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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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屋左边正对面是一片竹林,种的有上百棵竹子,由竹林中的小路分成一大块和一小块。那一小块是我家的,有十几棵竹子,品相倒也不比那大块地里的差,只是稍微干瘦一些。那一大块竹林是后山岗砀里胡奶奶家的,胡奶奶是个发起脾气来厉声喝气的人,谁要是敢砍了她家一棵竹子,她就要厉喝张声地骂得你狗血淋头,不得安生。
有一天她从后岗砀里下来了,她似乎是发觉她家竹林地里少了竹子,像是被人偷伐了。她的直觉和判断在急激着她。
这胡奶奶果真是个暴脾气,张口便撼声破骂,操着谁都惹不得的架势,就在她自家那片竹林地里,左手叉在髋骨上,右手单伸着食指,骂向哪里,就指向哪里。她也并不知道到底是谁对她家的竹林地和竹林地里的竹子“做了什么手脚”,她只挺着从她腔脑里尽发的恶怒之气,其破骂声,只怕是山上山下的人家没有听不见余音的,完全是像她要是知道了是谁动了她家竹林地和她心爱的竹林地里的青葱翠竹便一定要跟他拼命,其恶骂声带里尽带着杀气,不少人听了心里都有些害怕她了,生怕她找上门来问罪闹事。如我那边的小阿奶和小阿爹也听见了她的恐怖的恶骂声,身边没儿女在,就刻意想避开她那像是要杀人的锋芒,走进屋里去把大门反栓了,等她走了再出来做活。
胡奶奶只管她恶怒的骂着,但究其她也不知道她的竹林地和她心爱的竹子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贼手的眷顾。她骂的时候,一会儿面朝这家人,一会儿面朝那家人,家家她都恶狠地指骂了个遍,嘴口里的骂词也是哪家人都没饶过,不管妇孺老幼,她凶狠的恶意对谁都不放过。
我在我家厅堂里剥着小竹笋,小竹笋一整圆箩,先把外表的软笋壳剥掉,再撕掀里面笋节上白嫩的裹皮,扒得溜光光的嫩竹笋,炒了做一碗好菜。我一根一根的剥,正剥了十几根小竹笋,就听胡奶奶怒骂个不停,我倒不怕她什么,反正我没手痒去碰她家的东西。因为我早就听爸爸说,这胡奶奶她惹不得。我妈也听得她来了,恶骂个不停,吓得家家不得安宁,叫我别去理会,她骂就让她骂去,反正咱没惹她,就算找上门来,咱也不亏她的心。
她骂了一大半天,有些气衰力竭,我们大家只听着她骂,就能感觉到她喉咙声带受的罪。任她再怎样骂,骂得再不堪入耳,指责的恶怒之火再燃,也没人理会她。
一来,她也没气力再骂下去了。二来,她知是没人理会她,无论怎样骂下去,听骂的人也只当是听不见。骂,无论对她,还是对那个“窃贼”,解决不了问题。她的骂,只是让她心中的怒火、恶火泄发出来。不然,以她的脾气,怒恶之火不泄发出来,存在体内,会毁伤了她自己。
我们都知道,那个“窃贼”,他不存在。
消了她的骂声,方圆四内,突然变得十分的宁静,宁静得比她来之前要宁静。因为她的怒骂、恶骂,麻雀都飞走了,深入林里去了,不再叽叽喳喳的跳到我家的阳台上来啄晒的谷子吃。公鸡和母鸡也躲到柴垛里去了,不出来放,只在里面找虫子吃。
她骂完了,我坐在我家厅里也快要把小竹笋剥完了,圆箩底里还有几根较还嫩细的。我家与她的竹林地最近,从竹林里出来,她便走到我家里来了。我爸和我妈都是心善的人,她知道到我家里来,我爸妈不会毫不客气地不待见她。进了大门,就空椅子上坐着歇息,见她来了,我妈却是把她当客,捻了一撮茶叶,泡了一杯新茶,给她端了来。她骂起人来虽恶狠不留情,我妈给她倒茶,她倒是客气地双手接杯,脸上还笑了笑。坐下来喝茶,全换了一副脸面,骂人的恶怒之气不见了。
“这是你孩子,好懂事,帮着你的做活。诶,今年几岁了?”客客套套的笑着打问。
“六岁了,下半年打算送学前班。”我妈也客气的答她的话。
她微笑着看了看我,见我手里正在剥着小竹笋,并不联想我会偷她家竹林地里的竹笋,因为她知道我是个好孩子,也知道我妈的脾气。我妈平时也管教得好,不会让我随便去动别人的东西。不过也确实,我的确并没有偷她家竹林地里的竹笋,这小竹笋是我妈背着竹箩到山里的那些小竹丛里扳回来的。
茶,清香优润。胡奶奶聊一两句便喝一口,她是要把茶喝完的,破骂、恶骂、狠骂虽粗俗不堪,品起茶来却也有些优雅。说话语气和谐,且微笑且有些风度。我依然接着把剩下的小竹笋剥完,一根一根剥好,齐整地放在右手边干净的桶口大小的瓷盆里。
过了一刻多钟,胡奶奶手里端着的茶杯里很难再往嘴里送得进去茶水,她喝完最后一口,杯底的茶叶在杯壁上欲流而留。她要起身而走了,把留有茶渣的茶杯轻轻地放在桌子上,那欲流而未流出的茶叶渣粘在了杯壁上,不下杯底。
她出门前去,再望了望她自家的竹林地里青翠葱郁、流叶韵雅的竹子。山风吹得竹子在舞来摇去,不急也不慢,似乎跟着缓缓声韵,枝飞而不去,叶洒而不落。我剥完了小竹笋,出来拿扫帚扫小竹笋的皮壳。这风吹得我醒目了许多,也抬眼望了去,不仅竹林,树草花枝都在风中慢舞,看了不禁驻足欣赏,欢从心中来。我张开双臂,闭了一会儿眼睛,再张开,整个人未飞而却如在飞中的感觉,悦愉轻松。
竹林地里是我儿时的乐土之一。
春夏之时,竹林地里满是竹子的清香,花草的幽香,土壁土面里也满是泥土根香,气息让人与竹林里的生命浑然一体。
在竹枝和竹叶底下,是结满了红的、紫的桑葚的桑葚树。桑葚树都有一米多高,它们交扎在一起,不分你我。桑葚叶子小而密,一株株的桑葚树在竹林里连接开来,竹子下面的一米多都藏在了它们的间隙里。
从来竹林的小路口,朝竹林地里去,是一条窄窄的桑葚间的小丛道,小丛道往竹林地中间走,在中央的一颗竹子处分成两条一样窄的小丛道,中央的这棵竹子的底下没被桑葚丛裹住,它是竹林最独立的一棵竹子。小丛道把竹林分成三大块,也把桑葚分成三大块。
这些桑葚树高过当年的我一个头,桑葚树望去是蓬蓬的丛群,除了以中央的那棵竹子分成的整片地里的三条小丛道能让我稍微侧着身体走过,桑葚丛群里是难进的。
我若是要摘桑葚群丛里的桑葚吃,只能钻头挤进去。
蓬蓬丛丛,红的、紫的一颗颗桑葚藏在绿叶间里,结得很厚,和葡萄不一样,桑葚是散开的一串,但与桑树丛融为一体。不像苹果梨果大而开枝结果,一眼便能看出枝是枝,叶是叶,果是果。
我在竹林地,摘桑葚吃,吃上一个上午。等太阳晒得正当头的热了,才进屋里去。
桑葚树的枝干是条状的,只一拽,便能拉弯了。可是这满满一竹林地的桑树丛,它们的枝叶从树干出土起枝的地方就紧紧的枝叉叶错地交杂、揉长在一起。
桑树丛撕开又能绵和上。我先摘桑树丛外围结的桑葚吃,甜沾沾的,吃一颗摘一颗,放在嘴里一咬,汁比果肉多,液比果肉甜。但若只有汁液没有果肉,那便又无所好的味道了。只这原摘的桑葚的汁液和果肉合在一起才是最恰适,甜而不腻,久吃亦如之原味。
外围的摘吃完了,就一点点地往里走,在三条小丛道里摘桑葚吃。在小丛道里,摘吃完身前的,便转过身摘吃身后的,一步一步地往纵深里吃去。摘吃到中央的那棵竹子下,我先往竹子右前里的小丛道里去,右前里的小丛道尽头是一面山壁,山壁上长满了长草、花枝和植丛,还有蚂蚁窝。
一些蚱虫在长草、花枝和植丛上竞相角逐、追跳、叫闹。还有蟋蟀,在山土壁上掘筑自己的房穴,它把房穴筑得极为精致、舒适,房穴里土质的湿度与它的体质完全符合,不湿也不燥。山壁壁面与竹林地的地面呈垂直的角度,壁面上的土不是硬沙土,壁面也很粉洁,没有很多的石头嵌在面壁上。蟋蟀的确是凿穴掘土的建筑大师,首先它把房穴的位置选得极佳,面壁上的土质软硬程度适好,房穴不会塌,不会垮,不容易土堵石塞,掘进过程中也不用消耗巨大的体能。又因为面壁长满了长草、花枝和植丛,即便是下大雨,它的房穴不会轻易流进洪水,面壁山体不会轻易泥流,它的房穴也不会轻易被泥流冲没,或它的房穴所在也不会轻易成为泥流。太阳的暴晒就更不用担心了,因为山体的面壁正朝东,竹子都在面壁的前下地里,茂密的竹叶能挡住黄昏前的强烈阳光,面壁从早到晚始终是比较阴凉的,强烈的光照洒满不了面壁。阳光透过繁茂的竹叶间隙洒在面壁上,星星点点。竹子随清风摇曳,那星星点点便都忽来浮去的模糊了,变成阳浪在面壁上左右左右、上上下下地涛来潮去。
沿着中央竹子右前方的小丛道两边的桑葚丛外露的桑葚也都摘吃完了,便转身折回,再去中央竹子左前方的小丛道里摘吃桑葚。这次我不再打算吃完一边儿转身吃身后一边儿,吃完身后一边儿再又转回身来吃转身前一边儿的,我打算紧着一边儿逐步往小丛道尽头吃,待吃到小丛道尽头的时候再转身,摘吃身后一边儿的。
我尽可能地把手能够得着的地方的桑葚都一颗不剩的摘吃,哪怕它藏在深密的桑树叶子里,故意不想让我看到它。但我就是那么的细心,只要手能够得着的地方,枝杈再错综缠杂,各种植叶再厚密,我也会一片一片叶子地翻寻,用手指把一根一根的细枝挑松拨开,把躲起来的桑葚摘下来送往舌尖。
三条小丛道边的桑葚也都摘吃尽了,我便意在进桑蓬丛里去摘吃桑葚。高过我头顶的桑树丛,犹是纯然般的桑绿绵云,我只当能进得去身,对一枝一叶都不心存恶意。它们也对我致以乐之善意,肉嫩的细叶与我的颈脖、脸颊、喉下、手臂亲肤接触,桑叶植原的机体之香,更是蕴养着我的肺气,清香原物,本之亲切,寻味初极。
对每一颗摘下来的桑葚,我的嘴都是在匀速地尝吃,不急不慢,每一颗嚼在嘴里都是原初原极的味道,我的味蕾并未因多尝而对它淡麻、随食。
抬头向上望,日已近上身前竹之竿头。半高处的一根竹枝最尖头的竹叶尖尖,立着一只蜻蜓。它的头朝向竹干,两对几乎透明的翅膀对称且平行张开,身体躯干与竹枝在同一条直线上,它的头没有低着,也没有抬着,眼睛直视前方。它轻盈而又安静,因为它那生命的美丽,我静眼看了它许久,心中别有一番快乐。
偌大的桑树丛,其实格外的安静。我似乎是一个独食者,此间之清甜美味,无谁与我共享。没有一只鸟飞来啄食桑葚,麻雀也不来啄食。我摘吃的每一颗桑葚都是体态体表完好无瑕的,晶莹剔透,华光质亮。
过了一两年,桑树都被连根清砍了,长大以后实也再没有吃过原境好生的桑葚了,那是我儿时原佳境里的行世之味,甚能性养。
其食其味,与我的性格甚投。食之,因其皆好,摘吃时不必脑思手挑,又其汁肉比例合当,吃一个上午,肚子也不觉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