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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大年三十的肉丸子和笤把丝子 年夜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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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赵意承与陈美不上班,厂里没有外来的装货车,陈吉妈也不用上工,全家集中全力忙年。

陈吉妈的围裙一早就系上了脖子,摘、洗、切、剁、搓、炸、炖、卤、烧……,简单的午饭恨不得站在锅边让人喂着吃,这一天的劳累,不亚于上水泥包,屋里始终飘着浓浓的炸肉和炸鱼的油香味。

陈美从腊月初就开始了大宗采购,逛水埠镇街、菜市、各商店,逛青阳街、菜市、各商店,看到什么就发现缺什么,逛到哪里就买到哪里。一周前开始了洗洗洗、擦擦擦,今天还要一堆衣物要洗,还要扫地拖地。

赵意承今天是保姆与勤务员,自行车后座上儿童小竹椅里坐着赵春,不时的跑进跑出加购急需品如香烟爆竹烟花等,扫院子,抬花盆,还有陈美临时指派的各项体力任务。

阳德鹏一早把用了两年的油烟机拆了,搬到院子里,撸起袖子站了一上午,耗费一瓶洗洁净,胳膊冻得冰凉通红,脸也冻青了,赶在中午前将干净的油烟机装了回去。吃过午饭开始写对联,从德鹏第一年来千金矿,家里开始不用买对联。

陈吉也一同洗洗洗、擦擦擦和收拾,给陈吉妈打下手帮厨。搓肉丸一般是陈吉的活,德鹏写好对联,过来帮陈吉搓,一人一个小矮凳,搓一个往面前的竹匾里放一个,有小半匾的时候,德鹏脚上发麻,站起身,趔趄了一下,小竹匾被带翻,他赶紧伸手扶住,差一点点小竹匾没翻到地上,可是肉丸子全挤到了一起,德鹏很不好意思。陈吉妈在厨房里听见了,“不要紧,打发打发,越打越发。”

做蛋饺的工具只有一套,这活儿年年由陈吉独揽。佝偻坐在小矮凳上,面前放个小小的泥瓦炉火灶,里面炭火通红,右手边放一个空的搪瓷大盘子和两只碗,一只碗盛着鸡蛋液,一只碗盛着肉馅和一块肥肉,左手持大铁勺在炭火上烤,右手拿筷子夹着肥肉在烤烫的铁勺里均匀地抹一遍,肥肉滋滋地冒油飘出肉香,再舀一小勺蛋液浇入勺里,转动勺柄,深黄的蛋液沿着勺窝凝成浅黄的蛋皮,夹一筷子肉馅放在蛋皮中间,抹少许蛋液到皮的一边,将皮的另一边拎起,盖过肉馅,皮的两个边粘合,摁实,一个蛋饺好了,放入搪瓷盘。等到炭火烤得她的眼、脸和胸口肚子滚烫,背与屁股脚却是冰凉,搪瓷盘子里就整齐地码满了金灿灿黄澄澄的“元宝”。

搓好肉圆做好蛋饺,陈吉趁短暂休息的空,把赵春抱过来,给他讲故事。一听讲故事,赵春老老实实挨着陈吉的怀里坐下,小嫩脸靠在陈吉的胳膊上。陈吉学着马三立的天津话和神态给他讲《逗你玩》,“谁呀?”“逗你玩!”小赵春嘴巴咧着合不拢,露出两排白生生的小牙齿,“咯咯咯咯咯咯”,笑得泪花挂在眼角。

赵春今天最舒心,三位管手管脚的女士的注意力都已转移,男子汉的自由度无限放大。他双手将一只扎着脚、准备晚上出席盛宴的老母鸡举在胸前,迫使它跟着一同练习昨晚德鹏叔叔教的正步走,两腿“啪嗒啪嗒”——鸡头随着他的步伐一伸一缩左顾右盼,小嘴翘起,表情庄重, “嗨哟!嗨哟!一二一!一二一!……!”

一会儿听不到他动静,过一会儿还没听到,在卫生间洗衣盆前的陈美突然跳起来,“不得了!”三步并作两步跳进厨房。果然!赵春闷声在厨房找容器给鸡盛水喝,葛粉倒了一地,盛葛粉的陶罐在他手里底朝天,他正使劲地上下摇动陶罐,试图倒尽罐底尚且残留的一点儿葛粉。“阿吔!你看看你,地上搞的!身上搞的!不像个人!怕死子!”陈美一连串地喊。把脏说成“怕死子”,可见这一方山水里的人们多么爱干净,脏了就能让人怕死。

陈美一把抱起赵春往外走,“阿吔!你怎么还尿裤子了?”

“怎么搞的赵春,大男子汉怎么还尿裤子?”德鹏笑着问赵春,他刚打了些米糊,准备作贴对联的浆糊。

赵春翘着小嘴,“我水龙头坏了。”

“小赵春,你就是玩糊涂了,憋着尿不去屙,涨得往下滴!今天要不是过年,你一定要拖打!”陈美大吼,完全不理会追购白酒红酒啤酒和香烟回来的赵意承在门口怒目相盯。

“你把眼睛睺到!”陈美冲丈夫喊了一声。

赵意承说,“你就对我和赵春厉害,我看你对别人都挺好的。”

“对!”陈美笑。

“哟,姐姐这么厉害,还敢上手打吗?”德鹏故意逗陈美。

陈美得意洋洋,“牛要打,马要鞭,小伢不打要上天。”

“我当你个亲妈,大过年的,我不好讲你的,”陈吉妈从院子里进来,“来,你代我捡根笤把丝子来,你小时候没拖过打,格是要上天?我现在来给你补两下子。”

陈美老实了,光笑不敢说话。

“哦豁,嗯嗯!这下不敢讲狠了吧?”赵意承解气地滋着大牙,幸灾乐祸。

陈美又来了劲,“你笑什么笑,小心大牙笑掉子!”

“怪事不来子,我不能骂你,笑也不能笑啊?”赵意承说。

“不能!不许!”陈美使用的是国家暴力机关办案人员的强制口气。

赵意承嘴唇一张一合,想收住笑却收不住,半天憋出来一句,“好好,我做事去,有造吧?让你!”

再不收工,大家都累惨了,尤其是赵春。

下午四点来钟,陈吉妈发出忙年活动的收尾指示,标志着她的佳肴美馔即刻可以上桌,“扫地倒垃圾贴对联放鞭炮吧。”

扫地,倒垃圾,贴对联,放鞭炮,再吃年夜饭,这是一串连续发生的事,先后顺序不可颠倒。

放鞭炮和吃年夜饭前,家里应该里里外外贴上了大红的福字和对联;而对联一上门楹,表示大年正式开始,这时起家里的任何东西就不能往外扔,包括垃圾,这些也代表财富,倒之就是把财富倒出去了,可以收集积攒到一个大桶里放在一边,过了大年初三才可以倒出去。所以贴对联之前,要先扫地和倒垃圾,免得后面三天垃圾积攒太多。这些都是老规矩,要讲究。

陈吉妈解下围裙洗脸洗手。陈美给赵春换上了新帽子新衣新鞋,赵意承拿出一瓶白酒倒满三个酒杯。德鹏滗了一大碗陈吉妈自酿的甜酒酒酿,给陈美和陈吉一人一小碗,给自己也滗了一碗。做甜酒的糯米饭是用饭甑子蒸的,有独特的木制清香和饭香,以前陈吉妈在蒸好饭加入酒曲之前,总是要先盛一大碗给姐俩吃,可惜现在做甜酒的时候陈吉总不在家,遗憾吃不到那香喷喷的糯米饭。陈美和陈吉来回穿梭从厨房往饭厅端菜端汤,菜已上齐,酒已斟满,桌已摆挤,一切就绪!

可以放鞭炮了!

陈吉上高中之前,母女三人兵分三路过春节,每每学校一放假,爷爷准时就把陈吉接去湿湖,太婆把陈美接到山夹,陈吉妈等春节那几天回自己的娘家祖家村。

陈吉在爷爷家,爷爷带着二叔、三叔、老叔在场基外边放双响和三百鞭,陈吉在场基最里边贴墙根捂着耳朵听、眯着眼睛看。放三百鞭稍微容易些,老叔最小,抢着放,把它挂在石条坎子下边的柿子树树枝上,悠闲地用烟点上,小孩在这个时节抽点耍烟,不用顾忌,没有大人的喝斥。

放双响,要求艺高胆大,三个手指头不松不紧恰到好处地捏住双响的腰部,点着信子,老叔背过身去,手斜伸在屁股后头,待信子燃到一定程度,“砰”地第一次爆炸,双响带着火花飞离老叔的手指头,快速划出一条高抛物线,“啪”地在空中炸响第二次,落下一片灰沙和红纸屑。手指头如果捏的太松,就等它掉到地上炸脚后跟吧。倘若捏的太紧,第一次爆炸的冲击力不足以让它挣脱手指,直接在手里开了花,那可真够你喝一壶的。老叔头一次放双响时,就过于紧张和自信,捏的太紧,只听屁股后面手里一声“砰!”双响还没跳高,他就跳了高。一直到正月初七,这三个手指头还牢牢地镀着铅和铜混杂的颜色,富含青铜雕塑武士的悲壮色彩。

陈吉读高中以后,陈吉妈说,你们姐俩都大了,一家三口别再分三处,在自己家过春节吧,就开始自己在千金矿的小家忙年,一切事宜都好办,只是放鞭炮这一项,为难了三员女将。

双响的“砰!”“啪!”必须省略,那时已经有了一千鞭电光炮,这是最低标准,怎么放?

陈吉妈想了个实用可行的办法,陈吉姐妹俩分工,一人在屋里从窗户往外伸出根竹棍,棍子的顶端绑着一挂鞭炮,另一人在外面点燃。

谁来点燃?

陈美自小不是跟着陈吉妈一介女子,就是跟着太公太婆两位古老的老人,成长过程中缺失男子汉的阳刚教育,胆小如鼠。陈吉自幼有爷爷和四个叔叔的疼爱相伴,跟着他们在实践中摸爬滚打,敢捏着一只一百响的小鞭炮,点着了,伸直胳膊背过脸闭着眼,等它在手里炸响;还敢在千金矿大塘边,在小伙伴面前,拎起一条五尺长半死不活的土蛇的尾巴,抖它一抖;早起读书时,发现一条爬到家门口的没毒小水蛇,趁陈吉妈和姐在睡觉,敢独自把它打死。饶是这些年与陈美混在一起,被陈美影响拉后腿,以致于胆怯了不少,但承担这个极度凶险的任务,小妹陈吉责无旁贷。

不能用火柴去点鞭炮,万一擦着第一根火柴去点信子,没点成功,再擦第二根,心理压力太大,会哆哆嗦嗦擦不着,更点不着,最好是用香烟来点。陈吉在屋内蹩手地引着一支特别准备的香烟,来到屋外,抓住竹棍顶端挂下来哆哆嗦嗦的鞭炮,尽量稳住自己的身体不要跟着它一起哆嗦,烟头对准信子。

信子“嗤嗤”冒火星,陈吉一甩手放开鞭炮,快速弹跳进门槛,“呯”地将门从身后关上,退后两步靠在墙上,伴随着门外“噼噼啪啪”的配乐,悠闲地欣赏一付绝妙的杨柳青年画:褪色发黑小木窗的窗框,框里的天空像亮亮的白纸,白纸被一道道竖的木质窗棂均匀分割,中间画着一个黑黑的胖胖的汉族女娃,圆胳膊夹紧圆身体,圆圆的合抱的双拳紧紧地握牢搭在窗框上的竹棍,圆脑袋顶着窗棱,圆脸蛋朝着地面,眉头紧锁双目紧闭,眉间挤出的一道道皱纹比陈吉太婆还多还深,嘴唇与牙关紧闭,蒜头小鼻子的两个小鼻孔不知是否有进出气,头缩到脖子里,脖子缩到肚子里。

竹棍依然不配合地使劲哆嗦。

有一回她哆嗦大了,哦哟,窗外炸着的鞭炮半途掉到地上,震耳欲聋炸了一会儿就不响了。这可麻烦了!不知道是否全部炸完了?姐姐看妹妹,妹妹看姐姐,片刻之后,妹妹鼓起全世界无产者团结在一起才能够聚攒成的勇气,大无畏地要拉开门出去抢救。陈吉妈立即制止,“别管!随它能炸多少就炸多少。”还好,等外面爆炸声平息了两分多钟,陈吉悄悄地打开门,探头一望,吔!全都炸了,满地红,一个哑炮也没有!

现在好了,有赵意承、德鹏、赵春三个男子汉放鞭炮,陈美和陈吉站在门口捂着耳朵眯一眯眼睛,听那噼里啪啦,声音优美韵律流畅,似乎也没那么可怕嘛。

鞭炮一响,大年庆祝活动正式拉开序幕,欢乐祥和的高潮一直到正月初七,余波延续到正月十五才收尾。这期间,所有人光吃光玩不用干活,大人不能打骂小孩,平日闹矛盾的兄弟姐妹和夫妻不能有半个抱怨,只能和和气气互相说好话……。

年夜饭满满一大桌,几乎家家桌上都有的标配传统菜,每一道都有象征意义。

和气菜,就是与济南庞大姐做的“和(读作“或”)菜”寓意相同的菜,干黄花菜和葛根淀粉来自陈吉爷爷家屋前屋后生长的花草和根茎,提供肉丝的土猪是朱备的二舅妈自家竹林散养的,豆干丝是采购自青阳街上的陵阳豆腐干,葱丝是下午刚从院子拔的陈吉妈自己种的小香葱。

肉圆子与蛋饺汤代表团圆、圆满,聚宝盆。红烧排骨代表红红火火,所有红烧的、红色的菜均有此意,红烧肉的红色是陈吉妈专门炒的糖色,不是酱油烧出来的。红烧高瓜,北方的茭白在青阳叫高瓜,表示年年高。红绕五花肉豆腐干,豆腐,都福都富。生付金枣烧肉,生付是长方型油炸豆腐泡,高升而富裕。金枣也是豆制品,用豆油皮卷肉馅,卷成擀面杖粗细的长棍子,炸熟炸硬,切成一个个大枣一样的块,金子早早进。清蒸香肠,有一点甜味,甜蜜长久。清炒甜菜,北方的菠菜在这里叫甜菜,还是甜蜜。糖醋焖炸草鱼块,甜蜜有余。清炖老母鸡汤,清香扑鼻,吉祥如意。

烧这些菜,对于陈吉妈来说,根本不在话下,当年陈吉的叔叔姑姑舅舅们结婚的酒席,基本都是她打头当主厨。

还有一道居于最重要地位的传统菜,年夜大餐家家户户必备:年鱼。

青阳话发音不分前后鼻音,鲢鱼就是年鱼,必须用一整条的鲢子,红烧,完整地装盘,撒上一点青蒜末。这条鱼在除夕年夜饭时被端上桌,以后招待客人也会端上来,但,大家都知道,不能对它动筷子,属于只看不吃的观赏性食物,一直要等到正月十五元宵节的晚上,才可以下筷子把它夹碎、开吃,是富余和富裕源远流长的意思。这些规矩,平日里大人们会教,到了正式的饭桌上,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有老人的家里极其讲究这个,遇到不懂事的孩子坏了规矩,暴躁的家长很可能会一筷子敲上头,温和的也是要责备的。

传统标配之外的各种时鲜菜,随意添加。

陈美在青阳菜市买了八只大螃蟹,蒸了。陈吉妈加上了许多卤菜,卤牛肉,卤鸭,卤鹅,卤猪肠……,小山一样,堆在连同大纸盒包装坐了火车坐轮船从济南到武汉再到青阳的电火锅里。

陈吉妈做的清炖蹄膀是一绝,一整只猪蹄膀不用拆分开,用棉线在肉皮外紧紧捆成井字格,不放盐不放其他任何作料,只放水和姜片,在小泥火炉上文火久炖,上桌时重重放白砂糖,吃的时候,砂糖堆在最上面还没有化,连皮夹肥带瘦以及砂糖,颤巍巍送入口中,入口即化,香甜无比。所有与糖有关的吃下去都是甜蜜,与肥胖、三高无关!

冬笋炒肉片,冬笋是干外婆自家屋后竹园里的,冬笋片肉片和几片胡萝卜片,刻意切成了规整的菱形,均匀相间摆放。

陈吉也加了几道凉菜,青阳人不习惯吃凉菜,但陈吉必须展示新近学到的手艺。配合喜庆的节日气氛,首当其冲有北派的“和菜”,还有拌海带扣,姜汁松花蛋。为满桌的青阳菜增添一些北风吹来的新意,清新可口。

年夜饭的主食米饭,虽然不一定吃,但一定要煮。以前在千金矿,用柴火灶的大锅煮,最好多添一把柴,把饭略微煮焦,铲出厚厚的焦锅巴,晾干,陈吉妈用稻草把它系着,吊在厨房的屋梁上,遇到谁吃伤食了,消化不良,胃里泛馊臭味儿,掰一块焦锅巴下来泡水,喝一碗焦锅巴水,包好,何况春节期间小孩子很容易吃伤食。搬到彩色水泥厂,改用液化气灶和电饭锅,没有锅台,饭煮不焦,但年夜饭也必须要煮,每人吃一口意思一下,吃不完,留下慢慢吃,要的就是富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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