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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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
山间的雪,从白日下到了入夜。
夜晚的天间仍然雪云厚重,风雪呼呼地吹着,空中瞧不见半点儿星星。
夜已深。
玉鸾宫内,苏玉萤指尖泛起蓝色光芒。她抬起食指,在半空中利落地写了一字。
指尖划过空气,在空中留下了一抹印迹。
那是玉鸾宫所修的法术。
苏玉萤写成的一字漂浮于空,周身泛着蓝光。
如此写了“离火”二字后,苏玉萤反手轻轻一挥。那二字立刻向前飞出,化作火光后又飞了回来,落于她指尖上。
她捏着指尖上的火光,在宫内来回走了一圈,一连点上了□□盏灯烛。
点上最后一盏,她甩甩手,甩灭了指尖火。
她回头。宫内稍远处的仙鹤屏风后的矮案边上,沈怅雪正襟跪坐,低着头写着东西。
而在他身边的长师——钟隐月却在百无聊赖地抓着苏玉萤刚送来的果子啃着,眼睛还盯着果盘里剩下的其他果子。
苏玉萤转身走过去,向钟隐月行了一礼:“师尊,灯烛都点上了,弟子先行告退。”
钟隐月点点头挥挥手,让她离开了。
苏玉萤出了宫,关上了门。
她走后,沈怅雪又低着头写了会儿,才开口说:“长老,在原先的地方是无需动笔写些什么的吗?”
沈怅雪跪在跟前写了一下午草案了,除了跟他确认和商讨草案就没开口说过话。
他太安静,钟隐月一直在发呆。
他这突然一张嘴,钟隐月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沈怅雪不急不躁,重复了遍:“长老,在原先的地方是无需动笔写些什么的吗?”
钟隐月仔细想了想——还真别说,除了签文件,他确实好久都没亲自拿笔写东西了。
“算是吧,平时靠器具写这些,好久都没亲自动笔写过了。”钟隐月说,“怎么突然问这个?”
沈怅雪嘴角含笑道:“是弟子冒昧。只是长老为人冷静,瞧着不像莽夫,应当是好生读过书的,一时好奇罢了。”
哦,好奇他写字怎么像狗爬。
钟隐月抽了抽嘴角,说:“我从前在学校……学堂,自然也是没少写过东西的,只是那处和此处不同,所用的笔更先进些,用不惯。”
“原来如此。”沈怅雪点着头,“那长老的字,原也是十分漂亮的吗?”
钟隐月想了想自己本来就狗爬一样的字,默默地又咬了一口果子,别开了脸。
沈怅雪又笑了一声。
钟隐月小声警告:“别笑话我!”
“弟子不敢。”沈怅雪说,“长老,草案完成了,请长老过目。”
身侧传来宣纸被抬起来的哗啦哗啦声。
钟隐月放下果子,回过神来。
他接过沈怅雪递来的一张宣纸,将上头所写的内容一字一字看了过来。
沈怅雪的字笔锋凌厉,极其漂亮,一个一个都像是提前被量过大小似的工整。
钟隐月忍不住连连叹了几声,夸赞道:“你这字是真漂亮啊,确实有笑话我的资格。”
“长老言重了,弟子不敢。”
“哪儿有,是真的漂亮。不用跟我自谦了,我就是想夸你,别拦我。”
沈怅雪刚张开嘴,要说的话却全被钟隐月这一句堵回去了。他失笑了声,无可奈何地点头:“是。”
挨句逐字地看完,钟隐月没看出什么问题。
虽说从社畜的角度来说,这草案还是有些略显青涩了,但沈怅雪他好说歹说还只是个孩子,是个弟子,倒也情有可原。
等到时候把草案呈上去,若是被问起来,就和掌门说一说情况,编点儿理由,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上玄长老在原文里就是个好说话的佛系人。
钟隐月又夸了他几句,将草案还给了他。
“就放在那儿吧,我改日就将东西交予掌门去。”钟隐月说,“我有些话要问你。”
沈怅雪依言将东西放好,回头便乖巧地低眉顺眼道:“长老请说。”
一提起这个,钟隐月就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他往沈怅雪身边一挪:“你也回去有几日了,这几日里可有留心到什么事?”
沈怅雪怔了怔:“何事?”
“乾曜啊!”钟隐月急得拍了下桌子,“你忘了?我那日特意跑到湖山亭去寻你,同你说的事!”
沈怅雪想了起来:“啊,弟子记得,长老放心。”
钟隐月松了口气,又赶紧追问:“那,如何?”
沈怅雪苦笑着摇摇头。
“师尊待我还是如从前一样好,恕弟子眼拙,这几日时间太短,实在看不出不对来。长老也莫着急,若依长老所言,时间还有的是,也不急这一时。”沈怅雪压低声音道,“我是信长老的,也看得出玉鸾长老已非旧人。”
钟隐月被说得有气也生不出来了,只好蔫蔫坐了回去:“话虽如此……我还是希望你清醒些,看得出那是个火坑,早日跑出来才行。虽说时间还有,可你又不能说走就能走,好歹得有个如何才能走得干净的计谋。”
“这计谋走完,尚且还需要时间呢,其实时间也不宽裕了,我是真担心你。”
沈怅雪没有说话。
钟隐月抬眸瞧了眼他,见沈怅雪低下了头去。
书案边上燃着灯烛,照亮了他的神情。
沈怅雪的脸上忽然笑意尽散,神色难以言说地晦暗着。
钟隐月心中升起异样感来。
沈怅雪的样子似乎不太对,钟隐月心中莫名打鼓,于是再次凑近道:“你怎么了?是确实发现什么了吗?”
沈怅雪没有回答,他依然沉默。
片刻后,他才微抬起头来:“长老,是当真替我忧心?”
沈怅雪的眼睛望穿过来。他在询问,眼神里却有一片死亡一般的灰暗薄凉,绝望至极。似乎答案是什么,对他而言都已经无足轻重。
钟隐月心里猛地一揪,连忙回答:“当然的。”
此话一出,沈怅雪忽的再次弯眼一笑。
他这一又笑了起来,刚刚面上的灰暗薄凉立时烟消云散,好似从未存在。
沈怅雪将苏玉萤刚来点灯时顺便拿来的果盘从桌边拉过来,送到钟隐月手边,面带笑意地柔声说:“先前在湖山亭,长老同我说了许多。弟子回山后想了很久,才将长老说的话都一一想明白。”
“虽说弟子还未发现什么不对,但有许多话想问长老。”
钟隐月挑了个橘子剥:“你说。”
“长老说,我们此处其实不过是一话本中的世界。那既如此,长老便是话本外的人儿。”沈怅雪说,“对于我的事,长老如此愤慨……师尊的事,长老似乎也知道不少。”
“我想问长老,关于我的事,长老知道多少?”
“哎?”钟隐月有些意外,“你不打听乾曜的事,打听自己的?”
沈怅雪噙笑:“弟子也想先听听长老究竟知道多少。”
钟隐月懂了,沈怅雪是想用自己来先试试钟隐月知道多少,知道的又对不对。
钟隐月便开门见山:“你的事我还算较为了解,我知道你是被乾曜长老带回山门的。你本是凡世里一山村内的小孩,有一日村子不幸遭遇魔修屠戮。那时你年纪尚小,昏死在死人堆里,才幸而逃过一劫。”
“那时,乾曜长老与广寒长老一同得命去围剿那伙魔修,去了那村子里,这才将你从死人堆里拉出来,带回了山门。”
“你资质不错,便被乾曜留在了自己门内,学了剑法修了道行,有了今日。”
沈怅雪脸上的笑意未变,点了点头。
与之相反,他藏在果盘后面的手握紧起了拳头。
沈怅雪继续问了句:“还有其他的吗?”
“啊?我漏说了吗?”
他说着说着就自己仰起头,仔细回想了一番,疑惑道,“没有吧……”
沈怅雪笑了笑:“那便是话本子没写了。长老有所不知,在我进门后,虽资质不错,却因为遭魔修屠戮一事,身体有些不好了,在唤醒灵根之事上让师尊多费了些心。倒也不是大事,没被提及也算正常。”
“还有这事儿啊……”钟隐月眼神心疼起来,“没少遭罪吧?”
“都是前尘往事了,早已无碍。”沈怅雪说,“看来,长老所言之事确是真的。还请长老见谅,我虽相信长老所言,但还是想为自己寻个心安,才问这些,并非疑心长老说了谎话。”
钟隐月摆摆手:“无碍,我都能理解。”
“如此便好。”沈怅雪笑着,“那……”
他正要再说,突然,宫门外响起猛烈的敲门声。
钟隐月吓了一跳,刚送到嘴边的一瓣橘子都掉了。
“师尊!不好了!”温寒在门外大喊,“后山的结界被破了,有妖兽进来了!”
“啊!?”
钟隐月惊叫一声,赶紧爬了起来,拉开了门。
门外是身上积了一层薄雪的温寒。
见到钟隐月,他都快哭了:“师尊!有妖兽跑进来了,师尊快去看看吧!”
钟隐月无法理解:“怎么还能有那玩意儿跑进来的,结界不是很结实吗!?”
“弟、弟子也不知道……或许是那妖兽妖力太强?师尊快看看去吧,都在后山嚎起来了!乾曜宫的师兄师姐还都在别宫里住着呢,被妖兽闯了这事儿若是传出去,师尊你……”
会被责问。
说不准还得被罚跪去。
丢大脸。
钟隐月脸上青了又紫,赶紧回身去拿上瑞雪裘,匆匆忙忙出门去了。
临行前,他看到沈怅雪还跪坐在案前等他,于是很不好意思地向对方双手合十举过头顶,连连道歉了几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明天我再跟你聊!我一定对你知无不言,你放心!”
沈怅雪笑着应声说无碍。
钟隐月披上毛裘,匆匆离去了。
他走得急,也没见到玉鸾宫前已经来了两个好事的弟子——当然都是乾曜宫的。
邱戈和另一人一前一后地往宫前的屋檐下走了几步进去,在正门前停了下来。
他拍干净肩头上的雪,和身侧的另一人闲聊道:“这玉鸾长老还是不行,结界被破这种事儿,八百年都没出过一次了。”
“听闻他做长老没多少年头,犯些错也还好吧。”另一人说,“但估计又要被师尊拿出来说了。”
“师尊说他也是为他好。咱们师尊虽是严厉了些,但不也都是为了别人好才说这些的吗。若是无所谓,他才懒得批评他人。”
说话间,宫内又响起了脚步声。
两人回头一看,是沈怅雪从宫里负着双手迈着门槛出来了。
两人纷纷一拱手:“大师兄。”
沈怅雪神色淡然地嗯了声,面无表情地走出来几步,也停在了屋檐下。
“大师兄,都和玉鸾长老说了什么?”一人问着,又嗤笑起来,“还需弟子来教他些什么,这长老做得也真是天下仅此一人了。”
“没说什么。”沈怅雪神色无波无澜,“玉鸾长老已是宗门长老,用不着我说什么,只是在一旁磨墨相陪了会儿罢了。莫对尊长不敬,他人很好。”
那弟子嬉笑着的神色顿了顿,很不服地撇了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低头:“是师弟失言了。”
沈怅雪不置可否。他抬头看向天空,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夜里的寒风忽的大了。乘着听不清话的大风声,沈怅雪轻声说:“他果然不知道。”
也是……若是知道,自然不会待我这般好了。
沈怅雪心中想着,自言自语的话旁人也未听清。
另一人听见他好似蚊虫嗡嗡般的话语声,询问:“大师兄,你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沈怅雪抬脚往雪中去,边走边道,“回去睡吧。玉鸾宫自己的事,乾曜宫的别在背后碎嘴子了,传出去败坏师尊名声。”
他身后二人表情不服,不过还是对他的背影行了一礼,表面恭敬地回话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