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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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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出京,两人已经商定路程,走水路。

一来,徒晏身体受不得舟车劳顿长期颠簸,水路相较而言平稳,且一路顺流而下,也较陆路轻快。二来,他们主要是为宁波、泉州、广州三处市舶司去的,自然一开始便走水路,往后做事才便宜。他们要走京杭运河,在通州港下水,经由天津港、临清港,至徐州港靠岸,转陆路去安徽九华山。应完幌子之后,直接以游历之名前往相邻的浙江,先查访宁波市舶司,然后顺着沿海航线往下,依次是福建泉州与广州。

林青筠并不晕船,上船后欣赏了一会儿水上景致,这才返回房中命人预备粥菜等清淡饮食。

这艘官船极大,扬起大帆破水而行速度奇快,船上大小房屋十来间,皆是雕梁画栋富丽精致,十分排场。她与徒晏所住屋子本是一间,但中间隔了小厅,二人分左右厢房而居,她没自己屋子,而是去看徒晏。

徒晏以往虽是在外走惯了,到底身体不好,一路从京城出来才几天功夫便满脸疲色,上了船竟有些晕。他们出行随身是带了太医的,这太医三十来岁,姓秦,乃是太医院院使的长子,医术很不错,人称小秦太医。小秦太医诊视过后,说是劳累过度的缘故,休养几天便无碍。

徒晏醒来的时候房间内并无人,隔着一道竹帘听见外面的甲板上丫鬟们嬉闹,隐约见有人守在门外,便唤了一声。

谁知帘子一掀,进来的却是林青筠。如今在船上,身边都是亲近随侍,除船工外,算得上的外男的只随行的王府侍卫与小秦太医,这些人等闲都不会靠过来,因此林青筠一改在京时的穿着打扮,每日里只家常衣裳,收拾的很是简单。又因如今正是暑天,热的很,哪怕是船上有些水汽江风,林青筠仍是喜欢穿裙子,尤其喜欢各式纱绫裙子。今日她便是一身天水碧轻容纱的衣裙,除了衣缘袖口滚了同色花边儿,通体别无点缀,十分清爽。她挽着家常髻,一根白玉簪,素着脸,一对红水滴耳坠子随着走动悠悠的打晃。

“你又贪凉快。”徒晏见她穿的轻薄,脸颊却是微微红,额头隐有汗意,便笑道:“你又和她们玩水呢?当心失脚掉下去。”

天气虽热,江水却凉,侍卫船工们喜欢取江水淋浴,丫鬟们也爱取江水浸手擦脸,又喜欢相互嬉闹取乐。船上呆着无事可做,天气又热,便是相思都时常懒怠动针线,丫鬟们又不识字不懂书,也只能找这些玩闹,算是一举两得。林青筠每每看着书或者作着画,见丫头们玩的兴起,忍不住也去船边儿以手掬水,确实凉快。

这船上唯一另类的只有徒晏,倒不是他洁癖,而是旁人穿纱衣都嫌热,他却不出汗。船上的日子于他而言是很好过的,一身夏绸清清爽爽、自自在在,每日早晚外面还罩件对襟大氅。

“觉得怎么样了?头还晕么?”见他醒了,林青筠从追上倒了杯温水递给他。

徒晏接过一口喝了,回道:“好些了。”

说话间红绫端着洗漱之物进来,徒晏并不由人伺候,自己拧了帕子擦了脸,红绫为其束。林青筠在最初见丫鬟们伺候他穿衣梳洗时很不习惯,若是旁人倒罢了,一想到这人是自己丈夫,哪怕他们根本没什么呢,心里边总有几分别扭。如今时日常了倒习惯了些,毕竟就算她学会了为其梳理,条件也不允许,倒也不必苛求那么多,省得越过越不自在。

绿罗刚端了残水出去,白鹭与相思进来,把早先吩咐做好的粥菜一一摆在桌上。

“你们都出去吧。”这船虽大,空间却也有限,何况人一多便觉得热。徒晏坐在桌边吃迟到的午饭,她则拿了本书倚在窗边翻看。

她所看的乃是《青阳县志》。青阳县便是此回他们站的目的的九华山所在。尽管九华山是道幌子,可既然来了,顺带游赏一番,也算不虚此行。至于找那草芦的奇人看病一事,她与徒晏都不曾放在心上。她是因有金莲子,且已给徒晏使用了,心知徒晏不过两三年便能好。徒晏则是有所猜测,况近一年来身体已大有起色,所以也不急。

寂然饭毕,徒晏漱了口,过来坐在她对面。

“九华山我虽未去过,但黄山却是去了的,还在山下村镇尝了地道徽菜,听了一出民间黄梅调。”徒晏说的是开府第二年的事,那年他十六,却正值心灰意冷,行至黄山,明知身体不足以支撑登山的辛苦,偏生要上去走一遭儿。结果一通逞强下来,直在当地逗留月余,养足了元气方才继续行程。

林青筠并不知他那段时日经历,只听他提到黄梅戏,顺口就问:“什么戏目?可听过《天仙配》?”

“《天仙配》?”徒晏细思一番,猜测道:“可是《董永卖身》?我倒是在凤阳听过这么一出花鼓戏。”

林青筠了然,《天仙配》只怕是后来改编的,方才之所以冲口而出,实在是黄梅调子实在朗朗上口,但凡听过都能哼上几句。

徒晏却是追着她问:“你说的天仙配也是说的董永与七仙女的故事?”

“有些不同,天仙配是后人改编的,里头的玉帝与傅善人可都是大恶人。虽说这二人棒打鸳鸯可恶,却好过老故事里让董永一人占尽了好处,最初编故事的人可真会臆想。”林青筠是女人,会站在女人的立场看问题,那董永贫贱时有仙女陪着护着,后来仙女返回天庭还送来一子,董永又中了状元,娶了傅家千金,人生简直不能更圆满。

徒晏笑着说:“人之常情,不然坊间哪里来的那么多才子佳人的话本儿。”

林青筠想起原著中贾母在正月十五时说的那番话,说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都是编书的人胡诌,虽是另有所指,但也有几分道理。想到贾母,又想到黛玉,离京有七八天了,如今坐船平稳又闲着无事,正好写封信去。

将手中的书塞给徒晏,林青筠取来纸笔写信。

徒晏也不扰她,可不多时忽听她低声哼唱,调子很有几分耳熟。徒晏抬眼看时,她仍在写信,嘴里的调子却是黄梅调,一时不由得失笑。定是方才谈论这个的缘故。佯作看书,侧耳细听,依稀听得几句:你耕田来我织布,我跳水来你浇园,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

这词倒是又俗又直白,偏生充满了乡野淳朴的生活意趣,听惯了辞藻华丽的婉约派,这种调子无疑新鲜。

大约注视的目光过于专注,林青筠心有所感的抬头,正好与之四目相对。一时间气氛莫名静谧,脸上忽而一红,随口诬赖道:“王爷怎么偷看我给妹妹写信。”说着拿着信匆匆起身出去了。

徒晏却是呆坐着,好半晌才缓缓露出一笑,满眼柔情水光煞是溺人。

以往只知她特别,拿她做知己,是世间唯一一个比父母更知他的心意的人。今日才现,在他不曾注意的时候她已姿容难掩、光华绽放,一嗔一笑娇美动人。徒晏生于皇宫,自小见惯了各色美人,许是有他所欣赏的,但从未有令他动心者。用皇后与大公主的话来说,便是他眼光奇高,寻常人等根本瞧不上眼。他的确眼光高,但并非对女子容貌期望过高,红颜枯骨,繁花终落,对于他这个寿数极其有限的人来说,容貌并无多大意义,他更在乎心意是否相通。

上天终究待他不薄,得卿如此,夫复何求。

此时林青筠站在甲板上吹风,仍是觉得面上做烧,心头乱跳,一想到方才徒晏的目光便浑身不自在。她到底不是真的天真少女,自然明白这一反应的缘故,微微茫然无措之后,心绪沉静,复又坚毅。

若自己对生活没有自信,还能仰仗谁来?未出嫁时彼此不知,倒罢了,如今她岂会不知徒晏为人秉性,世间能遇到这样一人何其有幸。

“王妃怎么站在船头吹风?虽是凉快,但吹的久了容易着凉。”白鹭走上来劝道。

“就你话多。”林青筠笑斥一句,转身回了房间。

她倒不是有意避着徒晏,只是总归方才已跑了出来,倒不急着巴巴又折回去,况且信写了一半,赶紧写完了好在船只靠岸补给时送出去。她给黛玉的信只要是保平安,告诉黛玉行到了哪里,途中有什么见闻等。

信刚写完,百灵从外面跑进来:“王妃,再有半日就要到临清港了。”

“这么快?不是还有一日么?”

“今日顺风,船走的很快呢。”百灵一面说一面笑嘻嘻的道:“等到港时是傍晚,王妃可要下船透透气?据说港口可热闹呢。”

不等林青筠答话,先听徒晏的声音响起:“倒是可以停留一两日,只说我要在此处歇歇,正好可以去看看舍利宝塔。”

百灵忙回身行礼,再望向林青筠的眼神格外殷切。

“我若不答应你岂不是要哭死。”林青筠无奈,丫鬟们在船上闷坏了,又难得出门,停一两日也不打紧。

只是原先鼓起的勇气似乎都跑光了,明知徒晏看着自己,偏生不敢与之对视,心里暗暗码自己没出息。好一番心里建设,终于望了过去,正见其双眸含笑淡淡凝视,分明再正常不过,她却脸上红云升起,赶忙扭身佯作望向窗外欣赏景色。百灵这丫头早跑出去传播好消息,房中只她与徒晏两个,她不自在的想夺门出去,但又死死的忍住了。

徒晏忍了忍,没忍住,轻笑出声。

一听笑声林青筠反而胆子大了,回头羞恼道:“笑什么!”

徒晏忙敛声,但眼睛里明晃晃的笑意却骗不了,为防止她恼的狠了甩身走掉,徒晏忙上拿话岔过。“方才我得了个消息,贤德妃有孕了。”

一听是正事,林青筠也顾不上那些小情绪,蹙眉道:“竟是真的。早在先前听说她令贾家去清虚观打三天平安醮时便觉古怪,从先前接触便能看出她一贯谨慎,轻易不会有如此大的动作,想来是做了胎的缘故。她的年纪也不小了,好容易因着除夕太上皇的缘故而受宠,眼下终于有孕,心情可想而知。只是贾家能忍住不宣扬,可见她没对贾家说明缘故,但贾母人老成精,许是猜到了几分。”

徒晏道:“我就说贾元春此人聪敏却又愚蠢,有孕却不肯公布出来,反而藏着掖着,若说是怕人知道了暗害,又何必大张旗鼓让贾家去打平安醮?还是以贤德妃娘娘的名义。如今满京城里谁不知此事?但凡眼明心亮些的都猜到了。”

“她这胎怕是生不下来。”林青筠喃声低语,似有叹息。

贾元春虽不得皇帝喜欢,但对于自己骨肉,皇帝却不会下手。太上皇的支持者们全都是四王八公老勋贵,又时刻将贾代善等人的功绩挂在嘴上,不时给予恩惠,贾元春有孕,太上皇虽不至于多高兴,但也会看在旧部面上给予几分恩赏。几位郡王们不会在乎多个吃奶的兄弟,哪怕那些老世家们有心思,却抵不过年龄悬殊,便是等着小皇子长大也得一二十年,那时大事早定,况且生下来的不一定是皇子,即便是皇子也不一定养得大。最不愿看到贾元春产子的,当属甄贵太妃与敬孝亲王,若真是位小皇子,便是直接触及到二人的切身利益。再者,贾元春在宫中多年,便是再谨小慎微低调和善,到底碍了别人的路,那些妃嫔岂会令她好过。

徒晏对此感受比她更深:“宫中夭折的皇子皇女何其多,序齿、没序齿的,甚至还有那许多不曾出生便没了的。”

当年皇后也曾小产,并且伤了身子,这才使得自徒晏之后,皇后再无所出。后宫女人们之间的争斗,不见刀光剑影,却能杀人于无形。

当晚,大船停靠临清港,徒晏早打人去临近驿站收拾了干净院落,带着林青筠宿在驿站。得知消息的临清县令一面赶来迎驾,一面又命人收拾出当地最好的私园,又不忘急急派人禀报上封,结果到了驿站却吃了闭门羹。

乐公公早得了徒晏吩咐,对着县令道:“劳县令大人跑了一趟,王爷此番临时靠岸,只因坐船乏了,上岸来疏散疏散,不欲惊动当地官民。此时王爷与王妃皆已歇下,就不见县令大人了,王爷说了,县令大人治下有功,此处口岸繁忙有序,热闹喧嚣不让天津。”

县令本就不奢望能得见纯亲王亲面,又听了王爷这番赞扬,顿时喜形于色,连称“王爷谬赞”。到底不敢惊扰王驾,在院门口行了礼,退了出来。转头找来驿站的驿丞,不敢随意打探王爷等人食宿安歇等事,只再三交代驿丞极力招待,凡有所需尽可来报,必使王爷满意。

驿丞自是应诺。

此时对外称已安歇的徒晏与林青筠,却是做寻常富商夫妻打扮,带着头等侍卫高阳李力自驿站后门而出。

此番出门,虽是要轻车简从,实则依旧人员极多。林青筠身边带了四个丫鬟、张保、小包子,徒晏身边带着红绫绿罗、乐公公、小夏子,此外包括高阳李力在内,共有八名侍卫随行。小秦太医是皇帝给的,算下来共有十九个人,再加上箱笼行礼,坐船尚且不觉得人多,一旦走陆路,单单拉行礼的车马就得两三辆。

原本林青筠没打算带这么些人,只徒晏说,因着他身体的缘故,一路都省不得,既然不能省,她不如多带两个人,毕竟此回出来大半年,万一人不够使再买的也用不顺手。

她倒没那么大需求,只是百灵画眉两个期盼的厉害,要拒绝还真不忍心。若非此番还有别的事,黛玉又定了亲,她都想将黛玉带出来了。

这会儿百灵她们自是结伴去逛,林青筠与徒晏两人也自在。

因临着京杭运河,港口不仅繁荣忙碌,且饮食汇集了南北风味,在街市上从头到尾几乎能吃到全国各地不同的小吃。身处热闹夜市,林青筠几度恍惚,竟似回到了现代般。出来时她特地拿钱袋子装了好些散碎银子和铜钱,一会儿尝碗豆腐脑儿,一会儿吃个烧麦,见什香面不错,也忍不住尝了几口……来异世这几年,今晚竟是她吃的嘴畅快的一回。

“少吃些,晚上吃的太多当心积食。”徒晏仅仅是就着她点的东西尝了一个烧麦,余者并未再吃别的,手中拿着钱袋子只管付账。徒晏这身体本就是免疫力差,卫生上自然得越注意,外面街头巷尾的东西尽量要少碰。

“确实有些吃多了,去茶楼坐坐吧。”一时有些忘形,林青筠揉了揉肚子,又意识到举动不雅收回了手。

徒晏不由得好笑,进了茶楼,给她点了一杯普洱消食。

两人在二楼临窗而坐,看着夜市上人来人往,耳中小贩的吆喝不绝于耳。林青筠一眼就看见百灵拽着画眉,两个人像欢脱的兔子钻在人群里,又有红绫白鹭几个三三俩俩,为着安全,她们身边都跟着身着常服的驿卒。常在这儿做买卖来往的人哪能不知道驿站里头的人,见了他们跟着也不敢轻易打白鹭等人的主意。

林青筠一时感慨:“只临清港便是如此,泉州等地与外国三四十个国家通商往来,又是何等盛景。”

徒晏倒是见过,同样感叹:“确实壮观!每日里上百商船往来不息,几百劳工成群结队,搬运货物的号子从早到晚几乎不停。”

青筠问道:“朝廷可有商船出海贸易?”

徒晏先是看她,紧接着明白过来,摇头:“为官者不与民争利,何况朝廷。再者,朝廷对海外通商一直持有争议,因此市舶司只设立了三处,太上皇在位时放的文引一度消减到六十,再往前甚至禁海。盖因倭寇肆虐,盗匪横行,海上也并非平静无波。因着通商,沿海滋生不少纷乱,朝廷也未必时时都顾得过来。”

“水师如何?”青筠又问。

“不比前朝。”徒晏口中的前朝,乃是他们徒家得天下之前的朝廷。如今的朝廷并不重水师,此处费用一减再减,当年因着禁海险些都将独立的水师取缔。徒晏因亲自走过、见过、感受过,又一直不曾参政,能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待局面,使之从远洋贸易的繁盛中窥见潜藏的危机。

见他一时不愉,林青筠便不再提及此事。

翌日,两人去看了舍利宝塔、五样松,又逛过大宁寺,回来时天色已晚,梳洗后便睡了。转头早上,收拾了东西准备登船继续南下,开船前却收到了黛玉的信。信是从驿站出来的,险些便擦肩而过,只能去下个港口等了。

等着船离了岸,行的平稳了,林青筠才将信拆开读了起来。

徒晏见她皱眉,不禁笑道:“林姑娘说了什么,你竟是这个表情?”

林青筠笑叹:“倒也没什么要紧事,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妹妹在信里倒是提了一件事,贾家的宝玉挨打了,被他父亲狠狠打了一顿,躺了好些天没起来。”

“有这事?那贾宝玉不是三月里才重病了一回?况且贾家上下宠的凤凰蛋似的,贾政竟舍得下手?家里的老太太没拦着?”徒晏句句问在点子上。

林青筠又是一声叹:“要怎么说呢,那贾宝玉天生就爱和女孩子亲近,虽说他心里头没那些不堪的想法,却搁不住某些举动言行落在旁人眼里十分轻浮。他出生时抓周,却是抓了胭脂水粉,已经惹得贾政极为不喜,后来果然应验,他成日家在内宅厮混厌恶读书,还说读书的人是禄蠹,他父亲听了可不是恼么。”

“这回挨打是因为什么?”

“调戏母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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