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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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饶是在官场中沉浮数十年,见惯了各级官员如何营私舞弊,上下其手的孟尚怀,此刻脸上也显出极为惊骇之色。
这样的事情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大齐以文治国,讲究一个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在恩荫制被废除后,科举取士便成为了国朝选贤举能最主要的途径。
科举是否公允不但关乎到朝廷的体面和名声,更关系着社稷的安危。
太宗皇帝忌惮世族的势力,有意提拔寒门学子。在沿袭前朝旧制的基础上,又大幅增加了进士科的录取名额。此外,考虑到寒门之家的藏书难以与世家大族相提并论,考试的形式也更看重应试者的天赋和悟性,取消了强调记忆背诵儒家经典的帖经,提高辞赋和策问的占比。由是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除此之外,为防止宗室势力膨胀,太宗还规定宗室子弟只能在宗室学校就学,学而优者可作为太子和诸王的伴读入宫受训。闵宗朝之后,对宗室参加科举的限制有所放宽,但须另设考场且不得判为一二甲等。只有个“同进士出身”的名头不说,最后也只是授予一个虚衔。所以一般宗室子弟都不大愿意做等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成王如今地位何其尊贵,甚至离储君之位也不过只有一步之遥,他无缘无故去考进士做什么?
也难怪孟尚怀怎么都想不明白。
事情既已涉及到了成王,孟尚怀也不能再在谢玄稷跟前疾言厉色地呵斥江临,也只能紧盯着他,用眼神警告他别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谢玄稷闻言倒未喜怒形于色,只沉声道:“这样的事我都不曾听说,你是从何处得知的?”
江临没有被他突然严肃起来的态度吓到,反而是淡淡一笑,“殿下为人仁厚,议论人是非的话旁人自然不敢和殿下说的。可我不是做官的人,也不追求什么君子之道,便是有什么就说什么了。”
见谢玄稷未出言打断,江临便继续不疾不徐地解释道:“此事我也是前不久在一个举子那里听到了些苗头,说是会试之后就听说了有位士子文采绝佳,颇得主考官青睐,前途不可限量。”
“偏生那位士子又是眉清目秀,仪表堂堂,长着一张叫人过目不忘的脸,举子间都传言今岁今上钦点的探花郎恐怕就是他了。在此之前杏榜虽已张布,可还没举行殿试,三甲名单尚未定下,大家便也都没有觉察出什么不对。结果近日名单一出,那位已获了贡士头衔士子不但不在一甲之列,而且连三甲名单都没进。一开始士子们还以为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竟有人能只手遮天做出让人平白无故消失的恶事,一时间流言四起,在贡院闹得沸沸扬扬的。”
“谁成想那名字在士子之间被提及得多了,就有人咂摸出了不对劲。”他说到这里放慢了语速,似是有意卖个关子。
要说这江临也是天生的说书料子,孟尚怀这般不待见他,一时间也听得入了神,脱口问道:“这话怎么说?”
“那人的名字叫做墨翼。”
孟琬一个没忍住险些笑出了声,赶忙捂住嘴假装咳嗽。
她上辈子好歹也算是谢玄翊的一个诗文同好,对他化名参加科考的前因后果了解得再清楚不过了。
当时她听到谢玄翊给自己起了这样一个难听的名字,还拿这个取笑过他一阵子,说这哪里是想掩人耳目,分明是只怕旁人不知道那金榜题名的大才子就是他成王谢玄翊。
这辈子突然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她还真又被逗乐了一回。
谢玄稷却没有那么轻松,面色冷峻道:“这名字虽与成王的名字有些相似之处,可仅凭这个又怎么就能断定这就是成王。”
“小人行走江湖多年,自然是有一些门路的,要是想顺着某个方向去查,倒也是不难查到。殿下若是不信,也可亲自去求证,说不准还能摸出些蝇营狗苟之事。”
孟琬暗暗叹了口气。
就她所知,此事根本无关什么科场舞弊,也无关权位之争,就是谢玄翊一时心血来潮,想检验检验自己的学识在天下文人当中能排在什么位置,便化名报名去参加了科举,最后竟然还真就考上了贡士,甚至被当时的主考官盛赞他的文章行文铿锵,气势恢宏,辞采与意趣并美,乃不世之作。
用假身份参加科考当然是免不了要动用权势上下疏通的,不过孟琬并不觉得谢玄翊在阅卷上做了什么文章。
大齐为防止权贵氏族干涉选官,一直也都采取的是糊名制。要想买通当时的主考官,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且绝对会牵扯到许多身居要职的官员。要是有人泄露出去一星半点,那是会被天下人指着脊梁骨唾骂的。何况他既为的是检验自己的真才实学,自然也是不屑于行此举的。
孟琬看出来了,舅舅大约了是才得了什么有心之人的挑拨就迫不及待地跑来和谢玄稷邀功,想要卖给他一个人情,以为他顺着谢玄翊冒名参加科举的事情查下去,就能捉住他的把柄。
可他实在不了解谢玄稷的为人,也低估了皇帝对成王的偏心。
其实在杏榜公布之后谢玄翊便已经自行到皇帝跟前请罪,并且把此事事无巨细地向皇帝汇报得一清二楚。
皇帝非但没有怪罪谢玄翊,反而觉得此事十分有趣,甚至还为自己的儿子有这般不世之才感到骄傲不已,恨不得全天下宣扬。
毕竟丑闻与美谈不过一步之遥。
它既可以被视作对礼法规矩的僭越,也可被称作文人的浪漫游戏。
不过之后殿试是由皇帝亲做主考官,定夺等第,难免有偏私之嫌。况且真让成王以贡士的身份和其他学子一起应试,传出去也不大体面。
最后皇帝思来想去,还是将那墨翼的名字从最后的三甲名单上划去。
可经过此事之后,皇帝对谢玄翊的恩宠反而愈来愈盛,总是向众臣夸耀成王谢玄翊是最像他的一个儿子。
要是谁真敢拿着这件事情去皇帝面前攻击谢玄翊,那便也是顺道骂了天子。非但不可能撼动成王的地位分毫,反而会在皇帝面前留下量小不能容人的印象,对谢玄稷百害而无一利。
孟琬这么想着,骤然间惊觉,与谢玄稷成婚不过才短短几日,她对于宫中之事的态度竟然有了如此之大的变化。
她竟然下意识地维护起他来了。
她此前反复提醒自己不要入局,不要再卷入这些争端,因为她什么都把控不住,也根本什么改变不了。
说她自私也好,冷情也罢,她就只想逃得远远的。
外朝与后宫之中的争斗和其凶险,能保全自己和家人,就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要让她再重蹈覆辙,在那些恩怨纠葛中撕扯,把前世的那些钻心刻骨的苦痛再重新经历一遍,那倒不如让她直接死了的好。
可她现在不这么想了。
她发现她根本完全没有办法放任自己对于谢玄稷即将滑向深渊的命运袖手旁观。
前世皇长子宁王早早便在储位之争中抽身而退,谢玄翊登基之后也并未对他有任何猜忌苛待,反而是划给他了一片封地,让他得以在富贵温柔乡里安度余生。
她自然知道谢玄稷不是那池中之物,他自有他的雄心抱负。
可而今他与谢玄翊说到底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若劝谢玄稷只去做一个富贵王爷,不去求那炙手可热的权柄是破解死局的唯一法门,那么她到底要不要试一试呢?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过复杂,孟琬没法在这么短短一瞬之间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答案。
好在谢玄稷不是那种捉住了人把柄,便会急不可待地把人推到泥坑里踩死的小人。他听江临说了这么多,到了也只是点了点头道:“科举一事,事关国之根本,我回去之后会命人详查。若传言为实,亦会奏请陛下圣裁。可事情的原委还未弄清楚之前,希望江先生不要将此事到处传扬。诋毁皇子是重罪,到时连我也是保不住你的。”
江临笑容半分未减,拱手道:“遵命。”
有江临这样一个行走的隐患在,孟尚怀实在不敢留孟琬和谢玄稷在家中久坐了。
孟琬也瞧出了父亲满脸的不安,遂转过头问谢玄稷:“殿下晨起时还说幕府之内还有事要忙,那殿下是要现在回府吗?”
谢玄稷听出了她的意思,起身朝孟尚怀和江氏作了个揖,“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府内还有些事情等着我处理,那我便不多叨扰二老了,改日定会再登门拜见。”
江氏却有些不舍,“殿下真的不再坐一坐了吗?要不还是用过了午饭再走。”
江临也道:“是啊,殿下便再多留一会儿吧,我还有许多话要同殿下说呢。”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孟尚话连留人的客套话也不说了,马上拱了拱手,“殿下既有公务在身,臣也不好再耽误殿下的正事,日后若有机会,该是臣到府上拜会。”
孟琬也觉得今日舅舅的举动太过出格,出了孟府,立刻向谢玄稷解释道:“我舅舅就是那样一个人,走南闯北惯了的,总有些市井习气,又很护短。他也是因着你是我的夫君,才会去留心成王殿下事情,其实心眼并不坏,殿下别同他计较。”
“我知道。”
孟琬问:“那殿下刚才在路上一言不发是在想什么呢?”
谢玄稷也难得地说起了俏皮话,“在想今日因为你舅舅这番高谈阔论,孟大人不敢留我在府上用午饭。我倒真不介意他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可现下却是真的饿了。”
孟琬眨眨眼,“那要不我请你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