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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双塔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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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神

2015年12月27日,北京,一家山间疗养院。

山区大雪,从疗养院的窗户望出去,白茫茫一片。楼里暖气开得很足,大厅里都是扎堆儿凑在一起聊天的老人们。

一位姑娘耐心地搀扶着纤瘦的中年女人,在楼道旁的扶栏边慢慢行走。

“姑儿,您走慢点儿!”

“我没事,还可以再练练,我想尽快回家。”

“那也不能这么着急啊,从完全清醒到现在已经恢复得很快了,您的腿卧床多年,都已经有些萎缩了,要恢复到常人那样健步如飞,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练好的,要循序渐进。先休息会儿吧,窗边风景比大厅好。”

“好吧”,程萍看了看窗外,风景确实很美,随即像在回忆一样,和身边的姑娘说起来,“这里的雪还不够大,小澜啊,你见过东北的雪吗?有一年一开门,嚯,足有一人多高,都堵着门,出去可费了点工夫呢。”

“姑儿,大雪封门的时候,也没法出去干活,你们都在屋里玩什么啊?”

“我们啊,能玩的可多了,打扑克、磕瓜子、算命,最多的还是聊天。”

“姑儿,您还会算命?”程澜很意外。

“真给你圈在屋里就知道多无聊了!天天聊天嗑瓜子聊天嗑瓜子,我在那儿算是把这辈子的瓜子都吃够了。”程萍故作责备地看了她一眼,表情里的娇羞能想象出年轻时有多迷人。

“那倒是,天天下雪,看都看腻了,聊天久了是不是也没话题了?”

“我们人多啊,天南地北的,你一言我一语,一下午就过去了。”

“比如说呢?”

“比如说……妄念塔。”

“妄念塔?”程澜忽然挑起的眉眼让程萍怔了一下。

探亲

1967年底,黑龙江H市,探亲途中。

“妄念塔?”延建功清秀的眉眼一挑。

“我也是听亲戚们聊天时说的,我父亲很少说这些。反正这次咱们也要过了年再回团里,可以一起去看看。胆小鬼,你去不去?”景纶开玩笑似地用胳膊碰了一下身边的妹妹。

“去,哥去哪儿我去哪儿。”景绯眼睛都没抬起来,边嗑瓜子边回话。

“你不害怕啊?听亲戚们说,进去还有个口诀呢,只要进去了,就能看到极乐舟;如果口诀错了,可能就下地狱了。”

“什么是极乐舟?”程萍停下了手中的瓜子,她偎在延建功身边,这次回去就准备见家长了。

***对于延建功,程萍是百分百的满意,只象征性地随信把他的一寸照寄回、问了下哥哥意见,家中长辈一律未提前告知。她相信家里人一定会喜欢这个聪明、帅气的小伙子。***

“具体我也不清楚,好像就是能满足愿望的一艘船。我家有不少相关的记载,回去我再找找,年前咱们还要见面的嘛。”

延建功听完,去拿瓜子的手迟疑了一下,其他人都沉浸在吃瓜子的轻松气氛里,这一幕仅被急于得知大家反应的景纶捕捉到了眼里。

***H市的团里有7个同乡,他们四人家住得近、性格又相合,便相约一起回家探亲。

延建功和程萍是团里公认的一对情侣,郎才女貌,性格互补。要说走到一起的契机,还是刚进团时程萍仗义执言为延建功鸣不平,不想无心插柳柳成荫,感激、孤独外加日久生情,延建功趁劳作间歇即兴一首诗向程萍公开示爱,在大家起哄下,程萍当场就点头了。

开始还有男知青找延建功单挑,认为配不上美丽大方、性格开朗的程萍。渐渐大家发现,延建功虽孤傲寡言,却有自己难以取代的优点,宣传文书、朗诵讲稿提笔就来,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何况人家两情相悦,外人也不好再横加阻拦,于是又全部改投了支持票。

景纶为人正直、性格幽默,本也对热情的程萍心存好感,看到哥们儿捷足先登便退回了朋友的位置,为避免延建功不快,甚至刻意保持着与程萍的距离。***

火车即将行至T市,原本一起回京的景纶借口要给家里捎些T市特产的麻花和面筋,带景绯提前下了车。

“哥,咱之前没说要来T市啊。这一耽误,估计得明天才能到家了。”从火车站坐上开往南市食品街的汽车,景绯这才开始埋怨。

“没事啊,哥承担责任,你就咬死了,说我非要来T市逛逛,爸妈不会说什么的。”

“哥,明明你也喜欢程萍,为什么让给他啊?他没你好!”景绯开始打抱不平。

“哦,我去追程萍,把他让给你是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景纶用胳膊碰了一下景绯,她不说话了。

“听哥一句劝,这人不行。”景纶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

“为什么啊?你不是也夸他博学多才,说以后恢复了高考,恐怕第一个走出咱们这群人的就是他吗?”

“当朋友没问题,要当我妹夫,那可得先过我这关。别掺合他和程萍的事啊。”

“你就敢断言?”

“骑驴看剧本——走着瞧!景绯我跟你说,男人看男人才是最准的,你们就光看长得帅、个子高,一点用没有!”景纶看她噘嘴了,赶紧改换话题,“其实我也挺高的是不是?快,夸我一句,待会儿带你下馆子去。”

“高,特别高,比天还高。”景绯明显还在赌气。

“那敢情好,下次再帮你摘星星、摘月亮就方便多了。”一句话逗得景绯哈哈大笑。

“哥,你怎么看出来的?那要不要告诉程萍?”

“咳,她哪儿听得进去啊。我是有点担心她,有机会你也提醒一下程萍。”景纶没有直接回答,但表情又严肃起来。

“好,我看机会。”景绯看了看哥哥,也不好再问。

景纶的手一直放在兜里,紧紧捏着一张纸条,上面的几行字洇得都快看不清了。

“小萍,你不要多想,我和景纶兄妹只是朋友。”下到站台,延建功将自家地址递给程萍,邀请她一周后来做客,同时一手接过程萍的行李,拎着走到了前面。

“那这一周你就不想我啊?”程萍追过去、挽着他,对他忽闪了一下眼睛。

“所以邀请你来我家啊。”

“好,一言为定!”程萍心中满是期待。

赴约

1967年元旦前夕

回家已经三天了,想到前几天小情侣还朝夕相处、腻腻歪歪,程萍心中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提前去他家看看吧,顺便认个路,想着想着,她已经按地址来到了延建功的家,胡同里的独门独院,但门已经破败不堪,门旁的墙上还能看出些白、绿纸撕掉的痕迹。显然这几天门口被认真打扫过,想着是他为一周之约所做的准备,心里像灌了蜂蜜一样甜。

程萍在对面的岔路里远远看着,想到很多,不只是两人之间的爱情,还有他的家事,好像从未听他说过,每次有人问起都打着岔及时转移了话题,原来自己并不了解他。忽然间,门开了。

“欢迎再来!”延建功的声音。

“你说的啊!过两天一起去滑冰吧?北海冰场都开了!”景纶的声音。

“我没有冰鞋。”延建功的声音,明显低了下去。

“我帮你找邻居借一双,你和我哥的脚差不多吧?”景绯的声音!程萍呆望着从延家小院走出来的景纶兄妹,一时不知往哪里藏好,她的藏身之处正是他们的去路。

“程萍!你也来了!”景纶转过头,像是早有预感。

如果世间有后悔药,此刻就是最需要的时候。景纶的坦然自若,景绯的出乎意料,还有延建功的惊慌失措,被来不及闪躲的程萍尽收眼底。

“我、我……”

“别你你你了,怎么迟到这么长时间?是我约的你就不认真对待?还是被他家独门独院吓着了?连团里山后的野猪都怕你,你还怕他?”景纶的一句话,引得大家哈哈大笑,甚至逗笑了过路的人,倒也巧妙替程萍解了围。

“哥,你没说程萍要来啊。”

“我这不是怕人家不来,提前说了没面子嘛,哈哈哈!”

“哦,是你通知的小萍啊,那既然大家齐了,再进去聊一会儿吧。”延建功信以为真。

“我正好在家翻到些妄念塔和极乐舟的信息,就等着程萍到了一起说呢。”

“哥,你真偏心!”景绯也信以为真了。

程萍知道,这决不是巧合,虽然突发的这一出让她有点看不清延建功的心思,但她很感激景纶。四人前前后后走进了延家小院。

这是程萍第一次去延建功家,三间北房供居住,东西各半间小棚子,放些冬储蔬菜、蜂窝煤与杂物。延家这一代只有他一人,父母在风波中去世,留下凌乱的小院和很多艰深的学术书籍。在团里时,邻居奶奶就帮忙照看着小院,所以一回来,延建功先帮邻居家打扫了房子,又送了特产,这才回自己家。听到景纶转述的延家情况,程萍气愤之余转为心疼。

客厅里充满了炉膛传来的烤白薯香气,蜂窝煤烧得火热,温暖着大家的双手,花生、瓜子也剥得飞快。延建功夹出白薯、放在炉台上,大家围坐在火炉的烤白薯前,听景纶讲述他的新发现: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你们还想去吗?”

“去呀,能实现愿望是真的吗?”延建功看向景纶。

“家里留下的手稿是这么写的,但看样子谁也没真正去过,因为当年长老明令放弃追寻极乐舟,也禁止孙辈学习天竺梵咒。”

“我会一点!”景绯攥着花生举起右手。

“那还不是按家里手稿偷学的,连宿符都画不了,和真正的梵咒差得远呢。以后别学了,小心我报告父亲。”景绯听完吐了吐舌头,不敢说话了。

“那个口诀什么意思?冰映什么的……”程萍对口诀更感兴趣,“即使不会天竺梵咒,念对口诀也能进塔吗?”

“彩霞的天气好找,映肯定是要有水的,符合条件的也就北海白塔了。”景纶顺势猜测。

“也是,北京就这么几座白塔嘛。呀,现在正是季节!”程萍拍了拍身边的延建功。

“小萍,我们刚还说元旦时一起去滑冰,景绯,你还能再借双冰鞋吗?”

“可以,包在我身上!哥,咱们走吧,去找林家兄妹,肯定能借来。”景绯站起身,拉着景纶往外走。

“天竺梵咒……”程萍跟着慢慢往外走,走到院里再回头,他嘴里还在默念。

“这是刚烤好的白薯,你们带几块吧,穷家小户没什么值钱的。”随手抄张报纸,延建功包上炉台上的烤白薯快步追了出来。

“我们带一块,余下的都给程萍吧!”景纶撕下一角报纸抓了一块,被烫得龇牙咧嘴,“真烫!都出门了才发烤白薯,你可真不地道!”

“不是聊天聊忘了嘛,小萍,你拿着吧!”延建功随手递给了身后的程萍。

“元旦啊,上午北海冰场见!”景纶头都没回,招招手算是告别,清亮的余音在胡同里停了很久。

“小萍,等等,天快黑了,我送你。”

***二人看似恩爱地挽着,实则各怀心事:

如果没有刚才的意外,程萍会以为好事将近,并为此幸福不已,可现在她的心头笼罩着一层阴影。第一次听说他的家事,她还是为他找了理由,或许是太孤独了吧,又或许是对自己的家事不知如何启口。

延建功则一心想着如何能入塔登舟、实现自己的愿望,刚刚听到的都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世界。自从父母去世,平时热络的亲戚立刻划清界限、躲得远远的,生怕扯上关系,他想证明自己,靠自己也可以出人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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