知何故,还解释起来:“皇后宫里现在大印都不好使了……”
他就是当时被配出御书房的林景。
时怀池料不到自己不过是参加一个中秋宴,竟致失眠。三更天从床上爬起来,点起蜡烛,伏在桌案上给皇帝写劝谏奏折,写完觉得不够有说服力,又花了好些天翻看多种刑案书籍,举了一堆宠妾灭妻的惨案作例子,劝他端正一国之君该有的态度和轻重。
奏折还没誊写好递上去,宫中就传来了皇后复宠的消息。
时怀池拿着那本奏折,也不知道自己是失落多一些,还是欣慰多一些。
虽然两个月后皇后又失宠了,而且是自此永恒地失宠,但她也没人敢欺负了。因为仅仅她复宠的两个月,她就把司膳司尚膳、司衣御侍和司计司掌计都杀了,连理由都不找。
皇帝也越不讲理,都由着她。
这显见是有命扣无命多享的买卖,此后哪还有人敢明目张胆地欺负她?
时怀池的那本奏折终究再没有用武之地,给他锁进了方盒里,一锁也是永恒。因为时怀池不知道哪一年,把钥匙也弄丢了。
时怀池收回思绪,面前的阮绫嘴角笑意微冷,“喝酒误事,我早就不喝了。”
时怀池只当她是想着今晚的燃灯事宜,担心她喝了酒被夜风一吹就头痛,便也不再劝。
吃完这块三角月饼,就算是象征性地表达了一家人和和美美团团圆圆的期望,十九口人坐在一起说了些三姑六婆八大姨们热爱交流的话题,然后阮绫跟时怀池就跑路了!
看着他俩手牵手离开,身影消失在院门后,时夫人还欣慰地同她妯娌时二夫人笑言:“阿池从小就像个小大人,娶了媳妇,反倒活泼了。”
“就是。这样多好,看他可比以前开心多了。”时二夫人也应和着,望向门外的碧蓝苍天。
阮绫跟时怀池两个跑路的时候,外面天色还早,远没有到吃晚饭的时候。天光里透着烈阳白,阮绫跟时怀池一起吃了些碳烤小食,看了街边的杂耍,观光了闹哄哄的花花世界,眼看着时辰差不多,阮绫就拉着时怀池去了第一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