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无字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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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康熙真正回过神来的时候，整个紫禁城中遍布着白帆。
她……就这么死了？
作为女帝钦定的唯一‘顾命大臣’，他交出了遗诏。
他的孙子，看着这份圣旨，捏着手中的信纸，双眼中除去悲痛以外不见其他色彩。
董鄂·和准宜尔哈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可是她从未对她的儿子展现过任何‘恶’的一面。
不……
她真的能被称为‘恶人’吗？
站在爱新觉罗氏族的角度上来说，她是不折不扣的罪人、忤逆之人。
可站在大清的角度上来说呢？
仅仅三年的快刀斩乱麻，以及精准到好像是解剖猎物皮肉切割的老猎户手段，目前国库白银储备突破历朝新高，百姓安居乐业无人不称赞女帝是明君、更是仁君。
有她是天下的幸事。
康熙每日站在她的身后，将这一切夸赞听在耳朵里。
可是董鄂·和准宜尔哈却根本不为所动，就像是……蛮不在乎一样。
这天下，对她来讲就像是一场不得不应付的游戏？
当出现这样的既视感时，康熙只觉得愤怒。
这是来自于平凡人对天才的嫉妒。
明明你已经从朕的手里抢夺了天下，明明你弑夫又弑父，明明你已经坐在了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位置上，你还有什么不满、还有什么可以觉得无趣的？
只要你打起精神来，投入进去，你……你可以做到那千古一帝的功绩啊！？
这一刻，康熙也同样直面了自己的内心。
他其实只是有些嫉妒、有些羡慕。
如果他有妖怪董鄂氏的那般智谋，哪怕不需要这些鬼神仙法，他也可以把这个国家治理的更好，他也能更好的保护自己的儿子们。
他们之间的猜忌会变得微不足道，他们之间一定会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是啊，他只是有些嫉妒，有些惆怅。
所以也就是这一刻，他放弃了心中对她‘董鄂氏’‘董鄂·和准宜尔哈’这样的称呼。
他选择用‘无名女帝’来称呼她，就像是那无字碑一般。
他搞不懂这个妖怪在想些什么。
她兴许只是玩够了，想要假死脱身罢了。
兴许她现在正在某个山头上呼风唤雨，再来嘲笑他们这些凡俗之人每日忙碌在她认知中的‘朝生暮死’当中。
……
临死前，他又一次的见到了妖怪的秘法。
就在他意识即将消散的那一刻，斗转星移般的，他躺进了一个狭窄又逼仄的……棺材。
哦豁。
这该死的妖怪手段。
不过他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也不知道方才在床榻前陪伴着他、却不知他身份的孙儿会不会受到惊吓……
带着这样最后俏皮的想法，康熙的意识回归寂静。
保成啊……路上可是走得孤单？
皇阿玛来找你了。
咱们一起走，下辈子……咱们谁都别碰皇权，也别再碰见妖精了。
*
玄烨自觉，自己这条奈何桥是否过于长了些？
走着走着，他顺着岔路似乎是走到了另一个世界。
那是……小四？
皇上？
隆科多？
啊？
通过他们的谈话，他得知了这是他死在了畅春园之后半年的事情。
保成被他废了两次圈禁了起来，保清也被他革了爵，老三胤祉虽然被封了亲王但是……
啊……
迷茫震惊之中，千丝万缕的合理性，让玄烨屏住了呼吸。
女帝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可是当他游荡在保成府邸外，看到了他这辈子做鬼都不会忘记的那张脸时，他又忽然有些释然了。
瓜尔佳氏成了太子妃……那太子被作到圈禁似乎也合理了。
这是那个妖怪，没有来凡间的世界吗？
不太好，真的不太好。
他坐在紫禁城的城墙上，看着朝朝暮暮……
等等，他怎么会给小四点庶女当福晋？
等会儿，让朕捋捋，太久不思考了脑子有点僵硬。
姐妹共侍一夫，已故元后嫡女乌拉那拉氏是姐姐，且是在庶妹有孕时进了府？
疯了，太疯狂了。
哪怕小四在他心中确实不如老大老二老三，但他怎么会这样糟践他？
哦，我的苍天，那个庶女又让朕失去了个孙子……
玄烨想，这莫非是什么地狱酷刑？
也是，站在这里，看着子孙后代受尽折磨，对他来讲还有比这更为恐怖的酷刑吗？
……
你别说，还真有。
他好像又看见那个妖怪了！！！
这次不叫女帝了。
因为玄烨根本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妖怪如今要去霍霍他的小四！
这，这，以为你换个皮囊就能隐去不忠不贞的事实吗？
啊啊啊啊！！小四！你阿玛我是这么教你做事的吗？
可恶的画皮鬼，你离我儿子远一点啊！！！
小四，你听阿玛说！阿玛跟你托梦说！那个女人不是好东西，你这样信任她，你知道你会有什么下场吗！
废物啊！儿啊！凶手是画皮鬼！！是瓜尔佳氏啊啊啊！
oh，no……
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任凭玄烨在紫金城上空如何呐喊，如何疯狂的对瓜尔佳氏拳打脚踢，他都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逐渐冷静下来后，他叹了口气，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女人登上了太后之位，开始了摄政之路。
等等……
这些都是什么兵器？怎么做的？？
如果这妖怪生来就会这些，为什么她在上辈子不做？
这一刻，玄烨只觉得自己好像隐隐抓住了些什么，又有些抓不住。
“弘晏……”
看着这个与他皇孙同名的孩子，在太后威压下逐渐抑郁的模样，玄烨的心中满是心疼和无奈。
为何没有愤恨。
因为玄烨就坐在储秀宫，看着她如何一点点做着笔记，看着她登基后如何引经据典、如何做着方案国策……
因为他就在天空之上纵览全局，看着妖怪的鬼爪将世界都玩弄于鼓掌之中。
虽然略显生疏，但她是天生的帝王苗子啊！
原来这一辈子才是‘上一辈子’。
更令玄烨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哪怕她已经老眼昏花，哪怕已经让出了大权，她却还在死死地盯着皇位、盯着她的猎物。
她死死地盯着弘晏，不放过任何的风吹草动。
最后……她似乎是顿悟了。
她独自一人，在宁寿宫中笑得猖狂又可怖，这一刻她真的很像夜幕中的厉鬼。
玄烨看得出来她在尝试自杀，只不过……好像有些失败。
画面斗转星移，玄烨世界中的人和物开始后退、开始倒下、开始流血踌躇……
怪诞又惊悚的转变过后，他发现皇位上……
啊？还是小四？
虽然长相不同，但以‘雍’做称呼，且名为胤禛的只有他的小四。
这一次的小四后宫之中……依旧有着庶女乌拉那拉氏。
过了数年……
玄烨果然又找到了那个画皮鬼。
这一次她换了一张皮。
长白山鲜卑一族、金氏？
嗯……有这家族？
仔仔细细的打探了一方情报，听各种墙角玄烨拼凑出来了事情的全貌。
金氏一族推翻了李朝玉氏的统治，然后向大清投诚？
看着宴会中跳着剑舞的画皮鬼，玄烨深吸一口气，压不住得抽着嘴角。
放过我的小四！！！
好。
世界总算是听到了他的呼唤，从小四手中骗取了一张比免死金牌还要恐怖的圣旨后，她转身去霍霍了小小四。
“……”
玄烨忽然觉得自己好累。
画皮鬼从他的二儿媳变成了四儿媳，又变成了孙媳。
不，兴许是变成了四儿媳、再变成了孙媳，最后进化成了二儿媳。
这一辈子画皮鬼，更加像是妖怪了。
她开始对着月光修炼了。
小小四你要加油……啊？？？你在干什么？？
“心慈才貌美，作为嫡福晋打扮的如此招摇成何体统。
且你荣亲王府过分奢靡不是良好作风，本王劝你日后收敛些，做好你嫡福晋该做的事情，收敛你的嫉妒之心，本本分分的，本王倒也是能容得下你。”
不不不，朕在胤礽死的当天，都没有对这画皮鬼说这样的重话。
哪怕是为鬼魂状态，玄烨也觉得自己一阵头脑恍惚，必须要梁九功赶紧泡一杯参茶过来救一救。
如此宠妾灭妻，分不清大小王，不明事理，贪玩好色也就罢了！
你说你和这个妖怪撂什么狠话啊？
果然，当玄烨看着那画皮鬼面带笑意的说，“爷，可是在威胁我？”时，他就知道自己的孙儿小小四怕是要完了。
画皮鬼的话应验了。
——今日种下种种因，将来就要尝什么果
小小四宠妾灭妻且出言侮辱画皮鬼的下场，就是他命中无男！
这是画皮鬼的诅咒！
玄烨瞪大了眼睛看得真切，那画皮鬼先是施法、再是动用妖术，淬炼出了一包粉末，再将粉末给小小四宠幸过的妾室们喝下去……
“唉……”
玄烨想感叹些什么，但除了“作孽啊，孽缘啊……”以外，他说不出一句重话。
因为这小小四多少沾点活该，但凡他有小四半分头脑也不会落入如今的下场。
这样愚蠢的弘历，让玄烨的瓜尔佳·格佛贺恐惧症又犯了。
他以为在宝亲王府中犯浑就已经是终结了，但万万没想到这还只是开始。
“废后？？啊？？？立那个什么乌拉那拉氏？？”
玄烨这辈子没有像现在这样两眼一黑过。
他知道弘历的愚蠢和疯狂有画皮鬼做法的缘故，可是，可是……作为皇子、作为储君最基本的脑子和素养呢？
丢哪里去了？
都和你的爱妾墙头马上了吗？
啊？？
玄烨现在恨不得附身到哪个老臣身上，当场表演一波祖宗显灵狠狠地捶打一顿这不孝子孙。
累了，朕真的心累了。
看着画皮鬼如愿以偿的举起传国玉玺，看着画皮鬼轻而易举的将小小四玩弄于朝堂之中，看着……
什么？？
改国号？？？
你小子改个年号得了，朕劝你适可而止，你听懂没！！
玄烨的怒吼改变不了已经发生过的历史。
本以为会是‘金’或‘李’，但‘华夏’的缩写‘华’一字确是让他咂吧着嘴，在乾清宫房梁上盘着腿寻思了很久。
再看着画皮鬼提刀亲自纵横沙场，如同那三国志通俗演义中在敌军中七进七出的赵子龙般勇武。
“哇……”
这画皮鬼若是提刀上阵，她阿玛彭春又算得上是个什么英雄？
这一刻，彭春那如武曲星转世般的将才因由找到了。
世界就像是横推一般，又一次的被画皮鬼收入囊中。
而这一次，她完美的发挥了上一辈子她‘看’到的，她被歌颂为仁君、老百姓与文人墨客更是上杆子的夸耀她是千古一帝。
小小四……
还在宝亲王府里发疯。
“唉……”
玄烨就这样，看着时间快速流逝。
看着女帝成为太上皇，成为无上皇，只是提刀上阵就吓得反叛势力当场跪地求饶、宝刀未老不减当年只是多了一席黑面纱的画皮鬼……
“当真是令人羡慕啊。”
玄烨也说不清他羡慕的是什么。
羡慕的是这份健康？还是这份实力？还是这份功绩？
还是……这份从里到外的自信与洒脱？
又兴许是……都有。
这一辈子，她的儿子如愿的活成了一个纨绔。
玄烨知道，画皮鬼的缺陷是感情。
她没有心、只有利益，可是她却记住了上辈子儿子的恳求。
如果不能给他，那就让他干脆不会往这方面去想，只做一个快乐的傻子，那该有多好啊。
画皮鬼虽然冷漠，但却有心，她其实反倒是不易察觉的情深……
带着这样的揣测，就像是印证他的猜想一般，世界再次倒退，一切起始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春。
看着她一手策划着的，与他保成的偶遇。
听着她似有指代的话，看着保成在她影响下的改变……
不知为何，玄烨只觉得自己的心在痛。
如果保成没有按照画皮鬼的指点去改变，他这位父亲就会因为怀疑而亲手毁了保成？毁了他最爱的儿子？！
这一刻，他想起了地狱中的第一幕。
保成被软禁，妻子为瓜尔佳氏……
他游荡在京城之中，这一次他的视野辽阔了很多。
“原来如此，她们都在争夺。”
这是画皮鬼的宿命吗？
一直不停的轮回，一直与世界争夺权利，甚至如今要与其他的妖魔鬼怪争斗？
只是为了在轮回中能活得更久？
或者，只有在轮回中她们才是活着的？
康熙不懂这些鬼神之说，只是忽然觉得那原本在他心里可恶又强大的画皮鬼很可悲。
“所以她说的和妃不是借口。
她真的只是没有阻止鬼怪去杀害保成，因为她们之间的利益相冲突了。”
看着此刻在侍奉着昭圣太皇太后的小画皮鬼，玄烨心中满是无奈的惆怅。
这个他亲身经历、活着的世界，以这样鸟瞰全局的视角看起来，让他的情绪一直都是蔫蔫的。
……
怪不得瓜尔佳·格佛贺会这么愚蠢。
原来是有所依仗。
不是朕糊涂了，将她赐给了老四当福晋，而是她对朕使用了妖术。
如果不是画皮鬼技高一筹，她的妖术会让周边所有人都疯狂着魔。
“原来如此啊……”
可惜她也正是愚蠢在过于依赖自己的妖术，忽略了人心和局势的变化，不然凭借着这样一份强横的能力，她怎么会有这样的下场。
自以为高高在上，还说他不配、大清不配……
哈哈，狂妄如画皮鬼都没有这样猖狂啊。
“果然是和嫔啊……”
事到如今，玄烨依旧是没有勇气去看保成的死相。
而他也不得不接受另一个，他早就有所猜想的事实。
——保成是自己寻死的。
画皮鬼都愿意付出代价，去做那让保成起死回生的事情，可保成……却愿意用他的死换画皮鬼的一道劫。
情劫啊……
鬼怪借助龙气助长修为，强横与否也和轮回中作为帝王的功绩相关。
可这一次，画皮鬼如愿登上王位之后她什么都没有做。
整整三年，她都在为她的死亡而做铺垫。
他的孙儿弘晏，好像跨越世界一般的、终于实现了他的愿望。
这一次，他没有再在母亲身旁痛哭，而是在母亲身边一直笑着。
玄烨在画皮鬼的身上看到了一闪而逝的人性。
于鬼怪来说，人类的感情就是劫难啊。
如许仙于白蛇，终究会有天道派法海来斩断这不该有的情丝、来镇压这不该有的交集。
玄烨读过太多的杂书，他懂，这一遭度过了，那画皮鬼一定会像是小说中写得那般更上一层楼。
若是没度过呢？
他忽然有些想要知道后续，想要知道画皮鬼会不会和他、和保成一起平凡普通的入轮回。
三年后。
他跟随着画皮鬼，来到了毓庆宫中。
看着她平稳的躺在棺材中，哼唱着她和保成以聊斋中以故事《画皮》所做一首曲子。
看不穿是你失落的魂魄
猜不透是你瞳孔的颜色
一阵风一场梦爱如生命般莫测
你的心到底被什么蛊惑……
这说的像是他们，又不像是他们。
听着最后的曲调，以一声声逐渐低压的“啦”为终结，画皮鬼死了。
此时，正是她三年前登基的那一天。
玄烨不知道三年有什么指代，但是他听着和妃的低语推断出这是她们妖怪之间竞争的最低时限。
所以……画皮鬼为了保成，放弃了后续的百年修行，放弃了千秋大业，放弃了那让他看着都热血沸腾的铁马兵戈……
这样啊……
作为‘过来帝王’，玄烨知道拿这江山社稷千秋万代的功绩，去换和一个人的相守的分量究竟会有多重。
任何人做这般选择，都不会比画皮鬼失去的多。
她上一辈子已经成为了千古一帝，依照她那恐怖的学习速度，这一辈子又会创造什么样的不朽奇迹啊？！
她的心在纠结，但她拿得起却也放得下。
不过不是这辈子。
所以，才有了无字碑。
这是画皮鬼内心的独白，更是她最后的、无声的哭泣与呐喊。
都还是孩子啊……
玄烨叹了口气。
对于这个真相，他前所未有的满意。
“保成，阿玛帮你监督了。
画皮鬼她虽然有些花心，但是她只爱你一个。”
吐出一口浊气，说出这一句话，玄烨心中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执念了。
放下了，便要继续向前走了。
原本在玄烨面前如同树枝根部一般密密麻麻的岔路逐渐归一，他面前的奈何桥又只变成了短小的一架桥。
桥对岸，他的保成很是惊讶的招着手。
“阿玛？”他试探的叫着。
“是我！”玄烨小跑着，回应着，“走吧，她不会来了。”
胤礽有些惊讶于康熙的话，他微微一愣，随后笑着回答道，
“不来就好。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