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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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吴家厨房升起袅袅炊烟。
后院处,一个束马尾的少女站在院中,白褐麻布短衫,微分八字碎发贴着一张瓜子脸,平弯眉下,清眸深邃,腰背挺直。
微风拂动发丝,她镇定自若,眉宇间自生意气风流。
无极桩起势,心守一处,气沉丹田,开太极。
她转腰摆手,擦步推掌,撑筋拔骨,动作轻灵稳健,却又疾如闪电,筋骨齐鸣,劲道十足。
一股暖流随着呼吸和动作涌遍全身,关节筋骨发热,尽管已经练了好几次,林月感觉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
她练太极初时只是照着姿势练,练完只觉得累,练熟后静心慢练,悉心体会各关节发力,用身躯带动肢体运动,练到最后,她发现只要找到一个阻力点,就会自动迸发劲力,用这样的方式发力不容易累,力道还十足。
林月收势,吐出一口浊气,她练了三年,腹中丹田处生出温热感,似乎随着经脉温润全身,身体的某些穴位经常有一种微弱的电流感,静下心来,指尖和手脚掌心生出一种麻热。
这是武功中的内劲吗?
少女嘴角微微上挑,七分淡漠中带着三分笑意,碎发浸着汗水粘在两边,沉稳中透着几分少年特有的得意风采。
她将视线从篱笆移向堂屋,一个年轻人手捧着卷书,坐在轮椅上静静地望着这边出神,林月朝他点头便朝厨房方向走去。
那道视线随着背影移向厨房,直到消失。
吴恙收回目光,垂眸看向手中的书本,瘦削白净的手指将书翻过一页。
吃了早饭,林月便在前院整理药材,忽的她顿了下,听着那脚步声渐近,看向院门。
“哐哐哐!”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夏丫!”
门打开了,林月面色平静地看着眼前一脸着急的人,道:“大哥,出什么事了?”
“爷爷…,爷爷突然就倒下了,你…你快去看看……”
“等着,我去拿下东西。”
“夏丫,出什么事了?”后院苏氏听到动静赶了过来。
“爷爷晕倒了,我去一趟林家村。”
“这么严重!夏丫好好看看你爷爷,要是太晚了就先别回来,在娘家待着……”
“好。”
“走山路小心些。”
冷冷的声音响起,林月诧异地瞥了眼吴恙,随即也应了声。
回房背着药箱随着林云回到林家村,一进主屋便见里面挤满了人,空气闷躁,林月皱了下眉,边挤进去边道。
“这里太闷了,奶,爹,二叔三叔留下,其他人出去。”
“二丫,爹晕了我们要留下来尽孝,凭什么赶我们出去……”
林月挤进去看到了躺床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的爷爷,头上缠着血麻布,看来是磕到脑袋了。
没有脉搏呼吸,身体凉了,林月看了瞳孔和后脑上的伤口,脑袋上的是致命伤,从林家村到吴家村来回三个多时辰,早就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
抿了抿唇,林月摇了摇头,道:“爷爷已经去了。”
“老头子——”
“娘!你怎么了娘?”
“奶奶!奶奶!”
“爹,把奶扶床上躺下,娘去开窗通风,二叔三叔留下,其他人出去!”
“哎。”
“你们几个先出去,听二丫的。”
众人被二叔赶了出去,林月探了下脉搏呼吸,又立即施针,刺激穴位,人才慢悠悠转醒,喘气低声啜泣着,神志有些恍惚。
“娘!”
“娘!您没事吧?”
人醒了,四人纷纷围在床边,见老人在哭,四人也跟着哭了起来,顿时耳边嗡嗡作响。
林月默默地拿起炭笔开好药方,说了声便出去熬药了。
林家办起来了丧事,三天后,众人便去田间劳作了,斯人已逝,活的人还得继续为生活忙碌着。
奶奶整日神情恹恹的,听说爷爷是在她的面前昏倒磕破了头,鲜血直流,到底是受了巨大刺激,茶饭不思忧心成疾最终也倒下了,林月去开了几次药,不见得好转,吊着命,第二年春也去了。
百日孝期后,林家分家了,采用诸子均分制,由族中长辈主持分家仪式,过后,林月收到了二叔三叔家送来的礼。
这一年,陈平也成婚了,女方是镇上地主家的嫡女,成婚前,林月收到了他送的一包药材。
靠近鼻子闻了闻,她道:“酒制行经,止中寒腹痛。”
林月把药材还给他,“我有,不需要。”
对方潇洒离去,陈平低眸瞧着手中的酒白芍,叹息一声,“林妹妹没读过书,终是不懂我的意思。”
吴恙的身体好了很多,双腿在长期治疗下有了知觉,能颤颤巍巍地走几步路,这已让苏氏泪流满面了,那黑白掺半的头发表明着她这些年来的艰辛不易。
这四年来,林月也教了他许多医药知识,现在他完全可以自己给自己施针,配药,在家中给村民治点发烧感冒赚点小钱不成问题。
陈大夫年事已高,不再诊治病人,将药铺交给陈平打理后,每日在后院练太极拳,生龙活虎的,时不时给他们讲起那跃起一丈高的猛士,还耽误林月下班时间。
春去秋来,又一年过去,陈平媳妇要生了。
女人生产时,男子不方便进屋,林月便进去帮忙,产妇难产脱力昏迷,给她施针让她清醒,最后还是在林月建议下站着生下来。
是个男娃,陈大夫每日抱着孙子,高兴得合不拢嘴。
农村人没什么娱乐活动,娃是一个接一个生,夭折也是一个接一个,生娃没什么好条件,很多女人都死于难产,姿势,卫生,没药,操作不当。
孩子生下来后许多女人患上了月子病,没钱治,终生受苦。
林月前世不是医生,也没怎么关注过这方面的问题,但常识还是懂一些的,再结合所学的医学知识,她免费给这小镇村的产婆做一个培训,她讲清楚了,至于她们听不听林月管不了。
她在镇上找了个妇人多的地方摆了个小摊,每隔几天便给路人讲这孕妇注意事项。
人们思想保守,男的骂她不守妇道,女的在旁默默听着。
林月的两个哥哥成亲生娃了,因为林月认了干亲,学了医,两人找了不错的人家,两个嫂子生娃时林月还去帮接生,调理身体,两个娘她也帮忙调理,大、三丫也是。
毕竟同是女人,开了头后,林月既当大夫,又当接生婆,一条龙服务。
渐渐地,或许人们听进去了,村里难产率少了一半,吴家门边时不时摆着鸡蛋菜呀粗粮什么的。
在这个缺衣少穿的时代,不用什么花言巧语,食物就是最好的表达。
三丫四年未孕,来找过她,林月给她看过没什么问题,问题应是出现在男方,林月将此事告诉三丫,根据她的描述开了些两人都可以喝的药让她带走,之后便听说三丫被打得奄奄一息,林月也曾随爹娘去看过。
林月劝她和离,三丫也只是沉默摇了摇头,林月也闭了口,留下些药走了。
之后听说三丫过得不如意,那家人对林月有敌意,林月没有再去,只是托人以娘家名义带了些粮食给她。
陈大夫每日精神焕发的,是这里最长寿的老人,人人都说他能活到五世同堂,但是忽然有一天陈平告诉她,陈大夫走了,睡梦中走的,脸上带着笑意,走得很安详。
林月沉默了,陈大夫教了她四年,倾囊相授,是个话多爱笑的老头。
岁月匆匆,生命中的许多人就像大街上的路人甲,也许一转身他就不见了。
林月参加陈大夫的葬礼,给他守孝百日,她没哭,依旧是那个另类。
药铺中没了那道发白佝偻的身影,显得异常冷清,没什么人时,陈平跟她讲起爷爷,说他小时候,爷爷绷着个脸,正经,话没那么多,也不爱笑……
四丫定了亲,想了想每人给布和手镯吧。
在日积月累的坚持下,吴恙已经可以脱离轮椅长时间站着,但还不能跑不能跳。
苏氏整日说着隔壁小花生三娃了,孩子已经满地跑了。
一切已安排好,林月知道,是时候离开了。
“娘,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只要我治好了吴恙的病,你就答应我一个要求。”
苏氏眼神躲闪,含糊其它。
林月继续说道:“其实你们早就知道了,我不是夏丫。”
苏氏摇头,她的眼神带着乞求,“不,不是,你是夏丫,是夏丫…”
“夏丫死了,被淹死了,我和夏丫根本不一样,王氏没有揭穿我,是想要用我的彩礼给她两个儿子娶媳妇,帮我遮掩了过去。”
“你没有拆穿我,在夏丫变傻之后还愿意花这么多钱,是因为我让你看到了希望,我和吴恙有些相似之处,你赌了一把。”
林月看着苏氏的眼睛,“如今,吴恙已经可以站起来,他识字,有医术,又有样貌,多的是姑娘肯嫁过来。”
“夏丫,娘对你不够好吗?你能不能留下来,娘求你了,只要你留下,娘什么都答应你……”苏氏紧抓着林月的手不放。
“娘,做人——”林月抓住苏氏的手,拉开,“不能贪得无厌。”
林月站起来,转身便见到一手扶墙站着的吴恙,四目相对,一个黑眸中夹杂着被欺骗的愤怒,另一个依旧冷漠如初。
“你要走了吗?”他的声音带着自己未曾察觉的颤抖。
“是。”
“什么时候?”
“三天后。”
场面沉默了下来,林月抬脚往门走去,在经过吴恙身边时,吴恙一把抱住了她,怀中柔软却冰冷,夹杂着股药香。
“别走,好不好?”
女孩抓住了他的手臂,挣开,离去,他怀中一空,似乎曾拥有的一切瞬间远去,到头只不过是个梦罢了。
吴家晚饭氛围低迷,苏氏说了好多挽留的话,另外两人只是沉默着。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持筷夹菜到面前的碗中,林月沉默了下,道了声,“谢谢。”
吃完晚饭,林月坐在后院中望着天空,月亮偏斜,天还没完全黑下来。
吴恙在旁边坐下,静静地望着眼前那女孩,晚风吹动着两人的发丝,清凉。
“你是谁?”
“孤魂野鬼。”
“名字。”
“林夏丫。”
对方沉默了下,问道:“你要去哪儿?”
“去我该去的地方。”
“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
天黑了。
林月起身。
“给。”
他的声音轻轻,林月转头看去,是小册子,视线上移,触碰到了他眼里的小心翼翼。
林月垂眸,接过,道了声,“谢谢。”离开。
回到房间,床上是早已收拾好的包裹。
林月把册子放在桌上,出神。
第二天,苏氏喊了好久都没见有什么动静,只是手碰到门,门便自己开了。
吴恙赶来,看到了桌子上的和离书,即便没有,三年分居也可合离,可她还是写了,两本册子,一本是他的,另一本是林月留下的。
翻开,农田、水利、医学,一字字,没有一个是留给他的,吴恙久久未动。
风从门口吹进来,旁边那本小册子翻动,每一页,都有一个女孩飒爽的身影,沉思、微笑、冷漠,认真,施针、理药、写字、练武、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