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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热爱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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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终于结束,众人安排好轮班放哨后便进入安眠,里卡多他们因为执行了搜查任务需要额外休息,就没有安排。他想着今晚能睡个舒服觉,然而事与愿违,他再次陷入了一段以回忆为蓝本的梦境中。

梦中没有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幻觉般的烟雾缭绕在一片纯白至极的画布中,看上去空无一物,但里卡多身在其中,从雾气的气味——苦涩、咸酸、潮湿的气味中感知到了画面,他像回到十多年前似的站在逼仄扭曲的房间角落,昏暗的光线照不进房间的另一侧,那般潮湿的黑暗即使是在纯白无物的白布上都看得到。

他知道里面躺着谁,并拒绝想起具体的模样,只记得在那个无光无风的雨夜,他逃离了那片伤心地,偷渡一架运货马车前往另一片迷雾中……

他猛然惊醒,仔细辨别眼前的事物,自己既不在英雄之地的纪念堂,也不在十多年前的黑房子,只是和昨天一样在自己的帐篷中。帐篷外传来一阵阵喧闹声,但并不是有人入侵,而是佩拉塔的部队抵达了营地。

里卡多穿好衣服走出帐篷,发现此时还只是清晨,阳光并不强烈,林间湿润的空气很自然地生出浓厚的晨雾,众人的帐篷表面、熄灭的篝火、堆放的原木都被露水打湿了。

众人都在忙着做事,营地中间则一眼能看到佩拉塔、拉奥多、鹰特里尔三人在交谈。他在想要不要上前行个礼,毕竟理论上那三人地位都比他高。

拉奥多一眼就看到搁那踌躇的里卡多,连忙招手让他过来。于是里卡多正了正衣领,端正地走过去,对三人一一行礼,不过轮到鹰特里尔时稍微带点犹豫和不屑——他依然记得那一天,鹰特里尔故意消遣他,还“污蔑”他和众多女性不清不楚。

“我记得你,当时和小金丝雀站在一起的。”

“是啊,也和其他女人‘站在一起’……”鹰特里尔再次见缝插针地补了里卡多一击,里卡多因此再次显现出那般经典表情。当然鹰特里尔只是找他打趣、开个玩笑罢了,接着便开始谈正事:“关于那位幸存者,菲奥娜,她的事情我们已经大致了解了。虽然具体情况只有见了才知道,不过我还是劝你们别太乐观。如果实在——唉……”话没说完他就直接离开了。

老者走后,佩拉塔又让拉奥多去忙营地的事,表示要和里卡多单独谈谈。里卡多感到受宠若惊,但更多的是奇怪——对方几乎是个副领主,怎么会找他这么一个小兵单独谈?想来还是和菲奥娜有关,果然佩拉塔简单寒暄两句后,又一次提起了菲奥娜。

“我听说你是第一个下去的,也下了一个在我看来足够明智的决断,我很好奇。”

“这有什么好奇的,直觉、犹豫、愣神、僵住……随便怎么都能解释。我反而很好奇为什么你们都对她这么上心,按说一个农家女不至于引起你这样的人的注意吧?”

佩拉塔听后绷不住笑了,里卡多倒是第一次看这个严肃的女守卫队长笑,尽管只是一小下便恢复原状。“你并不是一开始就在雅拉定居,我想你对领主和他们的狗腿子有个普遍的印象,这也不怪你——但我和萨里昂,或者说我们整个雅拉,和他们都不一样。之后你会见识到的。”

“你们的确和那些人不一样——更奇怪。拉奥多昨天还跟我说什么丝线什么直觉的。”

“他?那就不奇怪了。我想你并不知道拉奥多、艾克修斯乃至整个守卫军的身份。他们无一例外都忠诚地信奉着光之王萨因,自称是他的门徒,于是立下守卫誓言终身追随他,而萨里昂作为领主,除了事实上是他们的上司,在信仰上还是他们的领路人——他是雅拉的信仰守卫长。”

“明白了,难怪他们这么忠心又神神叨叨,你也是?所以看上去你才那么忠心?”

“你搞错了因果关系:因为他们对萨里昂大人忠诚,所以愿意成为萨因的守卫,而不是因为是萨因的守卫,才愿意听从萨里昂的命令;至于我,我不信奉萨因,我是黑夜女士暮尔克的骑士,出于个人的忠诚和敬仰追随男爵。如果你有朝一日能和萨里昂亲密共事,你也许会加入守卫的行列。”

里卡多很想呸呸啐两口,表示对这种‘信仰领域的男魅魔’的唾弃,只不过看佩拉塔的脸色,他要是敢对萨里昂不敬怕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于是咽了口唾沫,让佩拉塔继续说。

“主祷文·萨因的戒律,义戒第三说‘不可残害忠良,不能妄行杀戮,不行背法之事’;守卫誓言说‘无论过去、现在、未来,我们的剑只攻击罪人和暗影,因此为慈悲的王的希望,我们必保护弱小,教世人知我们的面目’。从中你得到了什么?”

“呃,他们都是一群神神叨叨的神棍?请原谅,我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

“虽然我对他们的信仰持保留意见,但他们的确始终践行着这些准则。想想吧,如果当时下去见菲奥娜的不是你,而是拉奥多那些人——会发生什么?”

“呃,按照他们的训练水平,大概会因为被突然袭击而反击,然后干净利落地杀死她……你的意思是这会违背他们的誓言?”

“不错。尽管他们并不必为违背誓言付出任何代价,也无人会怪罪他们,但他们正直的心会因此备受煎熬。所以拉奥多才会感慨丝线——无形的命运,因为你替他们冒了这个险,并避免了更糟的结果。”

“那菲奥娜为什么会这么做?按照那日记的内容,她应该是个善良的人。”

“我猜她一定以为:只要这样假装袭击别人,就能作为一个怪物死去,杀死她的人会成为英雄,她的人头会成为行刑者的一笔战功。她估计只是希望杀死她的人也能好过,不必有负担。”

“这,这里面的逻辑我不大明白,她至于为了求死做这些吗?如果她要自尽,比如跳崖、割腕,我想没人能拦住吧?”

“真的这么难理解吗?死亡说得简单,却是最需要勇气的事;如果一个人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她一定备受煎熬,一面是身体上的折磨与苦痛,一面是对死亡的恐惧和对自己懦弱的愧疚……现在她沉浸在悲伤中,恐怕更没有心情去思考‘活着’和‘死亡’的差别了。”

“好吧,听起来这女人脑子有点不大灵光——没有冒犯的意思!不过你找我说这么多是为什么?该不会……”

“你的直觉又一次生效了,找你当然是有任务。你要想办法稳住菲奥娜,不要让她做傻事,不要让她失去信念,给我们找到治愈方法争取时间。”

“我?真的假的?”里卡多瞪大眼睛,手指指着自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就不怕她一个发狂把我弄死啊?”

“营地这么多人你怕什么?这件事非你去不可,首先她算是你救的,好说话;第二,参与行动的那十几个人里,不信神的就你一个,不会被她用什么教义绕进坑里,也不会只用教义就期望说服别人;第三,听鹰特里尔说,你对‘和女人打交道’很有心得,挺合适。放心,我不会亏待你,酬劳可观。”

“那臭老头太卑……等等你说什么,酬劳?好,这活儿我接了。”里卡多此时又拍拍胸脯显得尽在掌握,和刚刚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

“好,这是第一份薪金。你的任务很简单,想尽办法给我拖住。我不会去主动找她问村庄被毁的细节,因为一旦问完了,她很快又会萌生各种各样的想法;你就找借口说我忙,自己找她聊,随你怎么聊,稳住她为主要目的,旁敲侧击那些怪物的情报为次要目的。明白吗?”

里卡多连忙接过钱,粗略数一遍后果断行礼,“明白!”

与佩拉塔谈妥之后,他径直走向收置菲奥娜的地方。刚好此时鹰特里尔从里面走出,和里卡多撞了个正着。看这个老人凝重的神色,里卡多就知道事情很棘手,稍稍犹豫一刹那便拦下老者,询问他们在屋里谈了些什么。

“你既然准备进去,那就说明佩拉塔都和你说好了,那么接下来就换你上。”

“你怎么一点都不吃惊?你不是看不起我吗……等等,难道说——”

鹰特里尔狡黠地一笑,右眼弯出一个弧度,但有白内障的左眼仍旧僵硬地睁着。里卡多这才发现这位老人的左眼是能以假乱真的假货,不仔细观察平时根本看不出差别,虽然不知道一个白内障的眼球为什么也要用假的替代。他说:“是我向佩拉塔推荐你的,她应该都告诉你了,这件事还真得你这个‘花花公子’才可能办成。”

接着他恢复凝重的神色,长叹一口气道:“唉,这个女人……姑娘受了很多苦,我很同情她的遭遇……就当是帮大家一个忙,用你平时安慰其他女人的手段去安抚她的心吧,哪怕只是十天半个月。”

“十天半个月?你的意思是她无药可治?”

鹰特里尔开始没有表态,思索一阵才缓缓摇头,说:“这不是什么幻术或者变形术,她的形体已经永久发生了变化,刻在了生命形态深处——这意味着哪怕你把她的手指砍断,长出的也只会是现在这种黑色利爪;把她头上的荆棘尖刺除去,也照样会长回来。我用了一些治愈魔法来恢复她的伤口,但心灵上的损害恐怕……”

“既然你倾向于早日了结她的痛苦,为什么现在又让我去吊着她?这不矛盾吗?”

“是啊,很矛盾,不过这正是我们所有人内心都会经历的,不是吗?”

“所以……你有什么故事?”里卡多轻挑单眉,试探性地询问道。

接着鹰特里尔目光放空,思绪突然飞远,仿佛注视着遥远又不遥远的某处,随即回过神来,欲言又止,踌躇着最后补充说:“是啊,一个结局糟糕的故事……所以我希望你能成功,哪怕是基于谎言的成功。”

“我想‘结局糟糕’意味着以死亡收尾,你想不想讲出来?也许对我有帮助。”

“相信我,没什么好参考的……也许你成功以后我会告诉你,但现在你得专注在菲奥娜身上,别被我给影响了。”

“不说就不说……那你有什么实际的建议吗?”

“建议?我的建议是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关注眼前。我已经让她喝了安神静心的药汤,她的情绪现在能稍微稳定些,但更多的就需要你的努力了。”

“切,说了和没说一样。”里卡多白了一眼鹰特里尔,随后直接进了屋。老者看着里卡多的背影,带着些许期冀的眼神,但更多的仍然是担忧,站立片刻后他才慢慢离开。

里卡多进到三间木屋的中间那间,刚打开门,清晨的光线从正对木门的格子窗斜射进来,他稍微眯了眯眼睛,往室内看去,只见正中靠右的位置正是由木头栏杆和铁链组成的“牢房”,但空间十分宽敞,牢房外则仅有一张小木桌和两张凳子,其余地方空荡荡的——显然这些空地方之前放着各式各样的审讯工具,因为要给菲奥娜住就都拿走了。

往“牢房”里面看,靠窗的地面左边铺着厚厚的一层干草,再叠两层布,上面还有一张处理过的兽皮,毛面朝上,兽皮上还有一层棉布,这便是她的床;“床”旁边是一张似桌似凳的正方形平台,上面放着一个水壶和一个盘子(说是盘子,其实只是一块平整的木片),上面还有食物,看来是昨天送的晚餐,而她并没有吃。

她只是“坐”(上身直立倚在墙上,下身的蛇尾毫无规律地摆在地面)在床铺上,头耷拉着,不知是醒还是睡。

里卡多站在屋里,轻轻用手背敲敲门板,看菲奥娜头部有微微转过来,知道她醒着,便径直走进来,捡了那张外面唯一的凳子,坐在菲奥娜面前。他们之间离得很近,中间仅有栏杆和那个似桌似凳的平台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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