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往新津去一路艰险 到外婆家全家欢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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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有童年,廖文刚也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石板路,不知哪里是尽头。文刚在妈妈的背上,一颠一簸地望着前面的石板路,望着石板路两旁越来越高的梯土和山地里浅浅的碗豆苗,望着地边越来越高的柏树和远远近近不时出现的茅草房,心里有说不出的新奇。这是1947年深秋,廖文刚两岁半,他不时回过头来看一眼跟在后面的父亲,他叫廖紫云,这年47岁,个子不高,长得壮实,毛蓝布长衫,麻耳草鞋,一脸的慈祥,挑着一担小箩筐,扁担颤悠悠地闪着,箩筐里一头装着文刚的二哥四岁的廖中伟,另一头装着睡着了的四妹春晴——她还未满半岁——和一家人的锅盘碗盏。秋风吹着,凉悠悠的。路边的菊花,黄灿灿的。没人想说话。
“妈妈!外婆的屋,还有好远?”两岁多点的文刚不满寂寞不知愁,打破了沉默。
“还早,还早!”他爸爸在后面气喘吁吁地回答。
“饿了!”“我也饿了!”二哥附和着弟弟说。
“饿,饿你个妖精!翻不过这座山,就别想吃饭!”他妈妈嘴里,不容易出现温柔的字眼。她,名叫白翼坤,36岁,个子比他们的父亲稍高,宽额方脸,浓眉大眼,英丹布套装,草鞋,脚步咚咚地响,显得很有魄力。漆黑蓬松的短发已经被汗水沾在了白晰的脖子上,正冒着热气,文刚尖起嘴巴吹着,妈妈浑然不觉,迈着大步往前赶。
面前的那座山,真高真大。深草、大树盖不住的黑褐色的岩石,呲牙咧嘴,像怪兽魔鬼,石板路已经被它们吞掉了,只拉下了一条细细的黄泥路,象一条长蛇,在山里钻来钻去,除了山林还是山林。文刚叫肚子饿已经叫累了,便没劲地睡着了。他醒来的时候,只见父母亲和二哥都坐在山崖下,头上是纵横交错的藤蔓,地下是枯叶野草,三个石头一个锅,锅下枯枝燃着,锅里水开着。他还在妈妈的背上,而母亲坐着怀抱小妹在喂奶,文刚喊着:“下来!下来!”廖紫云马上跑过去解开被单,文刚急不可耐地从翼坤背上梭下来,直往锅旁边钻。紫云慌忙站起把他的膀儿抓住,大吼道:“烫!烫!”翼坤说:“想死呀!”文刚这才乖乖站定,笑微微地盯着锅里翻滚的红薯和跳荡的米粒。翼坤站起来,拉着文刚的手说:“睁大眼睛看汽车,轰轰轰轰,像老虎叫。”
“会咬人吗?”文刚问。“会咬人!”比文刚大一岁半的中伟二哥说。
“我咬汽车!”文刚说。大家都大笑起来。翼坤说:“文刚有出息,眼睛大,耳朵大,胆子也大。”
吃过饭,这一家子又背的背、挑的挑,上路了。翼坤忽然骂道:“龟儿子,廖紫云,不打你妈的鬼摆子,桂华儿死得了吗?不是你打摆子把钱花光了,桂华不死,得有三个文刚那么高!”廖紫云只是笑笑,并不回答。文刚觉得妈妈的话音有点凄惨,就说:“桂华乖吗?”“乖,脸儿粉都都的,像我,像朵荷花儿似的。”“我也乖。”文刚说。中伟说:“文刚不乖,昨天还扯我的耳朵呢。”文刚说:“没有呀!”
忽然看见山下似乎是一个很长的坝子,一个怪物在里面奔跑,烟尘滚滚。翼坤忙说“汽车,快看,汽车!”文刚看见,圆圆的脚,方方的肚子,巨大的眼睛,卷着一路的黄尘黑烟,向这边扑来,只觉得这东西可怕极了。看见汽车,一家人都来了劲,一会儿便到了马路上。一辆汽车迎面而来,翼坤叫文刚快看,文刚却把眼睛紧紧闭上了。紫云赶上来说:“你不是要咬汽车吗?怎么看都不敢看了?”文刚紧紧搂着妈妈的脖子,闭着眼睛仔细地听着汽车的怪叫,并不回答。翼坤说:“三娃子叫‘老虎心,兔子胆。’”
他们沿着马路走了一段,又岔入山路走。等他们再看见马路时,却看见一辆载人的汽车停在路边。离车几十步的长满黄菊花的山坡上,一些穿得五花八门的人端着枪,举着刀,散乱地站着,大声吼叫:“把钱交出来!”那些人整齐地站着,一动也不动。父亲颤抖着声音说:“在,在,抢人啦,快,快退回山上去!”这一家人慌忙车转身折回山林里,在草深林密处躲起来。文刚瞪着圆眼睛,奇怪地向汽车方向望去。
“妈……”文刚本来想问,人还敢抢汽车?“别说话!”父亲赶忙制止。看见父亲这样紧张,大家都大气不敢出。小孩儿本憋不住,偏偏中伟的脑袋下是一丛盛开的菊花,中伟看见了,摘一株在手里一扬一扬地向文刚招摇,文刚大叫一声“妈!我要!”慌得翼坤急忙用手掩住文刚的嘴,小声而严厉地呵斥说:“中伟!屁股痒了!”中伟反而大哭起来。春晴也哇哇直叫。紫云慌忙用手把中伟的嘴蒙住。翼坤也赶忙把奶嘴塞进春晴的嘴里。土匪听见了动静,有两个人向这边走来,一个端着枪,一个提着刀,都穿着老百姓衣服,破破烂烂的。他们望了望浓密的树林没敢深入。这一家五口,虽在秋风里,也吓得大汗淋漓。一会儿,汽车轰隆隆开走了,他们一家正弄不清是福是祸时,那一群人向这座山上走来了。只听他们说:“山上有人!”“都给老子滚出来!”这一家人都不敢动。“不自己出来,老子搜出来就宰了!”文刚的父母亲只得颤抖着站起来说:“我,我,我们是过路的。”“都下来!”。紫云只得挑着箩筐,拉着两个孩子、翼坤抱着春晴,提心吊胆地到了马路上。
一个粗大个儿看了看箩筐里,只有一个小铁锅,几个碗,几双筷子,几斤米,还有十几个红苕,便问道:“要饭的?”“不!去外婆家。”文刚说。“呵,这小把戏还真乖。”
“放了我们吧,老总,我们都是穷人,没什么孝敬老总的。”这些人把大人小孩反复看了几遍,粗大个儿才说:“去吧。”一家四口,这才真像漏网之鱼,慌忙朝大路奔去。受了这番惊吓,累和苦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们议论着、庆幸着,饿了自己煮点东西吃,天晚了找穷苦人家借宿一夜,又走了三天多。
他们走完了崎岖山路,进入了新津地界,一望无涯的田野,平平整整,麦苗、荞子绿油油的,江河纵横,波浪滔滔。翼坤高兴地说:“再半天就到外婆家了。你舅舅的歌,唱得惊山映水的,好好学学。”中伟、文刚都来了精神,问这问那,不肯住口。“要看见你们大哥了,中伟、文刚没见过,五年了,该还记得我们吧?”翼坤说,“遇到你这样的老者,真是瞎了眼睛!”她的眼圈儿也红了。“哎!”紫云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暮色苍茫时,他们到了岳店子街上,小青瓦房木板屋,街面铺着青石板,有一株黄葛树高入云天。从街尾一个小巷子穿过去,就到了外婆的家门外。左手边是南河,绿波宽阔,碧涛涌动;河边是长长的鹅卵石带,远远望去像无数的馒头。右手边则是一片竹林,归巢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翼坤抱着春晴走,紫云挑着中伟和文刚走。刚进入深深的竹林里,文刚就听见了奇妙的声音,似乎从天外飞来,像敲铜元似的,又像山沟里缓缓的流水声,文刚问:“妈,什么在响?”“是你舅舅在按风琴。”白翼坤激动地说。穿过一大片竹林,眼前出现了一道极其高大的门,门上整齐地排列着四排酒杯大小的铜钉。门上用篆字写着一副对联。
上联:孔方兄与我无缘我懒去寻他休怪他不亲热
下联:释伽佛敬他做甚他既能度我何须我去修行
横批:愧无忠孝报朝廷
对联的字,都是烫金篆书,不仅廖文刚兄弟看得眼花缭乱,就是紫云也不知所云。只有白翼坤听他父亲讲过,这是一位前清官僚写的,表达他不爱钱,不信佛,隐藏着只信孔夫子的意思,可是,自己却不忠不孝,不能报效朝廷。表面上是自责,实际是在写自己处在社会变革大潮中,安贫乐道,不能有所作为的无奈和苦闷。这宅子几经变迁成了一位旅长的外宅,因为陈旧,才转租给文刚的外公白仲清一家居住。
廖紫云一家子小心翼翼地进了门。满院子响着风琴声。翼坤刚刚跨进院子就把春晴扔给紫云抱着,哭喊着“妈……”向阶沿上奔去。文刚抬头看见阶沿上有一个瘦小的老大娘,在迟疑地张望。文刚还不认识,这就是他的外婆赵良慧。“哪个?大女子?大女子啊……”那大娘哭喊着奔下阶沿抱住扑过去的翼坤,哭成了一堆。风琴声停了。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的一群人陆续从各间屋子跑了出来,里屋还有一个很大的声音发问:“哪个!哪个?大女子?”随着问话声,一个高大白胖的老者扶着墙走出来,文刚当然也不认识,这就是他的外公白仲卿。翼坤又奔过去扶住,泣不成声地喊着:“爸……”穿着西装革履、身材高大的人大声说:“怎么都只顾哭了?好不容易一家团圆,该高兴才是呀!”这就是舅父白翼翎。闻声跟着出来的,还有七八个人,有大人,也有小孩。大家都围着翼坤劝慰。
显然,文刚父子四人被冷落了。他们痴痴地站着,也不知该做什么、该说什么。春晴也不哭,张着眼睛看着。文刚兄弟来到了母亲不只描述过三百遍的外婆家,见到了虽没有见过面却被母亲早就讲得活灵活现的家婆屋的亲人。他们看着这高大宽敞的四合院,棱角分明、又宽又高的阶沿,窗户上还糊着纸,门枋上还贴着字,院坝边还种着花,以为这大约就是妈妈故事里的人间仙境。文刚望着那个瘦小的大娘想:他就是外婆吗?妈妈说她最爱我,怎么只顾哭,不理我们?那个大白胖子肯定是外公了,眼睛瞎了,看不见我;高个子一定是舅舅,好神气,妈妈说,穿得巍呀堆的,不假;戴眼镜的女的,可能是舅娘吧,戴副眼镜,斯斯文文的;像妈妈的,四姨吧?头发浓密,满脸精神,声音很脆。
这时两个小孩向文刚他们跑了过来,紫云端详了一阵,忙给中伟、文刚说:“快呀,快喊莎晴表姐、剑雄表哥!”紫云其实并没有见过,只是从书信来往中得知而推测的。这两姊妹穿着讲究,长得壮实,长相和文刚差不多,只不过显得更健壮些。中伟吓得缩着头,不敢吱声,紧抱着父亲的腿,文刚却清楚地喊着:“莎晴表姐、剑雄表哥!”
一个瘦高个子走过来了,穿着背枪的人穿的那种衣服。后面还跟着一个女的。女的就是四姨白翼祥,男的是四姨父李仲伦。“快喊四姨父、四姨!”紫云慌忙说。文刚喊了声“四姨父”,声音挺大。中伟呆呆地望着,不敢出声。四姨父弯下腰来拉着两个孩子的手说:“又添了两个小侄子,真乖!”亲戚们这才又向他们围过来,七手八脚地把他们拉扯进了屋子里。外婆挤进来抱起中伟看一看,又抱起文刚看一看,说:“那孩子━━”“叫中伟”,母亲介绍说。“猴子脸,像廖家的人;这孩子,乖,方面大耳,像我们白家的人。”母亲说:“老三叫文刚,生他的时候,梦见我拄着一根雨伞的架子叮当叮当在地下走,忽然地下裂了条缝,钻出一个东西来,像小豹子,直向我身上爬,房子顿时像开了天窗,碗大一颗星星落在我的怀里,我吓得大叫,一惊而醒,去小解,不知不觉就生下了他,不哭不叫,小嘴啃着拳头。”“那,这孩子会有出息的。”舅舅说。大家都挤过来看文刚。“怎么不见老大呢?”翼坤问。“他住校,不回家。明天我去叫他回来。”舅舅说。只听胖老头大声说:“都进屋坐!来了就好!”
大家于是到了堂屋里。里面放着太师椅、木椅、竹椅、长板凳,放得有些散乱。外婆招呼大家坐,亲戚们问长问短,紫云和翼坤择要回答。见面的热闹之后是吃饭,吃完饭,洗涮完毕,大家又坐在堂屋里闲聊。外公说:“廖紫云儿,五年多都不来一趟,信也不来一封,我们还以为廖家人死绝了呢!”翼坤大声说:“穷啊,走不起。写信,你们看了也揪心。”
外公说:“穷,现在知道穷了?不听老人言,难免受饥寒。老子八次叫你改嫁,你就是舍不得这只脚猪!”翼坤一听火冒三丈:“眼睛都瞎了,还说这种没良心的话,那些年,到断桥河来,几个月几个月的住,你可没有叫过我改嫁!”外公桌子上一巴掌:“老子没良心!你山隔几十座,路隔几百里,来找我做啥?”白翼坤说:“现在廖紫云穷了,可不是来投靠你的!”文刚、中伟见母亲和这个胖老头吵架,吓得不知所措。廖紫云却笑嘻嘻地坐在那里,仿佛他们吵的事情和自己毫不相干似的。
四姨白翼祥说:“这一家人好不容易见回面,每次见面就吵。是不是不吵就没有话可说呢?那些年,我和哥哥,经常去断桥河,我们读书的钱,都是大姐给的,爸,怎么还说这种话!”外公白仲卿说:“好好,你们都翅膀长硬了,都是老子不对!”外婆说:“白家的种草就是这个样子。”四姨父李仲伦说:“一家人,不要说那些勾勾刺刺的话。”舅父说:“穷,说不定还是好事哩,可能穷人会有分田分地的一天。”“胡扯!”外公似乎已经忘记了才和大女儿口角,又到这里来开辟战场:“白翼翎怕是读书读晕了,人家辛辛苦苦挣来的地方,肯分给你?”舅舅也不回答,昂着头回自己的屋里去了。白翼坤问:“没见着三妹,她过得还好嘛。”外婆回答道:“颜茂廷,人很能干。勤扒苦做,吃的不成问题。”四姨说:“前天我还和妈去了青云寺,三姐白翼贤,有四个小的了,长真,还有一个叫颜泽玉,一个叫颜泽云。小的叫花颜泽凤,就有春晴这么大。”大家又闲谈了一会儿,孩子们都在大人的怀里呼呼睡着了。外婆安排了住的地方,外婆和四姨睡一床,翼坤领着中伟、文刚睡外婆的床,父亲和四姨父李仲伦睡一张床,大家才各自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