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麻木到疯癫的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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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月后的一日晴天。
五月八日,早。
早朝刚下,满朝文武未来得及离开紫禁城。
只听远方忽然一阵咚咚声。
沉寂多年的登闻鼓响了。
敲响登闻鼓的,是佟佳·岳兴阿,隆科多与原配赫舍里氏所生长子。
岳兴阿状告隆科多结党营私、私藏玉牒,且宠妾灭妻容忍妾室李四儿残忍杀害其生母赫舍里氏,将其制成人彘,藏于李四儿院中净房内。
凡闻讯而来者,无一不大惊失色。
这,是他们能听的吗?
大清都建国多少年了,还能有这等野蛮之事发生在勋贵之家?!
更何况,这佟佳·隆科多乃国舅,这……
胤禛听闻始末,远远的瞧着满身伤痕的岳兴阿死死抱着的大酒坛,险些没把自己气到背过去。
赫舍里氏族人、姻亲无一不长跪不起,更有宗室亲王恳求皇上大义灭亲以正朝纲。
这一刻,胤禛的脑子是热的。
当即下令,抄家。
李四儿于今日正午凌迟处死,隆科多念其早年有功,在李四儿之后,斩立决。其与李四儿所生次子、长女一并午时处斩。
而岳兴阿在目睹了李四儿行刑全程后,于次日在家中悬梁自尽。
自此,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倒了。
当晚,太后便病了。
本来只说是急火攻心、诱发咳疾。
但数日之后,却忽然咳血不止、高热不断,甚至头疾复发、性情不定。
太医说的隐晦,但在养心殿单独跪着的时候,是如实‘招供’了。
咳疾的起因是吸入大量水烟。
后续的病发,却是因为太后所要求吸入的水烟中被添加了过量的五石散与罂粟。
成瘾性极强,也更伤身,所以太后哪怕只是吸了不过半年的水烟,自肺开始、五脏均已受损,急速衰弱、不可逆转、神仙难救。
“查!”
胤禛咬牙切齿,一怒之下不顾任何的旧情发落了太后身边所有宫人,包括竹息。
端妃不日,也病了。
是中毒,是砒霜。
食用量不多,却伤及肺腑脾胃,每日咳血、药石无医。
端妃宫里,一位伺候了十年从潜邸时便跟着的老宫女上吊自缢了。
调查真相的线索,就此戛然而止。
可端妃心里却明镜一样的。
她问太医院要了碗狠药,一饮而尽后穿着妃位的吉服、带着朝珠,脸扑粉黛盛装去了养心殿。
她没有说太多的话,因为一说话,她就感觉自己的身子好像是那漏风的枯树。
她当着胤禛的面,以血为墨,抬手写下了一则状告。
状告,太后无德残害宫妃、残害皇嗣,自先帝未宾天时起至今为止。
状告,太后意图谋反,其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兄终弟及。
端妃看着胤禛那满面复杂的表情,她张口唤了句,“皇上。”便闭上了眼。
端妃没有死,只是透支了身体,意识模糊。
她没有声泪俱下的说,皇上您要为臣妾报仇啊。
可,她进入养心殿后每一个动作,都没有多余的。
她用自己的生命,最后算计了胤禛。
她知道,胤禛无情,却也重情,她这一辈子没有恳求过他什么,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不会拒绝的。
可她百密一疏的是,胤禛的血滴子查到了‘真相’。
岳兴阿敲响登闻鼓背后有端妃的母家做推手,也是端妃娘家先调查出来的情报。
这么大的事情,上个折子提前告诉朕,很难吗?
为什么要自己去处理,让天下人看笑话?!
太后的身子,也是端妃的手笔。
胤禛知道。
但他同样也知道,‘太后知道了端妃知道了,是她做的手脚让端妃不能受孕’
真是拗口啊。
端妃如今命数将尽,是太后终于寻到机会的灭口。
太后是怕隆科多死的孤单,自己下去陪他,再带走个仇人陪葬吗?
一时间,胤禛心中的悲愤之感达到了极致。
可今夜漫长,事情还没完。
年世兰也来了。
同样的盛装,同样的华服,更是不符合嫔位规制的装扮。
她一身正红,头戴六尾凤冠。
明艳、高调、嚣张。
“皇上,今夜我是来同您道别的。”
年世兰一开口,胤禛便是愣住了。
没等他说些什么,便听着年世兰继续道,
“接下来,世兰一切行为都与年家无关,还望皇上不要迁怒于我所剩无几的家人。”
年世兰的自称,和现在异常的行为,让胤禛的眉头不由得跳了起来。
近来多事,且多为不祥、不幸之事,他是有些受不住了。
深吸一口气,他声带不悦道,
“你是来怪罪朕的?”
“不,四郎。世兰是来同您道别的。”年世兰重复道。
她今夜就是想穿一次红,来看看她爱慕了一世的儿郎。
看完了,插他一刀,来生不再见。
如是想着年世兰心中并未有着赴死的悲怆,反而是笑了。
她叩首,将手中逐字斟酌的折子托起,
“年氏、世兰,今日来养心殿状告皇后乌拉那拉氏,戕害嫔妃、残害皇嗣、谋害先皇后。”
“大胆!”
戕害嫔妃、残害皇嗣他一概都没听进去。
唯有最后五字‘谋害先皇后’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在他的头颅里炸裂。
但年世兰不卑不亢,全然不怕胤禛的盛怒。
胤禛无言良久,见年世兰甚至没有抬头,他深吸一口气,咬住后槽牙克制着他因为愤怒而发抖的嘴唇,对着年世兰问道,
“你入府晚,甚至没有见过纯元皇后。”
听到胤禛的问题,年世兰才缓缓抬头,她神情中没有一丝畏色,她看着胤禛回答道,
“是,但世兰一直想做四郎的妻。
我最看不惯的,就是宜修那张虚伪又令人作呕的面孔。
所以我调查她,我没有一刻不在盯着她。
直到我的翊坤宫成了冷宫后,我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一直以来我忽略掉的地方。
呵,她宜修的尾巴,可算是被我抓住了。”
年世兰没有继续跪着,她起身将手中的证据放在了桌案上。
“皇上,人证我也给你带来了。
芭蕉性寒,少吃些是无妨,只是有孕的女子千万不可轻易碰食。
芭蕉、桃仁、红花等药一样,有破淤除肿之效,其药性虽不像红花那般明显,但蒸食的话其药力会缓缓地渗入食物当中,长久就会伤身。
另外,杏仁茶里面的杏仁,被换成了会伤胎的桃仁,掺在其中味道难以辨识。
而听说,纯元皇后喜好蒸食、更喜欢喝杏仁茶,她有孕时的一切起居安排,都是由宜修一人负责。”
胤禛听完后,心乱的很,连带着翻看着纸张上的字,都觉得它们要跃出纸上满天乱飞。
年世兰见自己该做的都已做完了,便也没有要就留的意思。
颂芝已经在等着她了。
“那世兰便走了。愿皇上安好,事事顺遂,子嗣丰茂,享乐无忧。”
福身后,年世兰便离开了。
此时,胤禛没有心情去留她,也只能放她先走。
宣了苏培盛,把景仁宫上下所有宫人全部打入了慎刑司。
整整一晚,胤禛没有合眼,他在等一个结果,一个真相。
可苏培盛戳破了他最后的妄想。
江福海的招供、太医的认证,一切的一切,都如年世兰所说的那般。
柔则产下的死胎,身带紫青瘢痕是铁证。
不是两个侧福晋气得,更不是柔则惊悸忧思的缘故。
惊悸忧思之症确有其事,诡计得以有了完美的掩饰。
人证物证俱在。
与此同时,苏培盛汇报说,有一小太监以死明志、将数月前‘延禧宫偷盗’一案、慎刑司勾结皇后蒙骗君上一事的证据尽数交了出来。
不过是天刚亮,慎刑司里又是一番血雨腥风。
“去把皇后带过来,朕要见她,朕要亲眼见着她认罪!”
宜修在今天夜半忽然得到了消息得知皇上要把宫人都提去慎刑司之时,便已知大事不妙。
太后重病即将西去,甚至神志不清,根本没有办法面见皇帝,甚至连说下几句‘遗诏’的机会都不会有。
可这六宫之中除了她以外,还有谁能够压得住忽然发难的皇帝。
一切就仿佛安排好了一样。
就像是……年节前的那一场火。
烧得她一无所知,却莫名与皇上离了心,连表面的貌合神离都不再有。
她枯坐一夜,同样想不明白缘由。
但她知道,胤禛一定会见她。
所以,她着盛装打扮了一番。
不再是只为了强调皇后尊贵的堆砌,而是为了让她看起来更年轻漂亮些。
黑色的蜀锦华富、以鲜花为造型的金银玉饰。
耳环她没有更换依旧是皇上为数不多的、亲手赠予她的那对东珠。
而手上戴着的,是陪伴她多年的一对玉镯。
她看着宫门口的弯腰的苏培盛,深吸了口气,没有置气、没有怒火,有的只是一股向死而生的沉默。
她走进养心殿,跪在胤禛面前说道,“皇上,臣妾还以为您不会愿意再看见臣妾了。”
“若非等你亲口认罪,你以为朕还愿意再看见你这张脸?”
闻言,宜修抬手缓缓的抚摸着她的面孔。
皮肤已经不再紧致,只是一宿的枯坐,下巴处也有了生暗疮的触感,涂粉后的脸摸起来没有丝毫的水润之感,就像是那纸面一般……
“臣妾已经年老色衰了,皇上自然会嫌恶。”
说着她微微昂起头,看向胤禛的脸,似笑非笑的问道,
“臣妾只是想,若姐姐还在,皇上是否还真心喜爱她逐渐老去的容颜?”
“臣妾真是后悔啊。
应该让皇上见到姐姐如今与臣妾一样衰败的容貌,皇上或许就不会这么这么恨臣妾了。”
眼见自己哪怕不询问,宜修就已经明牌,胤禛自然也不会再客气,“心慈则貌美!柔则就算是年老,她也是美而端庄、淑慧!”
“呵。”
听着胤禛冠冕堂皇的话,宜修冷笑了一声,不予置否。
她缓缓抬起手,将手腕上的一对玉镯露出,对着胤禛问道,
“皇上可曾还记得。这对玉镯,还是臣妾入府的时候,皇上亲自为臣妾戴上的。”
“你说,小宜,愿如此环、朝夕相见。
你也是捧着这对玉环,对着臣妾说,如若臣妾生下一位男子,臣妾便是嫡福晋。”
宜修说着不免流泪,
“姐姐啊姐姐,你已经贵为乌拉那拉家的嫡女,为何还要与我争抢,争抢我唯一的夫君。
你真是……活该沦落至此啊!”
宜修对柔则的抨击与不敬,让胤禛感到无法容忍与难以置信。
万千的情感与唾骂,在脑内转了一圈后,只是一句干涩到站在道德制高点的质问,
“纯元是你的亲姐姐。”
“允禵也是你的亲弟弟!”
一句话脱口而出后,宜修意识到了自己的慌不择言。
但这是不容争议的事实。
“皇上您能允许十四爷允禵同您一起分享江山社稷吗?
您都不能做到,为何还要把这一切强加给臣妾!
姐姐她有嫡母、有阿玛、有宠爱,她从小到大要什么有什么!臣妾就只有您一位夫君,好不容易……得来的一位夫君。
为什么!为什么她还要与我争抢!还要在我有孕的时候入府!为什么!”
胤禛不愿意再听宜修的诡辩,他看着癫狂中的宜修,开口斥责,“午夜梦回的时候,你就不怕纯元和孩子,向你追魂索命!”
“她来啊!本宫的弘晖,还等着她呢!”
“弘晖死的时候恰逢姐姐有孕,皇上你只顾姐姐有孕之喜,何曾还记得臣妾与你的孩子啊!
何曾还记得,弘晖已经八岁了!为什么,为什么!
王府,那么大一个雍亲王府,连个给孩子看病的府医都找不到!
他都那么大了,高烧烧得浑身滚烫,直接不治而死啊!
臣妾抱着他的尸身,臣妾都抱不动,抱不起来……拼了命在雨中走了一晚上,求遍漫天神佛罗刹,你们要索命就索我的命,别索我儿子的命啊!”
宜修似说到痛处,情难自已,“而那时候姐姐在做什么?姐姐怀孕了啊!抢走了整个王府的府医。
那不就是姐姐的孩子,索了我孩子的命吗!我要她们陪葬,要让她们母子二人,给我的弘晖陪葬!”
胤禛完全不理解宜修的情感,他只觉得骇人听闻。
他拍着大腿,珠子砸在肉里的钝痛之感,远没有心口来得痛彻心扉,
“你疯了吗!是朕娶的柔则,是朕宣的府医!你为什么不恨朕!”
“皇上以为臣妾不想吗?”
宜修笑了,可这笑,确实比哭都要令人心酸。
“臣妾多想恨你啊。
可是臣妾做不到。臣妾,做不到啊……”
宜修的情感就此戛然而止。
她忽然间就累了。
夫君不爱、子嗣全无,她这一辈子,又有什么意义?
大清初入关时确实不重嫡庶,可受汉文化的影响,八旗之中更是有了分化。
庶出子女虽然比不得蒙古那边的奴婢卑贱,但也是被人无视、作践,处处低人一等。
就说先帝爷的太子爷,同大阿哥、三阿哥、同当初的胤禛,那是同一个待遇吗?
根本不可能。
身份所迫,宜修自小便会察言观色。
她看清了胤禛。
他自私、他无情,却自诩有情。
在他眼里,不爱的便一文不值,无论付出、无论对错、无论其他任何。
就像是他一眼便爱上了起舞的柔则。
没有原因,甚至不允许旁人否决。
所以她方才的情感宣泄,在胤禛那里便是狗屁不通、不值一提。
可笑啊,真是可笑。
兴许当年她就不应该毒害柔则。
她可能应该丧夫,哪怕去殉葬也好过这样行尸走肉的活着。
在宜修无端联想的时候,废后的旨意已被拟好。
“皇后乌拉那拉氏,天命不佑、华而不实、残害皇嗣、朋扇朝堂。焉得敬承宗庙、母仪天下。
着废为庶人,即日起进宝华殿。
收回立后圣旨、宝印、宝册。晓谕六宫,朕与她死生不复相见,死后也不必葬入皇陵。”
……
只是令胤禛崩溃的并不只是如此。
在朝会上甄远道为钱明世求情,更是直言‘不会做诗词’且‘不愿做那阿谀奉承、见风使舵的小人’。
气怒下,胤禛直接革了甄远道的职,举家下狱、发落宁古塔。
回到养心殿,刚准备小憩休息一会儿,便看着苏培盛两股战战的过来。
胤禛深吸一口气,怒喝道,
“说!”
“皇上……太后、太后于方才……崩了。
端妃娘娘和华嫔也……薨了。”
“你说什么?!”
胤禛已经疯了,这,这,为什么?!
而更巧合的是,接连两个小太监进入养心殿,哆嗦着禀报道,?
“启禀皇上,皇上……甄远道一家下狱后,忽然,忽然无状发狂,举家老小撞死在狱中。”
“启禀皇上!碎玉轩莞嫔娘娘……小产了。
侍卫过分值守禁止宫女出行,直到娘娘血流了一地,才喊太医可已经为时已晚。
莞嫔娘娘……留下一封书信与您……”
胤禛麻木的打开对折的信纸,他其实一点都不想看,但奇怪的本能让他的眼睛在这信件上浏览起来。
【臣妾愿前往甘露寺,伴随古佛青灯了却此生。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曦,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胤禛看着这封信件,瞪大了眼睛,摇着头。
耳中一阵嗡鸣四起,呼吸猛然急促,突然一口气没提上来,他砰的一声以头抢地倒在了养心殿的桌案上。
“皇上!!皇上!!!”
……
文鸳昨日亦未寝,她喝着牛乳茶、嚼着果干、贴着面膜,听着宫人一个个匆忙又惶恐的汇报。
废后乌拉那拉氏禁足于佛堂宝华殿。
太后崩。
端妃薨。
碎玉轩侍卫失手伤人。
华嫔薨。
甄远道下狱。
碎玉轩小产。
甄远道一家死。
莞嫔书信一封与皇上。
皇上重病。
“落幕。”
她看着缓缓升起的太阳,高举着手中的枸杞茶,果断的一饮而尽。
喝着枸杞补气茶,文鸳脸上却没有往日的嫌弃之意。
紧接着,她微笑着把桌案上的一切茶具往地上一推,不紧不慢从床榻上挪到地上跪坐着,用着痛苦的声音大喊道,
“笼沙!嬷嬷!快来!本宫、本宫的肚子……啊!叫太医来!”
宫里发生了这么多的大事,她这孕妇怎么受得了。
更重要的是,心爱的郎君,他重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