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人有生老三千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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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充容自然是认得那枚玉佩的,哪怕过去了十几年,那样一个丰神俊朗的少年也依旧神采奕奕地活在她的回忆里。那人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凡是他身边的人,谁能不称颂他一声好呢?
在铭轩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她在新科状元打马游街时,恰巧看到了对面邀月楼观看楼下长街人潮涌动的皇太孙郑承赟。十三岁的少年摇着一把折扇,在众人的簇拥中面带微笑地望着楼下打马而过的新科进士,一边与身边人说着些什么。
她原本是随着家人出来看热闹,她祖父也存了为她在新科状元里捉婿的想法,但是看到对面楼里的那人,一时间竟忘了移开眼睛。
那样的眉眼,那样的挺拔的身形,举手投足间无比的潇洒俊逸,竟真的是人间的人儿吗?
不知道看了多久,人群随着新科进士走出去老远了,她都没能收回目光。那人觉察到了有人看着自己,抬眸看过来时,她才猛地一惊,手上的青箅扇也落下了窗。
掩面也掩不得了,少女只得转头假装无事发生。
余光里看过去,那人十分爽朗地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对着身边的一个随从附耳说了些什么,再过一阵,那人的随从竟将扇子送了过来,交给了她的贴身丫鬟。
她收了扇子,再看过去之时,那人远远地隔着窗户对着她微笑颔首,这才离席而去。
那随从看起来像是宫里的内侍,因此她回去向自己祖父侧面打听过后才知道,对面楼里的竟是当今太孙殿下,郑承赟。
原来就是那位早已定了徐家嫡女为妃的太孙殿下,一瞬间,她的心便从空中落到了地下。自己的祖父不过是个三品,而且马上要乞骸骨了。父亲也只是个谏议大夫,她自是比不上徐丞相家的嫡女身份尊贵的。
她将心事深深藏起,却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她祖父的眼睛。
铭轩帝即位后,郑承赟就被封了太子。
那日皇宫花会上,母亲带她也去了,在荷花池畔,她再一次遇到了郑承赟。他当即就认出来自己,一时间脸上便绽开了光风霁月的笑容,打趣她道:“你就是那日落了扇子的那位娘子?妹妹今日可要将扇子拿好了哦!”
胡皇后轻轻点了他一下,笑着道:“你这猢狲,真是越发的没规矩了,这是赵大人家的嫡女。”
她羞得低下头来,向着胡皇后行礼。
胡皇后笑着对自己阿娘说:“这孩子,叫我惯坏了,说话没轻没重的。”阿娘答道:“娘娘哪里的话,太子殿下平易近人罢了。”
胡皇后又温和地问她:“你祖父他老人家身体可还好?这天热得很,可千万要注意着些。”
她答道:“多谢娘娘关心,祖父身体还好,就是有些苦夏,如今正吃着太医院的方子,略微好些了,约莫待天凉些就大好了。”
郑承赟道:“原来是赵大人的孙女,是我唐突了,妹妹,莫要见怪。”说着他便对着自己一揖,弄得她颇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赵大人的《盐铁策初辩》、《丰彤度支事》我近日才开始拜读,从中获益良多,赵大人不愧是两朝元老,视角开阔,建议实用,改日一定好好向赵大人请教。”太子一笑的时候,一双与胡皇后极其相似的桃花眼微微弯起,红唇仿佛抹了口脂一般,让她无法抬眸直视。
后来太子真的登门向祖父讨教,她在屏风后从头听到尾,却是什么都没听进去,只在屏风上捕捉着他的剪影。
末了,太子走的时候,恭敬地对祖父道:“今日叨扰大人许久,便是孤的不是,大人早些歇息,不必相送。”说完,往屏风这边看了一眼,这才展露笑颜转身而去。
他知道自己在屏风后面,一时间,她的心狂跳不止,心中又生出些希冀来。
可祖父说:“太子殿下早年便已定了徐家的女儿,你,你难道要过去做妾?侧妃也不过是妾啊孩子!”
她哭诉道:“我知道,可是祖父,我心悦于他,我愿意的,祖父!”
祖父痛心地问道:“你可是看中了那天家的富贵荣华?你可知,那天家之人哪是那么好相与的?须知伴君如伴虎,太孙殿下虽然人品贵重,若真的得承大统,你可受得住那深宫寂寞?”
她不是看中了天家富贵,而只是看中了那个少年而已。说是一眼万年也不为过,甚至,甚至哪怕就在他身边当个默默无闻的宫女呢?
祖父没有说话,只是长叹一声。最后,只得道:“你且再看几年罢了,到时候你若心里还是只有他,祖父为你想办法就是。”
敬德三年,太子大婚,娶了徐丞相府嫡女,她为此病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早年吉顺帝一直奉行怀仁政策,对世家门阀格外优待,导致铭轩帝即位的时候,公侯世家势大,竟隐隐有了压过皇权的势头,叫新帝亲政时可谓步履维艰,十分掣肘。
这时,太子提出了代衰承袭制度,加之铭轩帝在鄂楚胡家的扶持下收回四方兵权,历时五年,这皇位眼看着越坐越稳。
最后,祖父才说出来为什么不同意她入太子府为妾。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早慧者易早夭啊。
郑承赟不到十五岁就已经显现出卓然超群的才能,文韬武略初见端倪,只是,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过于光风霁月,坦荡磊落,对铭轩帝一片赤子之心毫无保留,天家无父子,这是大忌。
偏偏铭轩帝又那样年轻,太子堪当大任又有一个低调又实力雄厚的外家。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被嫉妒浇灌得疯狂滋长。
他收拢兵权和代衰承袭制,为他自己树敌无数,鄂楚胡家虽然势大,到底也不敢将手伸到宫里来,故而在事发时鞭长莫及。
太子府被围,她哭着求祖父去求一求铭轩帝,肯定是搞错了,他那样一个坦荡磊落的人,怎么可能行这等卑鄙阴损之事?
可惜,一切都晚了,当夜查抄太子府,又抄出来通敌书信。铭轩帝才站稳脚跟五年时间,外有强敌,内又公侯世家势大之患,多少个夜晚不得安睡,如今自己的儿子做出这等悖逆之事,他的怒火可想而知。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眼看着太子府、徐家、李家等等全受了牵连,替太子说话的,统统下了狱。胡皇后在金殿前跪求皇上重查此案,也被铭轩帝斥责,半年没有见她。
九月,北市人头滚滚,废太子妃产子不顺母子俱亡,太子追随妻与子而去,次年,胡皇后也病逝了。
她就像是做了一场镜花水月的梦,梦醒了,那样一个经年出现在她梦中的人,再也没有了。
后来祖父过世,她自己要求进宫,父亲拗不过他,在铭轩帝选妃的时候,进宫做了一名美人。
那个人不在了,她也同个死人没有区别了,她要守在这宫中,终有一日,她会为他报仇。
后来,她的父亲为了天下公道,以死直谏,触柱而亡。
各个冠冕堂皇,不过都是满手鲜血的刽子手。
她看着殿中的薛云初,那样一张让她魂牵梦萦的脸庞,如今隔了十几年,又一次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其实她更像胡皇后一些,但是眉眼间的坦荡和冷静,也有七八分像先太子郑承赟。
铭轩帝看着站在殿中,明明只有十四岁,却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薛云初,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结发妻子,鄂楚胡氏。
扶摇仙师替他占卜过,圣德有亏,天降而罚,但依旧有一线生机,那一缕生机,是不是就是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孙女呢?
他看了张大伴一眼,张大伴立即会意,走过去扶起了跪在地上的华圣神医,并叫人拿了一把椅子给他道:“华神医,您年纪大了,坐着说话。”
华神医对着铭轩帝拱手道:“老朽多谢皇上体恤,实在是有愧于皇上……”
何贵妃这时已经站了起来,跪在了铭轩帝近前哭诉道:“皇上,难道您要信了他的一派胡言吗?臣妾与皇上相伴二十几年,皇上还不了解臣妾的为人吗?这华圣本就是胡家请来给先皇后治病的,他自然是偏向胡家啊皇上,只有臣妾是一心为了皇上啊——”
太子和魏王也跪在了何贵妃身边,一同向着铭轩帝求情道:“父皇,母妃她向来心慈,定是冤枉的,这其中恐有什么误会,还请父皇明察!”
铭轩帝面上已经恢复了平静,但看向何贵妃的目光中终究还是带了些失望的神色。
他不是不知道何氏对后位的渴望,后宫里的女人嘛,谁不喜欢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谁不想当那个后宫之主?可是,胡家对他恩深似海,他早就对何氏说过,皇后只能是胡氏,其他的日后再说。
废太子已经圈禁了,日后他再想办法把三皇子扶作太子,这已经是他能做的最大让步了。
可她还是伸手了,他给了她那么多,后宫独宠专房,她犹嫌不足,竟然对皇长子和皇家血脉下手,只为了那个后位。
难怪自己的老师王延昌说,何氏不可为后,否则祸及子孙、后患无穷。
他忍不住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王皇后看着跪在地上的何贵妃哭得声嘶力竭的样子,摸了摸自己手上那个圆形的疤痕,这才缓声道:“皇上,臣妾也有话说。”
何贵妃的哭声戛然而止,抬头恨恨地瞪着她:这个贱人,要在这个时候踩她一脚吗?
王皇后道:“太子殿下说得对,兹事体大,自然是要好好彻查。当年的稳婆,家中可还有人在?先太子府圈禁的时候,守卫是何人,可有蛛丝马迹可查?还有,”
她顿了顿:“既然都查了,不如将三皇子坠马而亡的事一并查了,当年那马夫不是畏罪自尽,家人也不知所踪吗?不如再去马夫的故乡找一找,也许会有新线索也说不定。”
德妃梁玉珊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抓着衣领,满面惊怒地指着何贵妃:“你?是你??”
何贵妃忽地尖声叫到:“王嘉善!你整贱人,你满口胡言乱语、含血喷人!”
王皇后冷冷地看着她,道:“何氏,你敢回答我,敬德七年三月,你的弟弟何柏犀漏夜密行,去往泙州,到底做什么去了吗?”
“你可知,何柏犀虽然斩草除根下手利落,但,依旧有漏网之鱼吗?”
“你可知,先太子冤案得以平反、你弟弟入狱之后,那人便千里迢迢,一路行乞到了这汴梁,找到晋王府了吗?”
一句接一句,直惊得何贵妃跪不住,直接坐在了地上。
德妃看了看王皇后,又看了看皱着眉的铭轩帝,转而看着地上瘫坐着的何贵妃。
她眼中噙着泪水,想起了自己那个活泼俊朗、贴心又懂得疼人的儿子,她的德哥儿,顿时胸口剧痛,一时天旋地转,白眼一翻便一下子倒在了椅子上昏死过去。
福宁公主见状立即冲了过去,与贴身宫女抱着面白气弱的德妃,哭着喊到:“母妃!母妃你醒醒啊!母妃!”
她满脸泪痕回头看着铭轩帝喊到:“父皇!您看看母妃啊,快救一救她,母妃!”
铭轩帝站起来,对着华神医道:“华神医,有劳了!”
华神医马上疾走几步到了德妃身边,伸手招来自己的徒弟,拿出金针,对着德妃就开始施针。
殿中寂静无声,各人都屏息静气等着华神医说话。
过了一会儿,德妃煞白的脸终于终于有了一丝血色,一口气抽上来,这才开始正常呼吸。
铭轩帝看着她那张枯槁的脸,额上耳边的穴道上都插着金针,眼旁尽是泪水,心中忽地生出一丝不忍来,唤道:“玉珊,你可还好?”
德妃猛地抓住了铭轩帝探过来的一只手,双眼睁大,这才哭出声道:“皇上!皇上,皇后娘娘定是知道些什么,求皇上,看在咱们德哥儿,他那样孝顺的份上,查一查,给他一份公道!臣妾,愿以死相报!”
声声泣血,直入人心,叫铭轩帝也忍不住红了眼眶。那孩子,在皇长子去了以后,成日里想着如何让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开怀一些,一直在努力劝慰自己,为了向自己展示马术,骤然就去了。
他安抚着德妃道:“朕知道,你先不要激动,朕一定会查,他、他也是朕的孩子。”
德妃泪眼看着铭轩帝,确认了他的眼神以后方才松了手,闭上了眼,脱力地由着福宁公主抱着,母女俩一时间泪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