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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双塔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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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

2016年1月1日,北京,山间疗养院。

“姑儿,那后来呢?”

“后来?”程萍叹了口气“元旦一起去滑冰,他认识了景绯带来的林家姑娘,样貌一般,比他略大几岁,但看得出来,他的魂儿都丢了。我以为他的清高、话少是性格使然,原来只是所遇非人。向来都是姑娘跟在他身后,第一次见他服服帖帖地跟人家姑娘后面,要不是景纶看不过去、提醒他,恐怕连装都不想装了。”

“你们不是已经谈婚论嫁了吗?”

“他说因为家庭情况特殊,第二年或许就可以申请返城了,到时两人回来直接办事。回到团里,他也没表现出对我冷淡,反而比以往更开朗了,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他脚踩两只船、和别人处着对象呢。景纶提醒过我,但我没听进去。”

护士送来了元旦的饺子,程澜分在两个饭盒里,递给姑姑。

“饺子呀,对,今儿是元旦,怎么又是元旦。”程萍埋怨了一句,夹起一个饺子。

“对了,姑儿,一直想问,那张两人的相片是什么时候照的?之前?”

“就是这次回团之后,春天江面开了,我们四人一起去的松花江。景纶可能早有预料,带了家里一台旧相机,给我们拍了不少照片。当时还出了点意外呢。”

“意外?”

1968年春,松花江畔。

“哥,给我照一张!啊——”景绯忽然尖叫一声,接着听到一阵拍打水面的声音。

程萍本就站在景绯身旁,没想到她站到了江边,喊叫之余又没站稳、跌入水中。春天的水冰凉刺骨,程萍想都没想就跳了进去,从小和哥哥在什刹海玩、水性很好,尽管如此,在深入骨髓的冰水中还是有些施展不开,拖了几次才将景绯拖到岸边。

“我先带她去医院。”景纶顿时没了拍照的兴致,相机挂脖子上、抱着妹妹跑走了。

***延建功脱下棉袄披在程萍身上、拉着程萍快步跟上,一切看似正常又隐隐透着不正常。***

“你说说,多悬啊!幸亏程萍水性好,水这么凉,换了是我都不敢救!”医院病房里,景纶还在批评险些酿成大祸的景绯,同时又看了看坐在旁边、已经换好衣服的程萍,依旧披着延建功的棉袄,那套湿透的棉袄、棉裤还在火旁烤着。

“下次不敢了。”

“还有下次?快!和人家程萍道谢!建功呢?”

“他去买点吃的喝的,待会儿不就回去了吗?火车要三个小时呢,路上总得备点干粮。”还没等道谢,先等来了程萍的回答。

“我说程萍,他是在躲着你吧?你……可得看紧了。”景绯像是想起了什么,但欲言又止。

“找我和你翻脸呢?”景绯的无心之语激怒了程萍,其实她心里也有所察觉,只是迁怒在了最先说出的那个人身上。

回程路上,四人吃过饭后就一言不发、佯装睡觉,直到下车。

不久,因团里人员超编,景纶和景绯被转到了远处的林场,少了两个好友,生活一下子单调起来。

延建功这次带来了不少参考书,与她相处的时间屈指可数。她偶尔翻过那些书,和天书没什么区别,但这并非最大的打击,一封刚刚收到、随手夹在书里的信犹如晴天霹雳,林家姑娘语气温和地问他复习进度,和他交流学习问题,字体小巧又娟秀。程萍小心地放回来信,慌乱离开了。

要说唯一的乐趣,就是景纶和景绯每月寄来的信。那次拍的照片分了几次寄来,一次一张,有的还压了花边,透着一份用心,随附一封长信。她看着两人的照片、四人的照片,在江边、在教堂、在中央大街,常常一看就是一下午。距离确实能产生美,本来分开时还互有怨言,离开后反倒念起了对方的好。

年底,程萍和延建功一起回了北京。路途虽漫长,两人相处倒也融洽,短暂的回温使他们回想起过去,相依相偎中甚至重提了婚事。

一日,天气晴朗,他邀她同游北海。此时的程萍已将妄念塔之事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心想着两人喜事将近,沉浸在幸福之中。白塔佛殿前,他忽然念动口诀:

***“冰映塔顶水映莲,霞映白塔万事全。”***

眩晕过后再睁眼,二人同在一条木舟上,周围却是一片黑暗压抑的海面。

“我的发心还不够正确吗?想要凭自己出人头地有什么错?”程萍第一次看到暴怒的延建功,平时的他和现在的他,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她想起了景纶之前的一封来信,其间提到过误入参差下圜境的逃离方法。

“我宁愿放弃程萍!请让我出去吧!”未等她说出,延建功已经抢先了,原来他偷看过景纶写给自己的信,可这本是一封信中信。延建功做着向天叩拜的样子,表现得很卑微,程萍苦笑了一下,难怪有恃无恐地邀自己同游,原来他早有打算。

眼看着木舟上另一个人影慢慢消失,这片黑暗里,从此只余她一人。

1967年春,林场。

“照片洗回来了。”景纶特意请假去城里,冲洗出那次没照完的一卷胶卷,还加洗了几张,正仔细翻看着。

“呀,洗出来啦!快让我看看!”

“哎,别这么拿,留手印!这样,框着两边。”景纶给她做了个示范。

“洗绒面的多好。”

“这样显精神。”

“这几张为什么还压了花边?”景绯听完撇了撇嘴,继而又发现了新问题,“哥,你区别对待。”

“带花边那几张是寄给程萍他们的。”

“寄给他们这么多张啊,我也想要带花边的,哥,留几张吧,啊?”景绯开始撒娇。

“好好好,四人江边和他俩这张寄带花边的,其余花边的都给你,行吧?”景纶看她对花边照片爱不释手,也做出了让步。

“哥,你真痴情,还没放弃,可她的眼里都是延建功。”景绯看着四人的照片。

“所以啊,你可得找个眼里都是你的,弥补我的遗憾,哈哈哈。”景纶并不以为然。

2016年1月1日,北京,山间疗养院。

“后来呢?”

“哪儿那么多后来啊。后来就是我瘫倒在白塔外,他仓皇逃走了,从此我长眠不醒。再后来你不都知道了吗?”夹起最后一个饺子,程萍忽然又把饺子厌恶地扔回了饭盒。

“景纶、景绯呢?延建功呢?”程澜追问。

“景纶听说后懊悔不已,没想到延建功会如此狠心。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本来幽默快乐的人忽然开始消沉、暴躁,景绯常受迁怒、愤然出国了。听说过了好久才慢慢想开些,娶妻生子、平凡度日。但直到景纶过世,景绯都没回来。这兄妹俩……”

“延建功呢?”

“追了一阵子林家姑娘,才知道人家另有所爱。景绯一气之下跑去团里告状,他提前返城没办下来,原团又待不下去,只能灰溜溜地转到了山西那边。直到恢复高考他才一鸣惊人,往后就平步青云了。要按我们的岁数,现在早该退休了。”

“这么多后来的故事,您是怎么知道的?”

“救我回来的人简略告诉过我,可能知道我放不下吧。”程萍若有所思。

“您恨他吗?”

“有什么恨不恨的,全怪自己没擦亮眼睛,怨得着谁?”程萍看看窗外,“雪比刚才大,天也有点冷了,咱们回去吧,过几天应该就能出院了吧,真想回家看看啊。”

“看您的恢复状态,肯定没问题。”

“程阿姨,您回来啦,刚还有人来探望呢,您人缘真好。”小护士看程萍回到病房,忍不住扶着门口笑着打趣。

“探望我?”

“对呀,一个小伙子,可帅了。”

“可能是小澜的朋友吧,我这岁数哪还认识年轻人啊。”

“不不不,他指明是来探望您的,姓竺,挺少见的姓,我就记住了。可能看到下雪,提前走了吧。您可一点都不老,也就三十多岁。”小护士嘴很甜,一转身正撞见程澜拿着洗好的饭盒往回走。

“姑儿,怎么了?”

“没、没什么。”程萍走到窗边,有位年轻人站在疗养院门口,正与她四目相对。

“小澜,你有家里的照片吗?怎么说今天也是元旦,我想看看。”她压住心里的波澜,走了回来,佯装无事。

“有,在我手机里,但是清晰度不高。”

“啊,还是老样子,多了不少新电器,”程萍接过手机,一一翻看,“可以了,小澜,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早点休息吧,我也有点累了。”

“姑儿,那你早睡,有事按铃叫我啊!”看程萍安稳躺在床上,程澜关好灯、带上了门。

***雪映得天空发亮,程萍站起身、拉开窗帘,年轻人已经走了。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眼角流下两行泪水,如果自己的生命有个定格,此时就很好。

这一夜,她梦到很多:和延建功的初见之欢、对景纶的辜负之意、与景绯的姐妹情深,还有四人一起在松花江畔拍照的欢乐时光。***

2016年1月2日,北京,山间疗养院。

这一年的雪特别多,大雪覆盖了疗养院的进山之路。

程萍走得很安详,带花边的四人相片还紧紧捏在右手,光面的相纸一侧只有一个指纹,像是为这段往事留下最后的印记。

帮姑姑料理过简单的后事,程萍搬回家与母亲同住。父亲的遗愿她完成了,将姑姑葬在父亲旁边,让兄妹两人继续作伴。护士说最后有人来找过姑姑,程澜断定他以后还会来,便留了墓地地址给熟识多年的护士长。对于这个未知的年轻人,她只知道是那位白发老人的儿子,其他一无所知。

同样的事情几年后又一次得到了验证。母亲某天忽然想让她请个假、陪自己去公园走走,其间说了天竺四姓族人后代之事,这本是个古老的血脉,但纯家与族人失散已久,且她这一辈对梵咒了解甚少,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这天晚上,她在世界上再无任何亲人。

得知她忽然请假、放心不下的工作对接人苏乔疯狂联系她,不仅忙前忙后,还陪她逛街散心,成为无助时光里唯一的精神支柱。这小姑娘平时看起来柔柔弱弱,没想到此时会挺身而出。

程澜心中暗下决定:总有一天,会报答她的。

重访

2011年10月4日,青海L县。

第一次探访,得知父亲已不在参差下圜境,Sean气了很久,直接回了F市。

在和母亲共同打理留下的旧书店时,他又找到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书籍,于是开始怀疑,是否其中另有隐情,已经成功逃离的父亲没有理由再丢下他。

趁着国庆假期,他踏上了第二次旅程。

到达L县已是深夜,怎么都要住上一晚,便随意选了家青年旅社,看窗口的灯光,入住率还不错。收拾行李、洗过澡,他忽然想起,应该问问当地人对古今寺的看法,上次来得匆忙,都忘了自己的习惯。

刚走到大厅,就看到一位年轻人在悠闲地弹着吉他,他饶有兴致地从冰箱里拿了罐可乐,坐在不远处等待着演奏开始。

***“摇啊摇,过了烟波桥,

路迢迢,心绪随风飘,

飘呀飘,一叶逐浪摇,

思渺渺,前程俱草草。

这浮浮沉沉的人间道,

谁把脚步走得太轻佻

……”***

很好听,但是,Sean忽然想起来,这不是小巧妹在车上放的歌曲吗?他猛一抬头看向弹吉他的年轻人,而他也正用一双自含秋波的眼睛看着自己,五官精致、飘逸潇洒,有种难以形容的忧郁气质。

“您好,这首歌很好听,是您的创作?”歌曲一结束,Sean主动走了过去。

“对,我就是这家旅社的老板——竺夜,你也可以叫我Ivan。”不躲不藏,坦然承认。

“竺夜……我记得这首歌就叫《竹叶舟》,莫非您就是Q市青年旅社的老板?”

“正是在下!我奉师父之名在此等候你,今晚我们谈过,你就不必再去古今寺了。稍等,我们换个地方。”竺夜说着,把吉他放到吧台后,同样拿了罐冰可乐,带Sean走到大厅外面的桌椅旁。

“嘭!”周围安静得很,可乐开罐的声音不仅带来一股凉气,还让本已有些寒冷的十月深夜更显清冷。Sean不知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但隐约有种不祥之感。

“鸠濂,你很想知道父亲的下落吧?”竺夜开门见山。Sean虽对直呼己名略感惊讶,但想到此人是特意在此等待自己,无形中多了一分信服。

“不然也不会再度拜访。”

“我的师弟竺昼,上次你应该见到了,他当时已查明情况,只是还有些未了之事、不便告知。师父说你还会来,等你能平静接受答案之时再说不迟,没想到这么快。”竺夜喝了口可乐。

“原来高僧早有预料,那你说吧,我洗耳恭听。”Sean焦急地等着他下面的话。

“你的父亲逃离了参差下圜境后,侥幸存活了一段时间,但如今已不在人世。

你有个姑姑,罪孽深重,被师父投到了参差下圜境,虽中间出了些波折,但毕竟年老体衰、不敌咒噬,也过世了。两人生前矛盾很深,从你父亲去云南时就分开了,多年来从未联系。她结婚很早,但不知为何,家中独留她一人在国内,其他人都定居国外了。

另外,鸠家还有一脉,竺昼查过,已改姓为景,久居B市,你可以去找找看,或许有什么意外的收获。”

“另外一脉确实没听说过。姑姑?我母亲一直以为父亲是独子。先不管他们了,我父亲的情况再详细说说!”他用可乐压了下心口的焦躁。

“鸠霁在参差下圜境里答应帮一位女子复仇,用她的精命绘制宿符逃了出去,为保你顺利逃命,把半张延命宿符留给了你,但他并没有遵守承诺。意外见到师父后,敲诈了女子的仇人,又将精命回注女子本体、切断与下圜境里本神的联系,以为可以冒名顶替、继续存活。师父让竺昼在下圜境及时恢复了女子本体与本神的联系,原已奄奄一息,本神反注逼得鸠霁的本神无路可逃,他精力不足,最终选择了死亡。只是最后他还想再看你们一眼,便化作了飞蛾。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见过?”竺夜用极简之词述说了鸠霁的最后一段人生。

“飞蛾?”Sean想了想,“夏天收拾旧书,有天早上阳光很好,忽然有只紫色飞蛾落在旁边的窗棱上,母亲让我赶快打死,正好手边有本天竺梵咒的笔记,一下打过去,但没留痕迹,我还以为是没打着、飞走了。对,紫色是我家的宿符色,原来这就是他一生的终点。”

“是啊,他一生的终点,那你还要继续他这样的人生吗?”竺夜提出了和小巧妹同样的问题。

“我……”Sean迟疑了。

“没关系,你有时间慢慢想。明日可不必再去古今寺,现在已隐于世外,”竺夜翻手看看表,“啊,不早了。”

“等等,我姐姐现在还好吗?”Sean想起了小巧妹,他时不时就会想起她。

“对了,她有件东西还给你,跟我来。”竺夜走回大厅,从吧台后面的衣服里摸出一只簪子。

“她怎么样?”他拿在手里,一眼认出这是头次见小巧妹时她戴的发簪,云南不缺美玉,可这一支因长久使用显得尤为温润。

“这可是你父亲当年给小巧妹母亲的定情物。她很好,放心吧。不过,不要再找她了。”

“为什么?”Sean追问。

“告你也无妨,自从当年鸠氏一族被封印记忆,师父就命我,凡日后两族相遇,一定要把四姓族人转送到其他平行空间。”竺夜说完,转身走了。

***Sean一夜未眠,看着手里的发簪,翻来覆去想着竺夜的话和最后的问题。

对于父亲临终前的“偷梁换柱”,他羞愧万分,想去探望被替身的女子、表达歉意;而对于突如其来的姑姑和另一脉族人,也并没有生出太多惊喜,甚至有些厌倦眼下的生活。如今姑姑业已去世、无从查找,便随它去了,不如去B市寻一下景家后人,顺便转换一下心情。他心中有一个新的打算。***

次日一早,Sean启程回F市。

离开时,旅社里空无一人,吉他、外套都不见了,就连昨天拿过可乐的冰箱都不见了。等他走出门口,旅社也在一点一点消失,最终化为一道宿符、灰飞烟灭。

“这个Ivan,真没诚意,连旅社都是用宿符变出来的。”一边埋怨着,他反而笑了出来,心情好像也轻松了许多。

寻亲

2011年10月11日,B市。

在F市大学周边经营多年的旧书店被快速打包转让,Sean带母亲搬家去了B市,随身行李仅有那几本梵咒笔记和极乐盒,作为父亲的遗物。他要重新开始,也让母亲轻松几年。

利用自己多年前的专业,他成功应聘到一家贸易公司,走南闯北的丰富经验让他如鱼得水。闲暇时间他常去山间疗养院采风,每当看到程萍,他都会想起父亲异想天开的行为与可怜可悲的结局,愧于当面致歉;可一次次看到耐心陪伴着程萍的姑娘,心中又有些别样的温暖在涌动。

2016年元旦,普降瑞雪。Sean本打算趁假期去一趟山间疗养院,因道路封阻而临时取消,一周后再去,得到了程萍去世的消息。护士长以为他便是临终前探望的年轻人,告知了墓地地址。Sean光明正大地去祭拜了程萍,可陪伴她的姑娘就此断了消息,他的心好像空了一块,却不知该用什么来填补。

一度的精神空虚恰好用来寻找景家后人,每天忙忙碌碌、饭局不断。借着工作中不断拓展的人脉,Sean很快就在一次饭局上找到了他——Allen Jing。

尽管凭血脉互应确认了族人身份,尚不知他对极乐舟、四姓族人及天竺梵咒的态度,Sean并未打算立刻相认,准备视情况而定。无奈Allen的自在幽默实在吸引他,和自己一脉的苦大仇深不同,他活得似乎特别通透,席间妙语连篇,不仅女孩喜欢他,宾客喜欢他,连Sean自己都忍不住被他的人格魅力征服了。

“我是福成贸易的Sean,这是我名片。”Sean主动走过去与他交换名片。

“哦,你好你好!这是我的。”眼看着他从兜里掏出了皮卡丘形状的名片夹,给身边每人都顺势递上了一张。

“景枫,你名字不错,父亲取的?”Sean想尽一切办法让他注意到自己的名字。

“你的名字也不错,鸠濂。鸠……濂。”念着念着,Allen停住了,迅速抄了两罐啤酒把Sean拉到僻静处,“冒昧问一句,你莫非是天外一姓鸠氏的后人?”

“对,你是另一脉的后代吧?我听父亲说过,另一脉已改姓为景。”

“我其实都不算鸠氏后代了,我家从父亲那辈就禁止学习天竺梵咒了,也不许再打听极乐舟和四姓族人。咒噬常犯,只能硬扛。”景枫说起了自己的现状。

“我会梵咒和宿符,但大多用在了寻找天竺四姓后人上。”

“听说学了梵咒的人都特别年轻,看你这样子和我一边大,实际比我年长很多吧?”Allen打量了一下Sean。

“不嫌弃的话,可以管我叫哥。”Sean把啤酒递过去,释放着真诚、善意与好感。

“好,那我可真叫你哥了啊!走一个!”Allen用自己的啤酒轻碰一下,高兴得嘴角咧到了牙根,“难怪呢,我父亲去世了,母亲又非同族,已经很久没有这种血脉互应的感觉了,有空来家里玩。”

“一定!”

偿还

2020年1月1日,北京,北海。

多年前在北海湖畔长廊散步,有人以当年程萍之事敲诈我,我自认做得严密,理应不留破绽,可他说得丝毫不差,完全像个旁观者,我出于恐惧给了他一大笔钱。为此,我再也不敢踏足北海。若非今日老友相约,我也不会迫不得已一早赶到北海,生怕遇上故人。

白塔之下,佛殿之外,有我多年前的一桩旧事,甚至多年前把小萍推入妄念塔的那段口诀我仍记忆犹新:

***“冰映塔顶水映莲,霞映白塔万事全。”***

后来我琢磨了很久,翻找书籍又遍访名胜古迹与道观佛刹,但至今依旧毫无头绪,当年为什么不能乘上实现愿望的极乐舟呢?

对于小萍,我确有歉疚,但并不多,因为她要挟我,不结婚就把我俩的那些事告诉林家姑娘、让我从此断了念想,我才出此下策。和林醴私下通信是在景氏兄妹离开后,她又是怎么发现的?可能偷翻了那些复习书吧。也是我运气好,在她整理好的探亲衣物里找到了景纶单独给她的信,教她如何逃出参差下圜境。彼此彼此。

虽然小萍被推进参差下圜境,可林醴还是拒绝了我,因为景绯把所有事都告诉了她。破坏了我的美好前程,当时我真恨不得把景绯撕成碎片,但我怕她,也怕她哥哥景纶,他们一家都会梵咒秘术,我势单力薄,只好认栽了。虽然在极乐舟没有实现愿望,好歹后来凭借高考改变了命运,与大学同学修成正果,也算顺遂的一生了。夫人早些年去世,今天的大学同学聚会,不知又有多少老同学见不到了。

“建功!”身后清脆的声音非常耳熟。

“景绯?”以为是同学,期待地转过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多少年了,她连变都没变。

“怎么?不敢认了?”她看似慢条斯理地走着,却步步紧逼,“你知不知道?程萍已经去世了。”

“小萍……她逃出来了?”

“害怕了?这么多年都没害怕过吗?程萍对你不好吗?你还有良心吗?”她越走越近,一连串逼问催我步步闪躲。

“我、我……啊——”还没等回答,我脚下一空、跌落塔下山林。

“程萍,你的仇我报了!哥,你也瞑目吧!”景绯看了看山下的延建功,掏出早已备好的宿符,红光闪现,她化身一只灵巧的松鼠跳树而去。

警察拉起警戒线、封锁了现场,几经查找均无线索,只能以意外结案。

1989年11月10日,北京。

多年前,母亲因景绯离家出走郁郁而终;如今,父亲也因年岁渐长、难抵咒噬,几近走到生命的尽头,他把景纶叫到了跟前,上一次这么郑重的父子谈话还是景绯离家出走那年。

“小纶,不要再埋怨小绯,这孩子我知道,她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您别替她讲情,她就是想走捷径、永远年轻漂亮。”

“可这是因我聊天时无心起的头,才惹出现在的祸端。”

“你是当事者迷啊,所以没有注意到,小绯以前从没那么认真地学过梵咒,自程萍出事,她先是跑去找林家姑娘告状,又是埋头偷学梵咒,没想想是为了什么?”

“您是说……”景纶的眼睛亮了一下,他已经消沉很久了。眼中的这点光让父亲确信,劝解的话他都听进去了。

“对,她想通过自己修行,用宿符把程萍救出来。我也是近些年才想明白,为什么当年我要废了她的修行,她宁可离家出走、跑出国也要继续练宿符?你,错怪她了!”

“她怎么可能救得出来?”

“那是她的一份心,至于能不能办到就看天意了。”

“父亲,落入参差下圜境又被放弃,真的无法逃出来吗?”景纶一直不敢问这个问题,既出于对真相的逃避,更出于自己的内疚。

“并非如此,要修行更加精深、内力更加深厚之人,或参差境主亲自搭救。这恐怕都是我们能力所不能及的。不要说现在,即便当年二脉长老的修行都远远不够,一脉长老或许可以吧,但他早已去世,不提也罢。”父亲想起往事,摇了摇头。

“看来真的没办法了。”

“方法倒是有——忘念塔,但要放弃之人亲自到场重念口诀,这恐怕又做不到了。”

“妄念塔和忘念塔不都是北海吗?仅按冬夏两季加以区分。”

“北海被水域环绕,多有阴气,为妄念塔,而白塔寺四方皆覆厚土,这里才是忘念塔。意为忘记过去的念想、重归正道。”

“我去找延建功,让他把程萍救出来。”景纶站起身来。

“不必去了,若他尚有善心,又怎会把那姑娘丢在里面?”父亲用手拦住了他。

“是啊……”听到父亲的话,景纶怔住了。

“小纶,如果日后小绯回来,要待她如初。”

“好,我答应您。”景纶想到妹妹的苦衷,鼻子有些酸。

“你也不小了,一直这样我总不放心,找个外姓女子相处吧,不必拘泥于鸠氏血脉。只有一点,子女不可再学天竺梵咒。我走后,把家中的手稿全部烧掉,以免再惹祸端。”父亲瞪大了眼睛警告他。

“我答应您!”景纶哭了出来。

转年腊月二十四,冷清已久的景家迎来了新气象。

佟容容正举着鸡毛掸子、站在板凳上扫房,头上戴着一顶报纸折的帽子,灰头土脸。虽然他俩结婚时景纶已经好好打扫过一遍,到底是春节,旧习俗不可马虎。

“哎呦,我的小姑奶奶,让你休息不是让你干活的。”景纶打开屋门没看到人,环顾四周发现了佟容容,搁下手里的东西就把她抱下来、放在桌子上,顺手投了把毛巾。

“我就垫了个大板凳,不高。”

“不高也不行,看这一脸土,”景纶边擦边说,“来看看我买的,天福号的酱肘子、月盛斋的酱牛肉,还有刚出锅、一咬掉渣的烧饼。”

“怎么买这么多烧饼?咱家这礼拜都吃它了?”翻了翻口袋,足有10个烧饼,佟容容不解地问。

“明儿下雪,我再去买点羊肉片和豆腐,在家涮锅子,这可是咱一家三口共度的第一个下雪天,得让我儿子吃顿好的。”

“还早着呢,”佟容容撒娇着打了他一下,“哎哎哎,重男轻女啊,万一是个闺女呢?”

“闺女?闺女我就更喜欢了,老北京人的向往——天棚鱼缸石榴树,主人肥狗胖丫头,咱家可就缺那胖丫头了!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说,爷有钱!”景纶拍了拍裤兜,里面是刚发的厚厚一沓过年费。

“哈哈哈!”佟容容笑得直不起腰,“等我想想啊……我想吃……烤鸭!”

“嗻!容主子,春节就带您去吃,全聚德还是便宜坊,您选!”

“小景子,退下吧!”佟容容一扬手,景纶也忍着笑配合地作揖向后退。

“我偏不退下呢?”景纶忽然将她从桌上抱起来,转了几圈。

“爷饶命、爷饶命!”听到娇滴滴的求饶声,景纶把她轻放到床上。

“容容听话,好好休息,扫房的活儿我来。”亲过她的额头,景纶摘下纸帽子戴在了自己头上,拿起鸡毛掸子开始扫房。

***两人笑着、闹着、逗贫着,微尘点点在夕照下清晰可见,如将至的大雪,为小两口的幸福做着浪漫的见证。

佟容容望着他的背影,满眼都是幸福与憧憬。***

(完)

*文中引用歌曲:秘密后院《竹叶舟》,曾出现于《四姓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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