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Fancy（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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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分钟后。
“可以了？”统筹姑娘从艾莉手中接过台词本, 显然对于她只准备了这么短的时间有些吃惊。
今天试镜所用的台词段落，是前一天晚上，编剧组刚刚打磨出来的最新版——
好吧, 不得不承认, 其实就是把原著对话摘录下来，稍加修改。因为编剧组成员们矛盾严重, 进度难看，也只能出此下策。
对于临时改变剧本这种骚操作, 剧组里的大部分成员都是感到抱歉的, 因为原版剧本误导了演员们的准备方向。但是导演老爷今早晃晃悠悠地到场, 摸着他那基本上快秃光了的脑袋, 倒是一副“我们有理我们不方”的样子。
“鸡贼！”导演下定义，“靠试镜台本的台词风格, 研究老子的取向，这是鸡贼！这样的演员不要也罢！”
统筹姑娘心中大雨滂沱：您倒是高标准严要求, 也得看看来试镜这个鸡肋角色的演员，有哪个是不鸡贼的啊……
这个艾莉倒是特立独行。
那么长段的对话，一分钟的时间内读都读不熟，她这就准备好了？
统筹混圈时间不短, 对艾莉也是有些了解的。这个声名狼藉的演员，在专业上最可诟病之处，正是记不住台词。她不禁怀疑, 艾莉一定是和主创中的某人进行了py交易, 从而提前得到了台词段落。
实际上, 全场人员基本都和她一个想法，这想法由内而外地表现在大家的脸上，于是艾莉仿佛看到了一排滑稽.oj。
除了导演。
导演老爷摸着光头，眯眼瞧她，仿佛看到了一个“不鸡贼”的可能性。
艾莉说：“那我开始了。”
“顾北城！”
喊完这个名字，她略微停顿了一下。
其实这段台词和原著对话并不完全一样。编剧们看到原著中，韩微在同一段里先喊“你回来”，后又喊“你走吧”，觉得太过精分，到时候被挂上微博吐槽可就丢人了。因此，他们将最后的“你走吧”删除，并将漂流瓶那几句互怼换成了其他的内容。
这种难度的台词，即便修改过，艾莉也成功地一遍记住，但记住与消化于内，是不一样的。
尽管修改不多，但台词终究是和她之前反复练习的有了差别，她却仍带着演员的惯性。所谓惯性，并非背课文一样对台词本身吐露的惯性，而是感情线索。初始感情如何、因为说了哪句话而感情升华、何时又变得复杂……再狗血的台词也可以塑造出层次。这就是影后的专业品格。
改了两句的台词，层次却不对了。
“我是你的贴身杠精吗？可笑！我怼遍全世界也不是为了你……”
艾莉自己也感受到了，她没能入戏，她甚至能分出神来观看观众们的表情回馈。制片人歪头去看导演，导演低下头在纸上写字，方周盯着她，表情凝重。没人被她拽进这段戏里。
“我会是没人能取代、没人能忘记的影后！……”
表演结束，艾莉现自己攥着双拳。导演抬起头来，推推眼镜，“嗯”了一声，低声对旁边的制片人说了些什么。其他人，面色冷漠。
艾莉很清楚，这是失败了。她很清楚演技惊艳带来的成功是个什么状态，也很清楚“果然如此”的失望的状态，这些她全都经历过。
“好的，谢谢你，再见。”
艾莉听见统筹这样说，声音似是穿过水膜，朦朦胧胧地透过来。很奇怪，上辈子，她尝过无数次的失败，似乎已经心如止水，但现在，水却沸了。
明明是个可有可无的资源，连试镜都是为了讨好霁闻溪才答应参加的。
也许是在阅读原文的过程中，那个名叫“韩微”的落魄受，那个扮演着别人的人设，却天真地以为终究能成为自我的可怜人，让她又爱又恨。
也许是今晨的人工湖，激起了太多遗憾。
她竟觉得，她必须为韩微说出他想说的话。
“媛媛，等一下。”她招呼垂头打算离开的姚媛媛回来，然后对剧组人员说，“刚才那是最通常的表演方法，不入戏，没有感染力。但究其原因，我认为是因为台词对原著进行了不合理的修改。”
统筹犹豫了一下，陪着笑说：“呃，不好意思，你已经——”
“你记得原著台词？”第二排的一个男人突然问。
艾莉猜测，他是编剧之一。
“是的。我明白编剧把台词删改掉的原因。但其实……原文的逻辑是存在的。或者说，只有矛盾，才是作者想表达的精髓。删改之后，表现力全无。”
她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语气和表情，尽量放低姿态。她年轻时讲话很不客气，左手往身后一背，嘴角一挑，美艳的脸笑起来天生戏谑。现在她明白，很多时候，说服别人的并不是话中的道理，而是一个姿态一个台阶。
可是在座有些人，仍然明显地脸黑了。方才声的那位男编剧倒是微笑，看看他身边两侧黑着脸的同僚。这就非常明显了，这位男编剧大概是组里支持沿用原著对话的，另外两人必然是修改派。
教室之内弥漫着尴尬，这时一直神情凝重的方周问：“什么逻辑？”
“我来演一下吧，演出来你们就知道了。”她笑道，“我需要一个小道具，可以吧？”
统筹面色难办。凭着她的从业经验，艾莉的试镜时长大概率会超时——不对，马上就超了！后面还有好几个演员在等呢，如果教室使用时长超时过多，她还得续租金，还得给大家买盒饭……
导演却用笔指指艾莉，“可以。”
统筹差点一个白眼晕过去。
艾莉从姚媛媛手里拿过咖啡杯，转过身，微微闭眼。在满目漆黑的几秒钟之内，她忘光了与霁闻溪练习台词时的一切雕琢和安排。
再睁眼，她已是韩微微。
“噔……噔……噔……”艾莉拿着咖啡，一步一顿地走到教室中央，面朝教室的门。
“顾北城，你回来。”声线很沉，吐字很稳，但是尾音在颤。
再轻松的文，只有一定的真实度才能打动人心，《影帝的贴身杠精》虽然搞笑，但是真在它的丧。
韩微微是娱乐圈中一个很常见的失败者，常见到只需要“咸鱼”这一个词就可以将她完美概括。但人，怎么可能简单至此？每一条咸鱼，都咸得与众不同。
韩微微年轻的时候也曾骄傲过，她面容姣好，是同届北漂选手中的佼佼者。也许签约在艺人们看来并不算什么，但对于当时的韩微微来说，就像是刚考上电影学院的新生们一样成名在望。
艾莉想起上辈子刚入学的自己，就如同韩微微想起签约时的她。
“我是你的贴身杠精吗？可笑……”艾莉咧嘴笑笑，眼里却藏刀，一字一句，声音越高昂尖利，像是已经渐渐压不住努力藏在身体里的岩浆。
走投无路时，是影帝拉了她一把，给了她工作。可是这样一份工作，却捆住了她。她每天都在扮演着影帝的暴躁，而将自己的温柔割让给别人。她不是影后而胜似影后，没有一秒钟从戏里脱出过。她本身，成了影帝人设的一部分。
“当杠精时间长了，连脑回路也变得奇怪起来。”她颓然坐在椅子上，手揉着太阳穴，似乎觉得让影帝“回来”并对他控诉什么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还是离开比较好，这样影帝才会知道，没有她，他赖以生存的人设便再也不会完整。
因此，她是玩笑着说的：“你走吧，咱们今后漂流瓶见。”
“网信办已经禁止漂流瓶服务了，智障。”
众人皆一惊。
谁也没想到，方周居然坐在后排，自地为她接上了这句对白。声音来自评委席，可是艾莉的假想对手演员却在教室的门口。她并没有被这一瑕疵打扰，情绪毫不间断，而观众们被打断的情绪，也迅速被她的表演扯了回来。
“所以是再也不见。”“韩微微”用明明是本性却埋藏了好久的温柔语气说，“智障。”
她盯着门口定住，表演却迟迟没有结束。
泪水是挂在眼里没流出来的，鼻腔却已经堵得很。突然，她像是看到有人从门口走出去并关上了门，眼神瞬间垮掉，笑容却还来不及收。
她转过身，面对观众的瞬间，左眼掉下一滴眼泪。她突然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眼里满是恐惧，手一松，咖啡杯落在了地上。
现场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地上那摔开盖子的杯子，和洒了一地的液体——
那哪里是咖啡，根本是透明的白开水。
她慌忙蹲下去，捡起咖啡杯，又傻傻地用手去擦白水，生怕被人看见似的。
剧本上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节，但这一刻，没有人不能理解这样的情节设计。当杠精的外表被影帝的离开所打翻，韩微微的本真洒了一地，可她却已经不知道，该去捡杯子，还是去收拾清水。
然后，艾莉缓缓站了起来，一抬头，一脸心满意足的笑。此刻，表演正式结束。
……
走出教室之前，最后有两件事情很令她印象深刻。
第一件，是姚媛媛站在角落，怔怔地望着她，圆睁的双眼里满是泪水。艾莉走过去的时候，这姑娘的泪水瞬间滑了出来。
“谢谢。”姚媛媛低着头小声说。声音小到，艾莉甚至不敢确定她到底是不是真的说了句谢谢。
她颇感惊讶，没想到这没头没尾的一小段戏，居然这样有感染力，她摸了摸姚媛媛的头。
第二件，是地上那摊清水。若不是艾莉提醒，主创人员们居然要忘记及时清理它。
走出教学楼，艾莉以手遮阳望天。一次全身心投入的表演是很消耗体力和脑力的。这次表演的蓝本是她推翻了先前的练习套路之后，当场即兴想到的，大脑功率就耗费得更大。
姚媛媛从后面追上来，咖啡杯已经被扔掉。她眼圈仍然红红的，说话是总会时不时抽个气，“艾、艾老师。您演得太、太棒了，这个、个角色应该是稳了！”
艾莉一把揽过她的肩，挟持着这个小姑娘向外走，“不一定哦。”
“这个剧，或者说这个剧的制作，应该是撑不起这种表演方式的。现在的观众只喜欢吃快餐，《影帝》这篇文也正是因为轻松搞笑梗多才能那么火，刚刚那段独白，是全剧进行到百分之六十的部分，时装剧四十集的前六成，又要分出一大半在搞笑和爱情互动上面，对人物内心感情的刻画根本深刻不了。”
“所以现在的时装剧为什么随手一截就是根本不走心的大喊大叫？没有前期铺垫，演员确实做不出那么多层次的戏啊。”
姚媛媛低着头，只抽气不说话。
“还是要看这个组，他们要的是什么。”
艾莉了解过主创团队。这个组基本上是《宫·翠琵压》那部戏的原班人马，可想而知，玩梗、狗血、吸引眼球，这些才是主要的。
姚媛媛：“那你为什么还要那么演？”
两人走到人工湖附近，看到湖边又坐了一群新的学生团体。她笑道：“韩微微是一条曾经坚信自己可以跃龙门的咸鱼。这样的咸鱼，比别的咸鱼还多出一份不甘心。”
“可能是，做不到拿咸鱼开玩笑吧。”她突然朝着远方一指，“那家奶茶不错的，我请你啊媛媛。”
奶茶并不好喝，鱼缸在文中将这家店吹捧得太过了。两人绕着人工湖走了一圈，姚媛媛需要等到剧组的工作结束，回到方周身边去。
不多时，姚媛媛接了个电话，面色肉眼可见地欢欣鼓舞起来。
艾莉心在狂跳，她有种预感，自己要翻身了。
其实截止到刚刚，她都不愿意这样想。她知道自己的演技镇住了主创组——这次是真的“镇住”，并非浮夸。可是翻身的感觉她太久没有体会过。
你是否经历过期待的破灭？若是，经历过几次呢？
她经历得太多了。多到甚至不敢再怀抱希望。
“霁老师说，韩微微是您的了！”姚媛媛挂了电话，跳起来摇晃着艾莉的肩。
姚媛媛背对着太阳，一跳一跳地，让阳光时隐时现。艾莉被晃得刺眼，眯着眼睛，笑起来。
她打哈哈：“霁闻溪是不是对剧组说了什么假话，她把我潜了之类的？”
“霁老师什么都没对剧组说，我可以保证。但是……”姚媛媛愣住了。
艾莉：“？”
姚媛媛突然双手抱头：“难道不是这样吗？”
艾莉：“？？？”
艾莉：“我觉得，这件事我必须要解释清楚。”
姚媛媛一脸“您别傲娇了”的表情，“霁老师明明说，您目前可能不太愿意直接和她对话，你们之间有些尴尬。都已经尴尬了，难道不是……这样那样的事吗？”
尴尬有无数种啊我的媛媛！
比如上了床才现两人都是攻，这是一种尴尬；下了床钱给得不够多又不好意思开口要，这又是一种尴尬。除此以外，吹牛吹破了被指出来也是一种尴尬啊！
艾莉深吸一口气，“我需要知道她现在在哪。”
“霁老师说她忙完之后来找您。”
“好，你告诉她，来找我，找不到不许回家！”艾莉甩下一句话，怒气冲冲地滚走了。
姚媛媛一边消息一边嘟囔：“都‘回家’了，还不是这样那样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