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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青、褐红、蔚蓝。

三色的湖水如同三种鲜艳的油彩涂抹在宽阔的湖面上,湖水静静地流淌着,宛如一条色彩斑斓、闪烁着金色光芒的彩虹,缓缓地向天与地吻合的远方流去。

梅姨坐在太湖的岸边,呆呆地凝望着湖水。太阳就要下山了,夕阳西下,云蒸霞蔚,夕阳穿过燃烧的霞层,投射在波光潋滟的湖面上。

虽然,梅姨终于对楚秋凡射出了那一枪,但是,当梅姨射出那一枪之后,她一点也没有感到解脱,一点也不兴奋,也感觉不到一点安慰,她的心里仿佛被掏空了一样,感觉到迷茫、孤独和落寞。而在这个时候,她更加思念她的小女儿,梅姨计算着,如果小女儿还活着的话,应该已经十二岁了,应该是五年级的小学生,已经长成一个美丽的小姑娘。

梅姨兴奋不已,每当她想到自己的小女儿已经是五年级的小学生,胸前佩戴着鲜艳的红领巾,唱歌、跳舞,梅姨就激动得浑身颤抖。

梅姨又去了一趟苏州,这是梅姨第四次去苏州寻找女儿,如今解放了,天下太平了,梅姨想也可能郑大妈会带着她的小女儿重回故里。

梅姨找到了苏州郑大姐家的旧址,正如梅姨所推测,郑大姐家原来被日本鬼子烧光的房屋,如今人民政府重新为老百姓盖起了一排排崭新的房子,很多原来居住在这里的居民又重返家园。

梅姨四处打听郑大妈的消息,她逢人便问,几乎走访了所有的老住户。她还找到了当地的居民委员会进行查访,但是,梅姨失望了,依然没有郑大妈的消息,也没有小女儿的消息。梅姨推测了几种可能性,也可能郑大妈已经在什么地方住下了,郑大妈并不知道家乡已经重建房屋,所以,没有返回家乡。也可能郑大妈已经在战争中死去,小女儿又被其他人收养。或者,郑大妈和小女儿全都死于战火。

梅姨没有找到小女儿,想到自己十三岁的女儿,至今没有见过亲生母亲,至今生死不明,梅姨就肝胆欲裂,痛苦不堪,她也就越痛恨楚秋凡,她千百次地问自己,楚秋凡死了没有?

日月如梭。

外祖父和外祖母迁居北京已有一年多的时间,南京生的一切外祖父都不知道,外祖父至今也还不知道梅姨四次去苏州寻找过小女儿。梅姨小女儿的事和小舅舅去世的真相成为肖家永远的秘密,直到外祖父和外祖母去世,他们各自都不知道这两个秘密的存在,而梅姨也就成为把这两个秘密永久带进坟墓唯一的人。

抗美援朝战争爆后,全国各地的年轻人都争先恐后地参加志愿军,跨过鸭绿江,奔赴抗美援朝的前线。梅姨也向许部长递交了志愿书。

梅姨连续三次递交了参加志愿军的志愿书,沈少白、刘明东、冷眉,甚至刘易学都先后奔赴抗美援朝前线,而梅姨的志愿书却没有被批准。

梅姨盼望着能够到抗美援朝的前线,她很想去前线参加战斗,在枪林弹雨中忘却这里一切令人痛苦的回忆。自从梅姨第四次到苏州寻找小女儿失败之后,梅姨的一颗心始终陷落在绝望和痛苦之中。梅姨经过十几年的痛苦挣扎,当她确确实实向楚秋凡射出那一枪之后,她现自己不但没有得到解脱,报仇雪恨,她反而陷落到另一种更加煎熬的痛苦之中。她至今不知道楚秋凡中了那一枪之后的生死,而小女儿又是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无论是小女儿,还是小女儿的父亲,这两个人都是她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人,与她血肉相连,是她生命的希望和延续,如今这两个人,全都杳无音信,生死不明。

这个时候,梅姨才意识到无论是爱还是恨,无论楚秋凡是间谍,还是汉奸,楚秋凡在她的心里,永远都无法磨灭,因为是楚秋凡给了她唯一的一次爱情,给了她小女儿的生命,只有楚秋凡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或者直挺挺地死在她的面前,她才有可能得到一种精神的归宿。

一天,从北京来了两个干部,两个干部看上去好像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与许部长会谈。梅姨泡了三杯茶水,便退出办公室,将房门掩紧。

半晌,许部长走出办公室,许部长告诉梅姨,两个干部要与她谈话,梅姨感到惊讶,深感疑惑。梅姨走进办公室,两个干部坐在沙里,目光炯炯、锐利,态度极为严肃,行为谨慎,语言简短而干练。

两个干部先仿佛不经意地打量了梅姨几眼,然而,就是这几眼对梅姨不经意的观察,使梅姨预感到生了某种大事。

正如梅姨所推测的,两个干部先问梅姨道:“你是肖梅?”

梅姨点点头,说:“对,我是肖梅。”

停顿了一下,一个干部说:“肖老是你的父亲?”

“对,是我的父亲。”

“肖老迁居北京之后,你一直没有去北京看望他们。”

“是,因为工作太忙,我没能去北京看望他们。”突然,梅姨心里一动,难道是父亲生了意外?

她站起身,着急地说:“怎么?是我父亲生了什么事情吗?”

“啊!没有,没有,你的父亲很好,两位老人的身体都很好,没事。”一个干部赶紧说。

另一个干部招手让梅姨坐下,说:“我们来之前去看望过肖老,他很好,肖梅同志不必担心。”

“噢!是这样。”梅姨放下心来。

梅姨坐下来,她感觉到两个干部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但似乎又有些为难,很难启齿,他们似乎在斟酌着应该怎么说,所以,便以父母亲作为开场白。

屋子里的空气有些沉闷,也透露出紧张,两个干部的面色异常地严肃,他们相互对看了一眼,交换了一下眼神,梅姨静静地坐着,等待他们开口。

一个干部咳嗽了一下,他说:“肖梅,你认识楚秋凡吧?”

梅姨浑身一震,倏地浑身打了一个寒战,她镇静了一下,颇有些费力地说:“对,我认识楚秋凡。”

“可能,你们不仅仅是认识吧?”

房间里,寂静了片刻。

梅姨紧咬着嘴唇,脸色苍白地说:“对,我们不仅仅是认识。楚秋凡是我的未婚夫,或者说,楚秋凡应该是我的丈夫,这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不过,在我们的结婚典礼上,他就不辞而别,从此杳无音信,下落不明。后来,我们就再没有见过面。”

“是这样。”一个干部说。

“不!更准确地讲,在这十五年里,我们见过几次面,不过,那都是在战场上。楚秋凡是大汉奸,我们地下党组织一直试图刺杀他,但都没能成功。抗战胜利之前,他突然消失,我以为他死了。解放之后,我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又意外地现了他,他和日本间谍勾结在一起。十几年来,我一直都在追杀他。”梅姨激动地说。

“这些情况我们都了解。”

“你们都了解?”梅姨有些意外。

“楚秋凡作为大汉奸,你十几年来一直都要刺杀他,这些情况党组织全都了解。”

梅姨很诧异:“既然如此,那你们是来……”

突然,梅姨停下话,她望着两个干部,急切地问:“楚秋凡是不是死了?我是不是把他打死了?在那次行动中,我开枪击中了他,他是不是死了?”

两个干部又对看了一眼,他们眼神很严肃,透露着神秘,又暗含着某种为难,令梅姨感到很疑惑、很茫然,匪夷所思。

一个干部说:“肖梅同志,你冷静一下,不要激动,我们今天要告诉你一些事情。”

“一些事情,关于楚秋凡的吗?”梅姨非常诧异。

梅姨的脸色又变得煞白,她不知道从北京特地专程来找她的两个同志要告诉她关于楚秋凡的什么事情,难道楚秋凡还有比大汉奸、日本间谍、潜伏特务更加罪恶累累、更加罪大恶极、罪恶深重的罪行吗?梅姨浑身似乎都变得冰冷,她觉得天又要塌了。

梅姨和两个干部的谈话断断续续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在这两个多小时里,梅姨两次昏迷过去。

从北京来的两个干部,告诉梅姨一个令人难以置信、令人极为震惊的消息,这个消息足以使梅姨昏死过去,再也醒不过来了。

楚秋凡,别名秦灿,193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为中共中央南方局特级高级特工,代号“鹫”,保密级别,属一级绝密,直接接受中共中央南方局领导。抗战时期,直接受延安领导。1949年全国解放之后,受中共中央组织部和国家安全部直接领导。

楚秋凡为哈尔滨人,曾经留学日本和美国,在美国接受过特工训练。楚秋凡1934年在哈尔滨加入中国共产党,后派到伪满洲国“新京”开展地下工作,曾经成功地策反了驻扎在“新京”的一个日本军官,为东北抗联和地下党组织搜集到重要情报。

1937年初,“七七”事变前夕,楚秋凡以教授身份到南京的大学任教,秘密开展地下工作。此时,他在大学第二次与梅姨不期而遇,和梅姨一见钟情,并产生爱情。楚秋凡向党组织作了汇报,党组织认为如果楚秋凡在南京结婚,更有利于地下工作的掩护,并且梅姨是一个积极抗日、富有正义感的爱国青年。于是,党组织批准楚秋凡与梅姨结婚,结为夫妻。

楚秋凡和梅姨积极准备婚礼,然而,就在婚礼的前一天的夜间,楚秋凡接到党组织的紧急命令,党组织命令楚秋凡在两小时之内秘密离开南京,奔赴延安。由此,在楚秋凡和梅姨结婚典礼的前几个小时,楚秋凡毅然决然地走了,不辞而别。

楚秋凡也以为他还有机会和梅姨在一起,他还有机会回到南京继续地下工作,那个时候,他就可以向梅姨解释一切,他也还可以同梅姨再续前缘。然而,当楚秋凡再次回到南京的时候,他却是以南京汪精卫伪政府特工人员的身份成为上海极司非尔路76号特工总部的铁杆汉奸。

抗日战争时期,楚秋凡一直在上海极司非尔路76号特工总部,来往于上海和南京汪精卫伪政府之间。地下党和国民党军统多次对他实施刺杀行动,但他都巧妙地躲避过去。楚秋凡也知道梅姨地下党的身份,因此,他对梅姨所在的南京地下党组织特别关注,他在暗中曾经多次掩护过梅姨,包括梅姨从重庆带回电台进入南京的时候,楚秋凡在日本人的关卡营救了她。

抗日战争胜利之前,楚秋凡再次接到上级党组织的命令离开上海极司非尔路76号特工总部,奔赴新的战场。1949年,南京解放前夕,楚秋凡以秦灿的身份进入南京,执行秘密任务。他在南京几次意外地与梅姨不期而遇,这不得不说是天意,还有他们之间没有了却的那份姻缘。

作为秦灿的楚秋凡在执行秘密任务的同时,为南京地下党组织传递了大量的重要情报,这应该说是楚秋凡对南京党组织和对梅姨的那一份特殊的感情。南京解放之后,楚秋凡秘密离开南京。

而后不久,楚秋凡又来到南京执行破获日本间谍“怪影”的任务。这个任务是楚秋凡向上级党组织提出的特别要求,楚秋凡深知他即将接受新的重要任务,远离南京,他今生今世恐怕再也不可能与梅姨会面,再也不可能与梅姨再续前缘,他要永远地离开梅姨,他要为梅姨做最后一件事情,破获日本间谍“怪影”,为肖风报仇。

在楚秋凡秘密协助梅姨执行最后一次任务时,梅姨终于向他射出了积压了十几年仇恨的那一枪。梅姨带着仇恨的子弹射进他的身体里,和他的血液融合在一起。

然而,至于楚秋凡从伪满洲国的“新京”、上海极司非尔路76号特工总部、南京汪精卫伪政府,到解放前夕的南京,他都干了些什么,执行过什么任务,搜集到什么样的情报,没有人知道,或者说,只有能够知道的人才可能知道。

楚秋凡这个名字依然以大汉奸的名义存在,人们只是知道在抗日战争时期在上海极司非尔路76号特工总部有一个大汉奸叫楚秋凡。

最后,北京来的两个干部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小锦盒,他们把小锦盒推到梅姨面前,说:“这个是楚秋凡同志通过党组织特别转交给你的。”

梅姨轻轻打开小锦盒,刹那间,她险些再一次昏死过去。小锦盒里是那枚应该在十五年前的结婚典礼上楚秋凡为她戴在手指上的那枚钻石戒指,整整十五年,楚秋凡依然保存着结婚戒指。梅姨是百感交集,她泪流满面,痛不欲生。

两个干部说:“肖梅同志,上级党组织了解你的情况,也了解你从抗日战争时期就一直追踪、刺杀楚秋凡,你身上一直背负着楚秋凡是大汉奸这个沉重的仇恨。上级党组织考虑,鉴于你是我们党一名老党员,曾经长期从事地下工作,所以,党组织决定将楚秋凡同志的真实身份告诉你,使你重新认识楚秋凡同志,你也可以从对楚秋凡同志的仇恨里解脱出来。不过,楚秋凡同志的身份属于一级绝密,所以,只能你一个人知道,这是党的机密,肖梅同志应该清楚这里面的严重性。”

“楚秋凡呢?啊!他在哪儿?我对他开的那一枪呢,他还活着吗?”梅姨迫不及待地问道。

“不知道。”一个干部摇摇头。

“不知道!”梅姨非常震惊,“你们为什么不知道,你们不是来告诉我楚秋凡的事情吗?你们怎么会不知道?”梅姨急切地喊着说。

“肖梅同志,你冷静一下。”

“我冷静不了。”

“肖梅同志,我们真的不知道。我们接受党组织的委托,向你传达关于楚秋凡的这些情况。事实上,我们也就知道这些情况,我们并不认识楚秋凡同志,关于楚秋凡同志其他的情况我们一概不知。”

“我要见楚秋凡,我要见他。”梅姨大喊着,“我要见楚秋凡,我要见到他。”

“肖梅同志,这不可能。”

梅姨病倒了,她病得很重,浑身着高烧,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说着胡话,语无伦次,浑浑噩噩,而她在昏迷中喊的最多的还是楚秋凡的名字。

梅姨就如同十五年前得知楚秋凡做了大汉奸,感觉到天塌地陷、仇恨满腔时一样,在梅姨得知楚秋凡不是汉奸,而是共产党特工,她又一次地感觉到天旋地转,天塌地陷,她再一次地崩溃了。

如果说,这个消息对梅姨来讲是一个好消息,那么不如说,这样突如其来的消息一样可以使梅姨彻底崩溃。十五年前,梅姨在痛苦的挣扎中将对楚秋凡全身心的爱、满腔的炽爱转化为满腔的仇恨,把对楚秋凡刻骨铭心的爱转变为刻骨铭心的恨,那是经历一个脱胎换骨的过程,是血与肉、灵魂与肉体的搏斗,最终梅姨在痛苦和血泪中视楚秋凡为仇敌。

十五年后,突然有一天,有人跑来告诉她楚秋凡不是日本汉奸,楚秋凡是一名共产党特工,短短的几句话,淹没了梅姨十五年沉重的痛苦岁月。

在如此天翻地覆的冲击之下,梅姨无法轻松、乐观地去接受这一切,任何人都无法相信、难以面对,整整十五年的折磨,梅姨每一天都挣扎在血泪和痛苦之中。还有,梅姨最后对楚秋凡射出的那一枪,那一枪包含着她的全部仇恨,那一枪是梅姨与楚秋凡生与死的诀别。

事实上,在梅姨得知楚秋凡的真实身份后,她并没有感受到丝毫的快乐和释怀,她的心仿佛被人拿出来,翻滚了一遍又放回原处,她的心继续在滴血,更加疼痛。梅姨从一个仇恨的深渊又跌落到另一个悔恨交加的深渊里,梅姨千百次地诅咒自己、痛骂自己。她痛骂自己在楚秋凡深入虎穴、孤军作战的时候,她却在诅咒他、痛恨他、追杀他。楚秋凡在舍生忘死营救她的时候,她却对他射出仇恨的子弹。梅姨无法原谅自己,梅姨心里全是悔恨、内疚、忏悔,但是她知道这一切都悔之晚矣,她向楚秋凡射出的那一枪永远都无法挽回,梅姨痛心疾,她甚至打算砍断自己对楚秋凡射击的右手,以此赎罪。

虽然梅姨得知了楚秋凡的真实身份,但是目前楚秋凡的情况,他身在何处,梅姨是否能与他再度相见,再度携手,甚至他是否还活着,这一切梅姨都没有得到任何答复和结论,没有一个人能够告诉她,梅姨得到的只是一个未知数。

或者说,当楚秋凡将那枚结婚戒指转交给梅姨时,似乎就预示着楚秋凡再一次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这一次是永远的消失,他们今生今世都不可能相见。

梅姨走了。

梅姨离开南京去了北京。

在梅姨得知楚秋凡的真实身份之后,她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南京。从1937年楚秋凡在结婚典礼前消失之后,梅姨一直坚定地守候在南京,没有离开南京半步。而此时,当楚秋凡的身份真相大白时,梅姨离开了南京。南京是梅姨的伤心之地,那里饱含着她的心酸,饱含着她的血泪,她一生的最大的幸福、最大的痛苦、刻骨铭心的爱和刻骨铭心的恨都凝聚在南京这块土地上,因此,她选择了离开。

楚秋凡的秘密身份被揭开,然而,梅姨感觉到的是更多的孤独与凄楚,梅姨生命中至亲至爱的两个人,她的丈夫和她的女儿,都在她的生命中消失了,并且,他们全都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梅姨的心仿佛被人掏空了一样,空荡、孤独、寥寂、落寞。

楚秋凡彻底的消失,仿佛带走了梅姨的全部感情。她全身心的爱、终生的爱都随着楚秋凡飘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升华到另一个意境里,一个超真空的共享的空间,共享的爱情和共享的精神归宿。

在梅姨后半生的几十年里,她一直没有离开北京,她与外祖父和外祖母生活在一起,从此,梅姨再也没有回过南京,也没有人和她提起过南京。梅姨生活得很平静,她一生没有结婚,也没有人和她提起过婚事。每年的秋天,梅姨都会去一趟苏州,秋天是梅姨小女儿出生的时间,梅姨每年都到苏州去探望下落不明的小女儿,为她庆祝生日。

抗美援朝战争结束之后,沈少白从朝鲜前线回到祖国,刘明东和刘易学牺牲在朝鲜前线,冷眉复员回到南京,做了大学教授,闫武一直在南京市公安局。

沈少白从抗美援朝前线回国,他申请到北京工作,进入军事学院任教官。沈少白没有说明他为什么要来北京工作,但任何人心里都很清楚,沈少白是因为梅姨才来到北京。

闫武在四十不惑之年,在许部长的介绍和督促下与军区总医院的一个女医生结了婚。闫武结婚之后,特地带着妻子前来北京看望梅姨和沈少白。梅姨看到闫武有了自己的妻子,有了自己的家,深感安慰,她很高兴。

沈少白一直没有结婚,沈少白说,在他这一生中只能有两个女人。当他第一次拥有生命的时候,他睁开眼睛看见的是自己的母亲。当他第二次拥有生命的时候,他睁开眼睛看见的是梅姨,这两个女人就是他命中注定的两个女人。

沈少白和梅姨始终保持着亲密的感情,当然,沈少白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西装笔挺,手里拿着鲜花,脸上洋溢着笑容的浪漫公子,他对梅姨的情感、对梅姨的爱一直持续到他生命的终结。在九十年代,沈少白七十四岁患有癌症的弥留之际,六十九岁的梅姨俯下身子,双手捧住沈少白的脸庞,默默地亲吻了他,这是梅姨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吻沈少白。这是沈少白五十多年来追求梅姨拥有的第一个亲吻,也是最后一个亲吻。刹那间,沈少白的眼睛里流出一行泪水,随后,他闭上眼睛,与世长辞。

至于楚秋凡,这个主宰了梅姨一生的男人,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下落。楚秋凡真的如同蒸了一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在后来的几十年里,梅姨也试图通过有关部门打听楚秋凡的消息,但是,楚秋凡这个人如同不存在一样,没有人知道他,更没有人听说过他的情况。甚至有的人以为梅姨神经出了毛病,居然来打听抗日战争时期一个汉奸的下落。梅姨最后想到当年到南京找她谈话的那两个北京干部,然而,就连那两个北京干部也音信全无。至此,所有关于楚秋凡的线索都断了。

2001年,梅姨已是83岁高龄。然而,梅姨依然头脑清楚,思维灵敏,她眼不花,背不驼,她依然残留着老年的美丽,雍容高贵。每天早晨,梅姨都要戴上眼镜把报纸上的新闻一条一条仔仔细细地看一遍,每天的电视新闻她也是雷打不动。但是,梅姨的眼睛里永远蕴藏着那么一抹忧伤和孤独,永远饱含着那么一丝期盼和梦幻。

这个夜晚,梅姨坐在沙里看着电视广告睡过去了。半晌,她咂动着苦涩的嘴唇,悄然醒来,她朝着我凄楚地一笑,告诉我她刚才在梦里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那个影子很模糊,好像飘在云里雾里。

梅姨若有所思地慢慢地说:“孩子,这两年,你往返于美国和台湾,我让你打听的事情,你打听到了吗?为什么不和我说呀?”

我心里一惊,倒吸了一口凉气,我说:“梅姨,您让我告诉您什么?”

“孩子,我让你打听楚秋凡的消息呀!以前是不能打听,后来是打听不到,现在很多绝密档案都已经解密了,科技又这么先进,没有找不到的人。”梅姨说。

我有些傻了、呆了,我张了张口,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你说呀,你打听到了没有?”梅姨催促着说。

我说:“梅姨,时间都过去大半个世纪了,您还想他干什么?”

“只要他还活着。”

“那又能怎么样?”我劝慰地说,“他现在活着,或者是去世了,这对您都没有多少实际意义。梅姨,您还是自己多多保重身体吧。”

“如果他还活着,也有八十多岁了,他已经不是特工,何况他是共产党特工呢,他可是有功之臣呀。”

“如果他回来了呢?”我说。

“我可以照顾他。他八十多岁了,身边总要有人照顾。我的身体还行,手脚也能动,我可以照顾他。”梅姨眯着眼睛,憧憬着喃喃地说。

天啊!我浑身袭来一阵彻骨的寒冷,差点喊叫出来。我的心感觉到一阵难忍的刺痛,仿佛被人猛击了一下,我紧紧咬紧牙关,迫使自己镇定下来。

在这一刻,我彻彻底底地被梅姨震惊了、震撼了!六十多年了,整整半个多世纪,整个世界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梅姨这个因为楚秋凡而饱经磨难,受尽心酸,一个凄凉、痛苦的女人,时至垂暮之年,竟然还是如此深刻地、迫切地思念着曾经远离了她,去执行伟大使命的那个男人,对此,我除了对梅姨的敬慕和震撼,还有的就是难以表达的复杂的情感。

但是,我不能说。我应不应该说,应不应该告诉梅姨真相。

忽然,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理解梅姨。六十多年里,梅姨生生死死,饱尝了难以想象的孤独和凄苦,忍受着失去女儿的心痛,而她却始终想着那个在婚礼上抛下她、突然失踪的男人。她无数次痛心疾地恨他、诅咒他,而她的心里却是惦记着他、关切着他。几十年来,梅姨能够坚强地生存到现在,梅姨能够依然精神矍铄,思维清晰,那是因为梅姨一直在等待,一直在梦幻在梅姨的心里有一颗期盼的、梦幻的火种,无论是寒天雪夜,无论是春夏秋冬,梅姨正是有了这颗爱情的火种,她才能一直活到现在,一直保留着她的美丽和聪慧。

事实上,我已经寻找到楚秋凡的线索。我在美国得到一个不很确切的消息,有一个人说,在美国费城的一家医院里,有人见到一个八十多岁、面貌酷似楚秋凡的老人,据医生说,老人肺部早年曾经中过枪伤,因此,在近十几年里,老人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医院里。据说这个老人一生没有结过婚,身边只有一个收养的二十多岁的孙女。

我来到这家医院,病床上躺着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老人一头银白色头,浅褐色皮肤,笔直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脸庞。虽然老人已经八十有余,且又身患疾病,但老人那双炯炯有神、仿佛能够洞察整个世界的眼睛,深刻、犀利、锐利,然而,在老人深邃的目光里,我仿佛看见和梅姨有着一种同样的孤独,一种充满期待、朦胧的深沉。

据医生讲,老人姓林,叫林依南。我知道无论是林依南,还是秦灿,或者是楚秋凡,也可能这些都不是他的真实姓名,也可能连他自己都早已忘记了自己的真实姓名。然而,我有一种直觉,一种内心的碰撞,他就是梅姨苦苦等待了六十多年的楚秋凡,虽然他已苍老,虽然他卧病在床,但是,我可以确定,他就是梅姨的楚秋凡。

然而,令我大吃一惊、更加震撼的是,老人收养的孙女,那容貌、那性格、那气质,尤其是那一双大大的、黑黑的、清澈、娇媚的眼睛,如此酷似梅姨,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坐在老人的病床前,我将梅姨的照片递到老人的手里。顿时,老人双手颤抖,激动得全身抖,老人剧烈地咳嗽起来,困难地喘着气。半晌,老人平静下来。我告诉老人,我是梅姨的侄子,梅姨现在居住在北京,安度晚年。

老人双手捧着梅姨的照片,嘴唇嚅动,仿佛有千言万语。他把梅姨的照片紧紧地按在心口上,老泪纵横,泪水涟涟,他痛心地说,他对不起她,他让她吃苦了,他此生此世无法再给她带来幸福。

我没敢告诉他关于梅姨女儿的事情,我唯恐他经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他和梅姨有一个女儿,而这个女儿却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我问询过医生,医生讲,老人的肺部曾经受过枪伤,因此,上了年纪之后,肺部疾病难以医治,而令医生奇怪的是,每当老人提到肺部中的那一枪,老人的眼睛里就放射出光彩,仿佛无比兴奋和幸福,医生大惑不解。然而,我知道,老人肺部的那一枪就是当年梅姨射击的那一枪。梅姨的子弹和伤痕整整陪伴了他几十年,陪伴他走到大洋彼岸,每当他抚摸梅姨枪击他的伤处,他就感觉无比幸福,他就觉得梅姨和他的身体、他的血液、他的心融合在一起。

我问老人,一直居住在美国,有没有想到回国。老人告诉我,他很想回国。以前是不能回去,后来,因为他身体的原因,他无法长时间地乘坐飞机。还有,国内可能已经没有他可以找得到或者认识的人了。

就在这一夜,老人把梅姨的照片紧紧地贴在心口上,他溘然长逝,与世长辞。仿佛在他听到了梅姨的声音,看到了梅姨的面容后,他耗尽了对梅姨的那最后的思念,他安然地走了。

我很迷茫,我找到他,见到他,给他带去了他日思夜想的梅姨,而他却走了。我帮助老人的孙女料理了老人的后事,我感觉我是在为梅姨送他最后一程,为梅姨替他做最后一件事。

当我为他掩埋了最后一把泥土的时候,我感觉到一种随风飘走的惆怅,一种茫然。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爱情呢?浪漫的爱情,血色的爱情,生死的爱情,畅想的爱情,还是一种梦幻的爱情?!

关于楚秋凡去世的消息,我一直没有告诉梅姨。我不能说出来,梅姨的爱,这种锥心的爱、锥心的思念,支撑了她的一生,温暖了她的一生,给予了她一生,如果我对梅姨说出真相,梅姨会怎么样呢?那就等于无情地打碎了梅姨一生都在艰苦营造的梦境。我宁愿让梅姨的梦境继续营造下去,让她和她的丈夫、她的女儿,继续无声地生活下去,让她的全家人平静地生活在她的梦境里。

正是在这个夜晚,梅姨经历了人生历程中最为漫长的寂静、最为深沉的忧伤和最为激荡人心的爱的震惊。

啊!什么是爱?这就是爱!

梅姨如同爱情的女神,令人崇拜和陶醉。六十多年里,梅姨经历了硝烟战火,生生死死,她饱尝了人世间难以想象的苦难,万劫不复,她却始终铭记着那个曾经她以为背叛了她的男人,她无数次痛心疾地痛恨他、诅咒他、刺杀他,然而,她的心里却一直铭记着他、盼望着他。当她知道那个男人并没有背叛她的时候,她无数次地痛恨自己,她甚至可以用自己的死来换取他的生,用自己的死来换取他的爱,她也更加铭记着他、盼望着他。

什么是爱?这就是爱!

为了自己爱的人,哪怕他彻底背叛了你,哪怕是要亲手杀了他,你也要永远地等着他,铭记着他,在心里永远留下他的位置,即使为他尝尽人间孤独,耗尽毕生血泪,也永不言悔。

殊不知埋藏在时间深处、心灵深处的那种孤寂、凄楚的爱,有着更加绚丽浪漫的伟大,有着更加血色浪漫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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