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茧与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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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云谦在睡着之前,早已老化的听觉器官听见了仪器的轰鸣、窗外的风声,还有清脆婉转的鸟鸣。
他仿佛看见了蓝色玫瑰园里花枝摇曳的情景,还有成群的毛茸茸相互扎堆嬉闹,热闹极了。
这是他的幻想,楚云谦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他并没有对那副美好欢乐的景致产生丝毫留恋。
楚云谦一直都知道,有人在等他,他终其一生都在为离开这里而努力。
如今他即将得偿所愿,心中全然是期盼已久的重逢,又怎会有什么留恋。
这个世界似乎在竭力挽留着一个即将挣脱的灵魂,它将自己的美好在最后这一刻全都堆砌到不愿停留的灵魂面前。
楚云谦去过很多地方,这个世界上诸多瑰丽奇景他都亲眼见过:
无论是被誉为曙光女神欧若拉的北极光、还是南极洲憨态可掬的帝企鹅,亦或是迁徙途中偶遇过的候鸟、神秘且迷人的海底世界……
那些他 去过的、没去过的自然奇观飞快地在他脑海中闪回。
但楚云谦自始至终只看得见一片澄澈明亮的蓝色。
那像是漂亮却又暗含危险的深海,也像是一颗没有任何瑕疵的宝石。
周遭的声音像是透过一层玻璃,模糊且不真切,它们无法传入他的耳中。
最后,在脑海中上演的‘万花筒’终于偃旗息鼓,那些不曾入耳的声音也归于一声刺耳的嗡鸣。
————
楚云谦的听力在他变老了之后就不可避免地下降了很多。
虽然不至于戴助听器,但耳朵也像是被什么东西严严实实地捂着,很多细微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他年轻时很好的视力也是如此,在听力下降后也步了它的后尘,戴上了老花镜。
但此时,他的听力忽的又清晰了起来。
他听见了一道很轻的呼吸声;
听见了血液在血管里流淌的细微声响;
听见了一颗心脏规律跳动的声音。
楚云谦耳中没有了那种被什么东西阻隔着的感觉。
大概是很久没有这样清晰地聆听各种细微的声音了,他忍不住屏息凝神,像是怕自己将这种清晰给惊走。
于是他听见了同样变得更轻的呼吸,和变得稍微有些快的心跳声。
楚云谦意识到,自己刚才听到的声音是来自于他自己。
这个认知驱使他睁开眼,待最初的那阵朦胧褪去,他骤然发现,自己的视野变得很清晰,久违的清晰!
尚且来不及看自己身处哪里,他下意识抬手,想确认自己的视野是真的变得清晰了。
眼前的不是那双苍老的手,而是一双没有任何皱纹、骨节分明又满含力量的手。
那是一双很年轻的手。
楚云谦迟钝的大脑终于反应了过来,他的呼吸骤然加重,心跳也加快了跳动。
他的双手分明尚且年轻,此时却和他九十岁那年突然握不住画笔一样发着抖。
看到左手手腕上那个擦不掉的纹身、按上那片纹身便迅速弹出来的面板,楚云谦竟觉得恍如隔世。
不,他是真的隔了一辈子。
莫大的喜悦与没能完全褪去的煎熬齐齐袭上心头,楚云谦纵容自己放空了脑子。
骤然的大悲大喜对身心都不好,楚云谦觉得自己应该先整理好情绪,在那个世界里,他庆幸自己没能长命百岁。
但他现在可不想那么短命,尤其伴侣还是个‘不死鸟’。
虽然并没有刻意想养生,但奈何都习惯了那么多年了,一时半会儿也改不了。
从那个世界脱离后,楚云谦感觉那些曾经真实无比的经历正在渐渐被‘隔离’,就像是梦醒后,梦里很真实的感受就会被下意识地淡忘。
可能是因为大脑的保护机制作祟,楚云谦很快就整理好了情绪,那些孤独而痛苦的情绪仿佛被抽离了一般。
他竟觉得自己只是南柯一梦。
他本无意多想那多出来的一辈子,毕竟孤寡一生也不是什么很好的回忆。
楚云谦不再纠结过往,他现在只想找到楚枭,先把欠了一辈子的亲吻补上再说。
打定主意,他才注意到自己的处境。
楚云谦发现自己正被迫躺着,周围的空间不是很大,不足以让他坐起。
他用自己重回5.0的视力扫了一下覆盖在他上方的东西,那好像是一道道白色的丝线相互缠绕织成的空间,将他密不透风地包裹在其中。
“这是……一个茧?”
楚云谦伸手扯了扯那些丝线,竟带出一大片粘连在一起的‘网’。
那些丝线让他想到蚕丝,他见过它们吐着丝一圈一圈将自己包裹起来,养蚕人用手指轻轻扯开外面那层白色丝线,得到的就是这种丝线粘连成网的样子。
楚云谦看着那些还散发着微小荧光的茧壁,心里嘀咕:得是什么蚕能吐出荧光线?怕不是有毒吧……
他决定先从这里出去再说,楚云谦打开系统面板,只觉得倍感亲切,难得给了系统一点好脸色。
注意到自己的任务栏里有已经完成的任务,他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理想乡,超A级副本,(已完成)。
楚云谦翻看了一下副本记录和说明,在看到通关条件是:
对现实有所依恋、对记忆无法割舍,不要沉浸在温暖而美好的理想乡中,不要留恋虚假的美好。
果然如他猜测的那样,但凡他没有强烈地想回到这个世界的念头;
但凡他对那个世界有所依恋,哪怕只是一点不舍,他估计已经通关失败、真的在那个世界死去了。
楚云谦无比庆幸自己谈了一场恋爱,也庆幸自己是长情的人。
如果不是只认定楚枭一个,他估计真的要在那个世界展开一段恋情、然后心甘情愿死在那里了。
毕竟在哪里活着都是一辈子,何况‘异地’一辈子是件挺折磨人的事,要是没有特别的牵挂,大多数人恐怕都会选择在理想乡中度过一生。
好在他挺过来了,现在,他要去找他的‘锚’了。
楚云谦刚想用自己的短刀划开那个茧,他尚且在适应重新变得灵活的身体,还没开始行动。
那个茧像是知晓他的意图一般,不等他动手,忽然整个碎裂开来。
猝不及防的,楚云谦没了支撑,蓦然腾空,接着往下快速摔去。
事发突然,他没能反应过来,好在他所在的地方离地面不远,而且底下似乎并不是实地。
楚云谦摔进了类似于水池一样的地方,并没感觉怎么疼。
适应了自己年轻的身体之后,楚云谦很快就做出了相应的反应,他坐在及腰深的水中,周遭一片漆黑,只有上方散发着星星点点的荧光。
楚云谦用手舀起一捧水,看到那如墨般的颜色,他皱眉,总觉得这个地方很像之前初见那个装着神的遗骸的地方。
据当时楚枭所说,这种黑色的液体是人类『痛苦』的汇集地。
他抬头看向自己刚才掉落下来的地方,陡然发现那里悬吊着无数个散发着荧光的茧。
那一片片荧光如同星空中的点点繁星,它们一直向上延伸,看不到尽头。
如星的荧光就是一个茧,而每个茧中就装着一个正身处理想乡的玩家。
楚云谦站起,他发现自己是唯一从茧里出来的玩家,他那颗破碎的茧像是一片枯叶一样悬在半空。
他目测了一下,自己那颗茧的位置最接近这片漆黑的‘湖面’。
楚云谦试着走近那些离湖面较近的茧,想要观察一下里面的玩家的状态。
那些荧光茧就像是一颗被放在灯光下的鸡蛋,从外面看可以隐约看见里面的轮廓。
那些茧离地不远,他抬头就能看见,正观察着,黑色的湖面忽然沸腾,楚云谦下意识伸手去抓那些从湖中涌出的丝线。
短暂的共情之下,他看到了许多苦难。
以前他也抓过这些线,楚云谦从来没有在那些黑色丝线中看到过属于自己的痛苦。
但就在刚才,他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漫长和孤寂,在虚假与现实中反复挣扎的煎熬,求而不得的思念……
它们像是要勾着他回忆起那些痛苦一般,一股脑地冲击着他刚恢复平静的情绪。
楚云谦的这片苦海中看到了他的痛苦,他忽然有些恐慌,楚枭在吸收的诸多『痛苦』中,从来没有属于他的。
楚云谦不想让自己也变成他的『痛苦』。
竭力平心静气,他将那些丝线挥开,不再让它们影响自己。
翻涌的‘湖面’并没有因为他那一抓而停止沸腾,它们像是被什么牵引着,疯狂地缠上那些茧。
楚云谦离得近,他看到面前的茧很快地吸收了那些丝线,茧上那层微弱的荧光被那些丝线前赴后继地覆盖、吞并,如同不断被风吹动的蜡烛,摇摇欲坠。
楚云谦不知道那些荧光灭了之后,里面的玩家会怎么样,但从自己醒来时,身处地茧依旧亮着来看:茧上的那层荧光不能灭。
说不定它就是能保证玩家们在茧中正常呼吸的关键。
没等他截断那些疯狂上涌的黑色,它们突然停止了向上攀爬的动作。
那片黑色并没有停止,它们只是换了目标,不再执着于玩家。
楚云谦顺着翻腾的水流向后看,在无数丝线翻涌的地方,他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怪物。
那是一个比任何东西都贴近『怪物』这个词的存在。
无数丝线为它织出庞大扭曲的躯体、织出喑哑混乱的嘶吼、织出残缺的羽翼。
最后,它们在它在扭曲的身躯上织满漆黑的羽毛。
那是一个从来没见过的怪物,那样狰狞可怖的模样只存在于传说中布满罪恶与荆棘的地狱。
但楚云谦知道那是谁,他不受控制地向着怪物走去,像是要与脚下汹涌的水流赛跑。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忍不住跑了起来。
在奔跑时,他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就好像又连上了某种越来越激昂的鼓点。
越靠近,楚云谦腰部以下的‘湖水’越粘稠,到了最后,他要手脚并用挖开那些淤泥一样质地的黑色才能前进一小步。
好在,他还是走到了他身边。
楚云谦将试图靠近的黑线扯开,他用道具在身前围了一个火圈,阻止那些丝线靠近。
他在怪物的心脏处找到了他的爱人,他如今的模样与分别时大相径庭。
那些丝线穿过他的血肉、透过他的骨血,在他身上重新织出了一个更巨大的怪物。
尽管他如今变得比所有怪物都更像怪物,楚云谦还是毫不犹豫地对他张开了双臂,用一个温暖的怀抱作为这次重逢的开端:
“好久不见,我很想你。”
楚云谦没有得到回应,他的爱人如今的双臂变成了巨大而累赘的双翅,不适合用来拥抱。
他的耳边没有那句‘好久不见’的回答,只有怪物毫无理智地吼叫。
但是没关系,楚云谦一直知道,他的伴侣是世界上最好哄的怪物,一个吻就能让他快乐一整天。
他轻轻托着那长了黑色羽毛又被暴力扯下、布满了陈旧瘢痕的脸,不顾他威胁般的低吼,重重地吻上那片依旧柔软的唇。
楚云谦感觉到他僵住的躯体,带着安抚意味地轻轻揉捏他的后颈。
没有理智的怪物早已忘记了亲吻,察觉到有东西闯入他的口腔,他毫不犹豫咬了下去。
锋利的牙齿轻易地就划破了舌面,楚云谦痛得皱起了眉,他看见那双蓝眼睛里满是混乱与杀意。
分不清是舌头比较痛还是心脏比较痛,楚云谦伸手掐住怪物的下颌,迫使他松口,趁他无法动弹,然后发了狠地加深了这个吻。
带着血腥与苦涩的吻被单方面地执行,怪物眼中的狠戾在看到那双忧伤的黑眼睛时不自觉地消退。
他茫然地看着缀在那黑色长睫上的水珠,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他尝到了,很苦涩。
他下意识觉得那不是什么好东西,想伸手擦掉它们。
但是他的手很重,被钉在了那片黑色中,已经抬不起来了。
在自己即将力竭时,楚云谦放开了他,他擦掉自己脸上的水渍,就算是在努力平复呼吸,他依旧紧紧盯着那双蓝眼睛:
“楚枭,想起我是谁了吗?”
依旧没有回应,楚云谦在他再次发出敌意的低吼时,再次掐上了他的脸,将那个带着血腥的吻继续。
他心中带着怒火,不是因为楚枭咬了他,也不是因为他忘记了他,而是因为他们竟敢把他的爱人逼到这种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