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娘母回到断桥 白翼坤勤谨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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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吴七哥把翼坤母子四人送到了研经。翼坤到油坊里向大叔廖裕和借了两个银元,约吴七哥到小饭馆里吃了饭,送到街口,拿出一个银元说:“这儿到我家不到五里路了,七哥为我们娘母四人汗水流了一路,草鞋磨破了一双,这一块钱,只能算我母子四人的一点心意,请七哥一定要收下。”吴七哥说:“李嫂给了我跑腿费,又给了我饭钱烟款、回去的开销,够我花的了;大姐还在撑上水船,三个小把戏这么小,哪里少得了钱?”翼坤还想说什么,吴七哥接过钱,说:“大姐要苦到头了,快回去吧!”吴七哥“嗒”的一声把银元扔到箩筐里,飞也似地跑了。翼坤追了两步,哪里追得上?只好高声嘱咐道:“一路保重!代我向李嫂全家问好、道谢!”中伟、文刚也喊着:“吴叔慢慢走!吴叔慢慢走!”吴七哥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翼坤目送吴七哥转过山坡,隐进树林,才拾箩筐里的银元,竟然不是一个,而是两个,还有五个铜元。翼坤呆呆地望着吴七哥远去的羊肠路,说:“真是个好人哪!”
翼坤挑着中伟两弟兄,回头看了一眼研经街:依山傍水一条独街,后面的山并不高大,却树木参天,浓荫掩地;街道不宽,都由石板铺成。两边的瓦房,瓦黑黑的,像铺着许多乌鱼甲;店铺都是木门、板壁、夹泥墙。街的下面是一条只有丈把宽的小溪,叫龙尾溪,清水潺潺,游鱼可数。河的对岸是竹林掩映的农家房屋和田野。翼坤挑着孩子,站在街口,惶惑地望着这熟悉而又神秘的小镇,退着走了两步,才转过身来,向断桥河走去。
这一条路,翼坤不知走过了多少遍,闭着眼睛也能确定哪里是石包,哪里是沟坎。今天她走起来却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像在雾中,又像在梦里。走出街口是倾斜的石板路,横穿过一个小田坝,然后是龙尾溪的小桥流水,旁边是竹篱茅舍。上完一个十来步的小坡就是通往断桥的大路,大路左手边是长着油菜、麦苗的田坝,田坝和大路平行的边上是一壁并不很高、却像是用利刃切削而成的陡峭的黑石崖,上面并排着五个巨大的方洞,这里俗称“蛮子洞”,据说是先民的遗址,从路上望去,显得深不可测,玄妙无穷。这条石板路几乎是转一个直角的弯,斜斜向上,将山崖从中劈开,两边山崖高仅丈余,中间石路宽逾8尺,地名大郎嘴。再往上的路已经是山梁了,但都是两边稍高,中间低平,形同一个喂马的长石槽,地名马槽儿埂。
逶迤的山路右手边是督军熊克武为他的父母亲修的墓庐,围墙随山起伏,房屋就地低昂,树木依势疏密,在这偏僻的山乡,俨然就是阿房宫。左边则是舞凤山,像一只凤凰展翅飞舞,山上是一座古庙,在浓密的树林中,露出彩色的飞檐、红色的墙壁、屋顶上晶亮的瓷质球饰。这在研经乡,俨然就是天宫。舞凤山在此地颇有名气,督军熊克武和名闻华夏的经学大师廖平都是在那里读书而得了灵气才一飞冲天的。翼坤也进过舞凤山的学堂,儿子文辉就在那里读小学。和四川常见的古庙一样,石板地面,大圆木柱,薄板壁,木梁,木桷子,青瓦。正殿有一尊大菩萨,偏殿有几尊小菩萨,门上有横匾、左右有对联,字都苍劲有力。古庙早已变成了学校,这时正有琅琅书声传出。翼坤听见读书声,又想起了文辉,五年多没见一面,这一次匆匆见了一面,又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她又看了一眼箩筐里的两个孩子,他们正在津津有味地吮着吴七哥给他们买的“巴巴儿糖”──一种把沙糖熔化后凝成圆形以小竹签作柄好拿又不脏手的食品───心里一阵酸楚、一阵茫然。紫云还能回来吗?我能把这三个小东西拉扯大吗?他没有把握。
她换了一下肩,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天无绝人之路。”中伟不懂,问:“天上有路?”文刚说:“地上才有路。”马槽儿埂下来的这一段路,都是梯田,路都在田边;放眼望去,两边都是并不高的浑圆的群山;虽然已是深秋天气,山上依旧树木葱茏,田边仍然野草茂盛,间或有人家,都在碧绿的竹林里。母子三人看着家乡的青山绿水,说着闲话,不知不觉便到了断桥河。这条河古称涌斯茫水,从松峰场发源而来,直向井研县城奔去。据老人们讲,这里原名石稳河,修桥总是垮,往下游两百米处就有一座宽大的石桥,不过早已垮塌,现在还能看见宽大的桥面和一堆巨石,因此被人称为断桥河。断桥河只有30来米宽,桥上已经有了一座窄窄的石桥,桥面铺着两尺来宽、四五尺长的石板;下面用丈把高的大石柱撑着。现在是枯水季节,桥面离水面有五六尺高。断桥村的人,就住在桥的两边。挨研经的这一边,叫邱家坝,一坝良田。过河那边,是一面平缓的长坡,不到两里路,全是梯田梯土。白翼坤叫两个小孩扒稳箩筐口,慢慢挑着孩子过了桥。过桥后的路,两个孩子都能找了,孩子们直嚷:“自己走,自己走!”
翼坤放下挑子,抱出两个孩子,孩子们直向坡上爬去,过了乱坟坝,到了鸦鹊口,远远就看见了自己的竹林茅舍,很快就到家门口了。这房子,坐落在断桥村的最高峰——石包山。四面都是沟谷,这里称为“冲”,层层梯田梯地从谷底直延伸到廖紫云的家门口,正对着的这个冲,名叫白毛冲,古时候,曾经天降白毛,长尺许,因而得名。从右手边数过去,分别是岩洞湾,有水井清澈见底;周寺沟——这可是六百年来,廖家的发祥地——与大河井连界;石骨湾,与柏杨嘴连界。这里虽是浅丘地带,却沟壑交错纵横,山丘星罗棋布,而山峰几乎都是一样高,你随便站在那里,往四处望,螺髻形的山,都形成一个圆环,包围着你。一层层的梯田梯地,直入白云深处。而这里的梯地里都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石骨,称为石骨土。这种石骨的形状大小,大多和带壳的花生差不多,色白而坚硬。而地边田边,都长着柏树、桑树、桐籽树、乌臼树。而乡亲们的住房周围,一定是一片竹林,几株水果树和大片蔬菜地。这里的水果树以桃、李、梅、枇杷、梨、柑子为主。廖家的门口就有一株巨大的老柏,粗可合抱,高入云霄。
以前竹林里是很大的一个四合院,紫云的父亲廖德元,有几十亩土地,开着油房,做着生意,请有十几个长工,门口的炭灰堆积如山。廖紫云是老么,到紫云手上,家道中落,先遇强盗入室,后遇一场大火,现在只在旧址上盖起几间茅舍,住着廖紫云和他的侄子廖发祥两家。中伟两弟兄看见半坡上的竹林里露出一角的草房就大声叫着“到家了!到家了!”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地向自己的家跑去。这两个孩子都是在这间草房里出生的。翼坤夫妻本来打算暂住一段时间再盖好的,谁知日子越过越穷,这里也就成了他们永久的栖身之所。
两个孩子已经到了竹林里,翼坤还在大路上。路下边正在扯猪草的王五娘发现了白翼坤,高叫道:“廖幺娘,走人户回来了?”“王五嫂,该吃夜饭了?”“太阳还高着哩。廖幺哥没回来?”“他……”白翼坤忽然想起,可不能说实话,一个说不清男人去向、死活的女人,遇到的麻烦就更加说不清。她于是说:“他留在新津外婆家做生意了。”“那才好哩,又给你找大钱回来。”“什么大钱哟,糊糊口罢了。”她们的问答,惊动了左邻右舍,大家都出来问长问短。石包山大多数的男女都是盼望她回来的,这不但因为她见多识广、歌声清脆、言谈得体,更重要的是她遇事能拿出办法,有胆有识,嫉恶如仇、能言善辩,有了她在,乡亲们感到心头踏实胆子壮。白翼坤答应着乡亲们的问话,慢慢向家里走去。
大路向右一个急转弯就是一个软脚坡,坡不长却很陡,她站在坡上回头望了一望,白毛冲如巨大的阶梯斜立在家门口。冲里梯田闪着银光,两旁梯土涌着翠绿,田边地边参差错落的几株柏树,主干上的枝丫都剔得光光的,只有树顶有细枝浓叶,活像伞盖一般;地边还有几株巨大的乌臼树,叶子已经发红,枝丫上结满雪白的乌臼籽,四周山岭虽不甚高,却都形如螺髻,每一座山都浑圆而极有层次,山岭与山岭之间又都被山岭延伸出的许多链条似的山埂、土梁连在了一起。这样灵秀的土地,不会没有办法的。她走进了竹林,一条小路通到了院子里。
这个院子看起来很不协调。坝子南边的草房像一只抱鸡婆,向外拖着尾巴,这就是白翼坤的家。东边是正房,却一分为二,南边属于紫云家,而北边属于紫云的侄子廖发祥家。阶沿却又高大又宽阔,地坝是三合土的,四四方方,显得大方气派,翼坤这边的阶沿上还有一个巨大的水缸,是大石板作壁,三合土作底的,能装下五十多挑水。中伟弟兄早到了院子里,翼坤的侄儿媳妇万大嫂迎了出来,热情地招呼着:“幺婶回来了?”
这女人姓周,虽说是侄子媳妇,年龄却只比翼坤小1岁。她的丈夫,大名廖发祥。发祥的父亲是紫云的三哥。发祥还在八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去做鸦片生意,怕被人发现,就把鸦片放在一节猪大肠内,再塞进肛门里,却没能取出来,回到家里,惨叫了三天三夜,才圆睁着两眼离开了人间。发祥的妈妈,年纪还轻,丢下三个麻饼儿改嫁了。发祥只比紫云小两岁。就和紫云一起生活。因为廖发祥小名万儿,乡邻们都把他的妻子叫作万大嫂。万大嫂,高挑个儿杨柳腰,眼圆脸红嘴儿小,颇有姿色,发祥虽个子瘦小,却能言善辩,非常能干。万大嫂把钥匙交还了翼坤,翼坤感谢着,接过钥匙,挑着箩筐打开了自己的家门。
万大嫂却还站在地坝里,向竹林方向望,她有些诧异,怎么没见紫云叔呢,她又不好直接问翼坤,就进屋抓起一大把花生喊道:“中二哥、文三弟,饿了吧,吃几颗刚挖起的花生。”翼坤在屋里收拾,嘱咐两个孩子说:“谢谢大嫂!”万大嫂把花生几颗几颗地给两个孩子吃,小声问:“你爸爸呢?”“被抓走了。”万大嫂吃了一惊。“被,什么人,抓走了?”两个孩子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翼坤在屋里喊道:“中伟、文刚,去扯点猪草丢给猪,我去挑水。”翼坤挑着桶出去了,两个孩子也跑回家拿小镰刀。万大嫂走到阶沿边问:“三弟,你爸,在哪里,被什么人抓走了?”她知道老三人虽小,却说话清楚。文刚说:“在回来的路上,四个人。”两个孩子,抬着个小圆篮出去了。
夜里,翼坤母子三人围着放在桌子上的一盏桐油灯闲坐。这种圆形的铁灯盏,只有半个大橘子那么大,遍身油腻腻的,前边有一个稍微突起的嘴,后边有一个翘起的尾巴,是方便手拿的地方,中间是空的;一根不长的灯芯,浸在半盏油里延伸,灯盏的嘴里冒出花生米大小的火焰。火焰不时轻轻地摇曳。翼坤说:“你爸会回来的,你们不能给别人说,别的人知道了,你爸爸不在家,会欺负我们的。”文刚说:“我给万大嫂说了。”翼坤眼里闪出责备的光:“她问了你?”“是的。”“不能再给别人说。你爸不在家,你们一要特别听话,二要帮妈妈做事情,扫地,扯猪草,都算你们的;还要捡柴,竹林里的笋壳叶,掉在地下的干树枝,干蔗壳,别人砍掉了的黄荆条,黄豆秆,砍了包谷秆剩下的桩桩,地下扔的小竹片,小木棍,都可以捡回来当柴烧。”
“妈妈,我听话。”文刚说。中伟问:“妈妈,晚上还讲故事,好吗?”“讲,你们听话,妈妈还要多讲些给你们听。”翼坤让两个孩子自己洗了脸、洗了脚,自己脱衣服上床睡觉后,把春晴背在背上,把纺车抬到床前一边检查上油,一边给孩子们讲岳飞的故事,直到孩子们进入梦乡。翼坤虽然疲倦,但却无法成眠,紫云在哪里?他还能回来吗?她该怎样把孩子们拉扯大?她想了很多活下去的方案,但都像水中看月,镜里看花,并不知道实在的东西到底如何。她到床边上看着两个孩子熟睡的模样,摸了摸他们的脸蛋,一串泪珠,滚滚而下。
又过了两个月,将到年关了,不但紫云杳无消息,连文辉也没有信来。大约是年关将近,人们都想把钱用来使年过得有个年样子的缘故吧,翼坤纺出的线,连续三场没人问津。翼坤在家里徘徊,她知道,一个男人生死不明的女人,要把这么小的三个孩子拉扯大,那遇到的三灾八难,恐怕不一定就比唐僧取经路上遇到的困难少。她还要想点什么法子,靠自己的力量再换点钱来买几尺布,给两个孩子各缝一件衣裳;还该买点沙糖,让孩子们吃两顿甜汤圆。猪,现在卖不起好价钱,还太瘦了些。红苕,只有半窖,四、五百斤,人和猪都要吃;一百元一斤(当时的一百元相当于解放后的一分钱),不划算,也不能买。谷子,只有两三百斤了,绝对不能动,到了枯月,还不知道怎样过呢。她盘算着,被什么绊了一个踉跄。她站定一看,是一把扫帚。她把扫帚抓在手里端详,要过年了,这东西好卖。她赶忙坐到阶沿上,把扫帚拆散,又照着样子扎好,反复了几次,觉得不难。后阳沟阶沿上还有几大捆高粱秆,本是拿来当柴烧的。竹子,竹林里有的是。她立即操起弯刀,砍回一根隔年青竹子,坐在地坝里剖竹、启篾。
中伟背着春晴,约起文刚也来围着看,发祥也来帮忙、指点。发祥大儿子青华、二儿子长安、五姑娘翠香也都来凑热闹。廖发祥给翼坤说:“幺婶,我剖篾,你扎,篾条可以套在磨子把上;只用手,使不上劲,扎不紧的。”翼坤照他说的办,将一丈把长的篾条一头拴在磨子把手的眼里,另一头握在手里,把高粱刷几根一束放在篾条里,从紧靠高粱穗的禾秆处捆扎起走,一会儿工夫,一把扫帚就扎好了。翼坤拿在手里,将高粱穗子按均匀,再用细篾编织稳,一把扫帚就做成了。她弯腰扫了两下,笑着说:“还像把扫帚吧?”十三岁多点的五儿翠香,长得和她妈妈一模一样,只矮瘦些,她把扫帚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说:“穗子不整齐,可以剪掉些。”文刚不知从哪里捡来一把破扫帚举在手里说:“妈,你看,好齐哟。”
翼坤看了看说:“翠香、文刚都聪明。”翠香说:“我来剪!”边说边跑进屋拿出一把新剪刀来,万大嫂想说会把剪刀剪钝的,又怕翼坤多心,趁翼坤埋头扎另一把的机会,直给翠香递眼色,翠香弄得莫明其妙,呆呆地望着她的妈妈万大嫂。万大嫂说:“你让幺奶奶剪,你能剪齐吗?”:“我能剪齐。”翼坤也怕被她剪坏了,放下手里的活说:“我来,我来。”她拿起剪刀,唰唰唰,几下就剪齐了。万大嫂在旁边心疼得要命。白翼坤扎起了兴趣,吃了午饭,背着春晴又继续干。她叫中伟弟兄趁天气好,再去捡点柴回来。
冬天的太阳虽然是淡淡的,总比没有好。中伟背着一个牛嘴笼大的小背篓,那是他爹编来给他们背着玩的。文刚提着一个圆篼子,那是农妇们装鸡蛋提着卖常用的家具。他们刚走出院子,就听见母亲叮咛道:“走粪坑边、崖边,要小心,不要走远。”两弟兄答应着,蹦跳着向外走。连接院子和竹林的小路只有四、五十步,路的左手边有三个大粪坑。挨近竹林的那一个,四边都有丈把宽,也有丈把深,都是用青条石砌成,中间还有小桥,只有一尺宽,以前那上面是一堵高墙,现在没有了墙,也没有了屋,粪坑也不再装粪,只装着清汪汪的水,可以洗衣服、淘红苕、灌溉庄稼。紫云还抓了些小鱼来养在里面。两弟兄走这里过时,总想站在小桥上去欣赏水中的鱼儿游,翼坤经常跑慢了,或忘了叮咛,见他们走到小桥上去而吓得胆战心惊。两弟兄的屁股上都重重地挨过好几巴掌,他们走这里过,不管父母亲在不在身边,都只敢回过头来留恋地张望了。
这两弟兄,虽是亲兄弟,长相可不同。中伟是长脸,小眼睛,单眼皮,样子并不乖,智力也一般,总把话说不清楚;已经满了4岁;文刚是方正的脸,大眼睛,双眼皮,显得很有灵气,智力好,话说得有条有理,特别逗人喜爱,他比中伟二哥小一岁半。两个孩子都穿着母亲用大人的衣服改成的对门襟小衣裳,而裤子,都是背带裤,是专门扯来的白色的家机布,有铜钱那么厚,再用乌臼叶子煮水染成浆黄色的。两弟兄都喜欢唱歌,嗓音都好。
他们走进竹林里,这儿可是孩子们玩耍的天地。且不说那夏天的笋子虫,就是砍了竹子剩下的竹节中,就有说不尽的乐趣。竹节下雨后会装满水,中伟、文刚兄弟会将螺蛳壳穿上一根极细的竹枝,做成粪瓢,伸进竹节里把水舀出来,学着大人给小草施肥。两弟兄在竹林里捡了几片笋壳叶,就玩这种游戏,玩累了才站起来,看着大路上那株巨大的柏树,树干比大水桶还粗,青枝绿叶,耸入云霄。文刚听妈妈讲了牛郎织女的故事后,满以为爬上树梢就能进入天堂,见到织女妈妈。
他们见太阳还高悬在空中,就相约踩着太阳透过竹叶投下的金色的小圆圈走出竹林转到了房子背后的小山坡上。他们用镰刀砍着黄荆突出的根,这东西很脆,既好砍又好烧。砍累了,他们又捡地里砍了包谷秆剩下的根。他们来到后边山下,这山只有两个大人那么高,长长的,活像一艘巨轮,和廖家的正房子隔着一片几丈宽的坟地。从这里上山,其实本没有路,只是廖家的孩子们,为了贪便宜,用手攀藤附葛,用脚在崖上蹬出的一道斜斜的白印,好像轮船抛下的一根缆绳。中伟和文刚,抓住突出的石头、露出的树根、拖下的藤蔓往上攀登。到了山上,两个孩子裤子的膝盖处都已磨得灰白。小孩子们是不会去理会这些的,况且这山上的乐趣,又不是竹林里可以比拟的:
山上的沙地里竟然有数不清的小贝壳,只有拇指大小,大多是扇形的。这山上也有石骨,和小贝壳混在一块,活像满天的繁星。两弟兄捡起来看,看了就扔,扔了又捡。而这座山,也是断桥村的最高峰,文刚玩得够了,直起腰来,看着四周的点点山峰、层层梯地、条条山路、座座农舍。他抬起头来,看天上,白云朵朵,天空蓝得耀眼,有老鹰鹞子在天空盘旋。这时,他的眼睛落到了通往研经街的大路上,弯弯曲曲,像一条长蛇。
这时,文刚突然大叫了一声“伯伯”,便直向崖下梭去。中伟抬头一看,大路上一个人,正向这边走来,果然是伯伯,他也叫着梭下悬崖追上去,随着文刚向大路上跑。翼坤听见孩子们大叫着“伯伯”也情不自禁地丢下手中扎的扫帚向大路边赶来。等她赶到竹林外的陡坡上时,她看到两个孩子都呆呆地望着那个人的背影:圆头、长颈、阔背膀、兰土布短衫、黑土布裤、草鞋__真有些像她的丈夫、他们的父亲,不过她一眼就看出了,这根本就不是。“回去!”翼坤一声大吼,回头匆匆进院子去了。孩子们都吓得不敢吱声,提着柴,扁着嘴,抹着泪,向家走去。
晚饭,吃红苕下酸菜。娘母三人都没有胃口。中伟、文刚差不多又问:“妈,伯伯怎么还不回来?”晚饭时,廖文刚又问:“伯伯怎么还不回来?”翼坤虽然一想起就心惊肉跳,已经两个多月音讯全无,但还是淡淡地回答:“会回来的。”她也感到,这样的回答越来越没有力量。她洗完碗筷,督促孩子们洗了手脚,让他们睡着了,才又到院子里借着淡淡的星光扎扫帚。一共扎好了十二把,她才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