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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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察·奇那穿着一身白衣,头戴白绢花。
为的,不是那万万人之上的女帝,而是她的女儿,她一辈子的骄傲。
她富察·奇那的骄傲从来都不是她那好孕的体质,更不是那四个儿子,而是她老来得的最后一女。
仔细想来,她的女儿天资聪慧,从来都没有因为调皮捣蛋、无理取闹让她担心过什么。
可正是因为这一份乖巧,她所担心的事情更多了。
那是康熙二十二年,她的儿五岁那年。
翘掉了她预谋的相亲宴,回来面对她质问的时候,却笑嘻嘻的和她说,“去混了个大的,额娘。”
人小鬼大的小机灵,事情办的却是滴水不漏。
她想,她儿天生就是要做人间那最富贵的人。
谁不想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自那以后,却是更慌了,午夜的梦魇也更多了。
枕边人不知,她也更不会到处宣扬。
她将这份恐惧与不安深深的埋在心底。
她努力的丰富着自己的学识,扩充着遍布京城贵妇圈的情报网,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放过。
她努力回忆着以往父亲还在世时,学堂中对众人的教导。
她不是只能在后宅中立足就可以了,她需要帮她的女儿铺平一条通天路。
至少,不至于她在宫中受人折辱,她这个做母亲的不仅无能为力,还一无所知。
虽然这努力最后是没派上用场,但富察·奇那却前所未有的开心。
不是开心她的儿能得宫中老祖宗的青睐,而是她的儿平安回家了。
太子妃一事,多半是板上钉钉了。
如今她即将八岁,未来还有多少年能在她身边呢?
……
时间,一日一日的过着。
家里的男人们,除去最小的丰生,不是出去打仗、就是去朝堂奔波前程了。
家里只有她、和准宜尔哈和打秋风的丰生。
对于这个小儿子,她一向是散养的。
就像是蒙古草原中那放飞自我的小羊羔,富察·奇那只关心小羊的身体健康和行为举止是否异常。
毕竟幺子,不争不抢、快乐单纯,对他、对上面的哥哥们都好。
日后哪怕董鄂府遭遇不幸,这样乐天善良的性格,也会是他的出路。
不忘本,记得自己姓董鄂,良心不坏、作风优良,下下辈风水总会转回来的。
这是富察·奇那这辈子最无法忘记的几年了。
和小女儿勾心斗角,只为了一碗葱油拌面。
假哭嘤嘤,就是为了骗她给自己一方亲手绣的双面绣帕子。
她们在董鄂府,一起等着战场上发来的捷报,一起去上香为董鄂家这几个大老爷们祈福,拿着手中的情报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分析着朝中局势……
那几年的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先是懿旨到,再是接连不断的圣旨……
家里的臭小子们都逐个成亲了。
从大公主开始,各个都是了不得的贵女。
有精明能干的,有内秀聪慧的,也有……傻乎乎但胜在心善可爱的。
是了,如今谁敢往董鄂家送有问题的闺女?
他们家在美人儿的运营下,早已是隐隐高于当年钮祜禄氏满门辉煌的第一名门了啊……
出嫁的日子是那么的快。
对于别家而言兴许还能有些压力的一百六十六抬嫁妆,就这样轻飘飘的塞满了。
可这……哪里够啊?
于是,临着婚期还只有半月不到的时间,她对箱子动手脚了。
扩大了箱子的大小,亲手参与了‘收纳’的环节。
看着不得不将抬箱人扩充成四人、甚至盖子都合不拢的箱子,富察·奇那总算是满意了。
她的美人儿,拥有了全天下女人都无法超越的顶级婚仪。
可,富察·奇那却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真的再也没有办法为她做些什么了。
培育好下一代,让他们成为董鄂家的中流砥柱,为美人儿的脸面增色、不惹麻烦,是她作为董鄂家主母唯一能做的了。
“唉……”
自那以后,她叹气的毛病也越来越严重了。
没有了美人儿的日子,却又是一天天的慢了起来。
她的大儿增寿,学起了经商,不要脸的拿着他妹妹的计划书做得有头有脸的,成天净在傻乐。
但他们两口子过得瞧着都让人放心。
大公主一胎得男,如今又怀上了。
富察·奇那作为过来人,难得的慎重的给他们两口子开了个小会,讲了讲她生养这么多孩子的心得。
妇人的养生之道,比他们这些糙汉子复杂得多。
多生多育是好,可是不能拖垮自己身体,公主在宫中娇养,和她这自小同哥哥们混君子六艺的真满洲格格哪里能比?
所以,这一胎以后,最少延缓个三五年,不许再生了。
节制、喝点汤药、多读书。
临走前,富察·奇那还交给了大公主一本汉书孤本——《妇人大全良方》。
并特意叮嘱了,其中卷九《求嗣门·褚尚书求男论第二》则提出了“交会禁忌”,回家多读解其意方可达成目的。
她这半老徐娘说得倒是轻松,给大公主羞得愣是小半月都不敢来董鄂府了。
家里是欣欣向荣的。
蠢货丰生竟然还真的被人家和硕格格看上了。
这哪来的闺中小格格,当真是年少眼瞎,每次看着丰生蠢得嘴巴都咧得合不上的模样,富察·奇那都拒绝承认这是她的儿子。
额尔登布、额尔赫,如今在朝中被美称为‘双雄’。
一文一武,一精一忠,长相相像又不相像,搞得现在夫人们各个都去观音娘娘庙里求着怀双胎。
阿楚珲虽然不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可毕竟是她亲手调教长大的。
他对自己这个嫡母历来尊敬,而兴许更是因为在美人儿的安排下娶了一位赫舍里氏的贵女,他对家里的事儿、尤其是宫中事儿反而才是最操心的那个。
这一来一往,倒是弥补了阿楚珲年少时因为瑟缩而导致的不亲近。
所以啊,生在养面前多少有些不值一提。
不过她的女儿短期内应当是不用愁这档事的。
太子后宫依旧仅有她儿一人。
瞧着这小两口的感情,富察·奇那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算了算日子,再过两月她就又可以进宫陪产、再顺便瞧瞧她的大外孙了。
……
时间就这样熬人。
彭春这个老家伙,到底还是老了。
骑不动马了,提不起刀了,整日捂着他那个老腰,使唤她去敲敲。
依她看,彭春距离走不动路少说还有个几年。
不然怎么会找她来做按摩?
她那三脚猫、坚持不到一盏茶时间的‘敲敲’,还能治好他的老年病?
诶呦呵,那不得当个‘活佛’被请进宫里日日摆在毓庆宫里。
埋汰完这个老家伙,富察·奇那看着镜子里自己花白的头发,有些惆怅的叹了口气。
老了,都老了啊。
我儿可是还壮年,我得继续养生啊……
……
一夜雷雨。
变故来了。
太子薨了……
美人儿发来密报,让他们掌军封锁进城……
不过三日,她的美人儿成为了女帝。
富察·奇那有些没回过味来,但是却也觉得无所谓。
女帝好啊,这天下都是她说的算。
他们家也不是那种迂腐的蠢蛋,不帮着女儿就算了,还抨击她这样‘不守妇道’或是‘有悖伦理’什么的。
他们董鄂府六个男丁,都会是她最可靠的后盾。
彭春这个老头子虽然没什么用了,但是占个年长、占个功高,哪怕是推、也能将他推着去上了朝,到时候看谁敢倚老卖老欺负她的美人儿!
可惜,她和彭春一反常态唠到天亮的大计,最后竟然还是没派上用场。
此情此景多少有些熟悉。
这让富察·奇那和彭春不免相视一笑,回顾起了那年美人儿还只是六岁时的事情。
如今已经二十四岁了啊。
她的女儿是能人、是明君、更是仁君。
三年过去了,这天下无一人不在歌颂她,赞扬她。
只是有一点。
美人儿没有女儿。
部分的朝臣们只是在等,在等弘晏成年,而后鼓动他逼宫拿回那属于‘爱新觉罗氏’的皇位。
连她都能打探到的情报,富察·奇那不理解为什么在宫中的美人儿却无所动作。
……
直到现在。
富察·奇那懂了。
她的儿,根本就没想过要活到那一日。
“你个不孝子,以为留一封信就完了吗?
额娘养你这么久……你……你怎么就不能坚强些啊!
他对你比额娘更好吗?
好在哪啊?
你跟额娘讲讲,额娘哪里比不过那个短命的混账啊!”
“你快起来跟额娘讲讲啊……你说什么额娘都愿意听……我的儿啊……”
富察·奇那跪在灵前,哭得泣不成声。
董鄂女帝登基,她的地位已是太后,只是不必住在宫中。
这一事,是女帝为数不多、用皇权、用武力去和朝臣们据理力争出来的身份。
所以富察·奇那敢说、能说。
且如今的新帝,跪在旁边哭得喊得比这富察太后更过分。
额娘没了,一直以来带着他骑小马的郭罗玛法一病不起甚至起不了身,都说活不过三日了。
无名递来一封圣旨,带他去了书房,看着额娘留给了他一辈子都用不完的宝藏……
……
葬礼就算再隆重,日子到了也得过。
在富察·奇那心里,这件事永远的过不了。
“美人儿你知道吗?
增寿家的和吉里宜尔哈,和你长得越来越像了。”
富察·奇那终于看清了局势。
她的美人儿是被逼死的。
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这都改变不了这样一个事实。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她不能允许外孙登基、曾外孙登基之后,属于她女儿的功绩、威名被磨平、被淡化、甚至迫不及待的泼上污水。
就像那董鄂妃。
世人只知她妖媚,却无一人记得她的贤惠,若是没有她当年的太后早就没命了!
所以。
只有女帝,才最能维护女帝所带来的痕迹,不是吗?
和准宜尔哈留给了董鄂府同样一整个书房的‘育儿经’,以及一式两份的国策。
她的这份心,没准都被美人儿看透了。
“美人儿啊,额娘真的好烦你啊。
没有你,我得少多少白头发啊。”
所以……
如今额娘头发都白了,你偶尔也回来看看我啊。
哪怕是索命,额娘也不怕的啊……
当年生你的时候,可真是鬼门关闯一遭,如今额娘半截身子都要入土了,害怕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