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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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之外,太极殿宫院中群臣伫立。
他们个个正颜厉色,并默契地在今日没有佩戴任何颜色鲜亮的衣饰,与青灰的宫城形成一幅晦暗的画。
候立的人群正前方站着当今圣上,帝王衮冕也无法遮掩她的另一重身份,一个女人。这位钟鼓馔玉的女皇因国步艰难而形容惙惙,她是质弱的女儿,却以并不宽阔的瘦瘠飒然地撑起王朝的殿梁。
一炷香前众人就已经等在这里,春寒料峭,站得稍微久些其中老弱就有些受不住了。然而陛下带头等候,没人好意思要歇,只是望眼欲穿,盼着赵将军的棺椁快到,好尽快结束这一场折腾。
大部分人对赵雁声之死都一声叹息,但也只限于这一声叹息。他们当然为夏国失去一员大将而扼腕,那是因为无人守国门一旦王朝倾覆,他们现在拥有的都会变成镜花水月。若不是大义压头,有几个会在这时候真心实意地站在这里哀悼?
队伍的到来让沉闷的百官精神一振,齐齐抬头看去。群臣皆知赵将军的女儿一道被接回京,这会儿将要见到真人,不免被勾起好奇心来。
车中钻出来个健硕挺拔的少女,眼角曳了一条蜈蚣似的长疤,让人看了忍不住在心中“哎哟”一声。赵将军的女儿竟然长得这样大了?不对,这岁数不对啊。赵将军今年才二十六七,怎么能有个十五六岁的女儿?
注意到江好下车姿势受限,众人再定睛看去,只见她怀中抱着个女孩。适才大家没留意这一点,因江好怕赵孤月脸冲着风,特意将她面朝内抱下来的,人们只见那小女孩圆滚滚的后脑勺。
文武大臣便想,这个该是赵将军的女儿了,只是没看见什么模样。
被一众盯视,江好却没再紧张,她一步步行得很稳,依照昨夜郭校尉的吩咐到他身侧站定。
郭校尉先下拜,江好在内的随行众人跟着下拜,齐声:“参见陛下。”自始至终她都抱着赵孤月,没叫人下来。
这样的动作在一些循规蹈矩的大臣们看来便是不懂规矩了。看那孩子也有三四岁的样子,竟然如此娇惯,连拜也不会拜吗?只是陛下没先开口,加上她赵将军遗孤的身份,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打赵孤月从车上下来,皇上的目光便一直落在她身上。九五之尊根本没将某些人眼中不懂规矩的行为放在心上,波澜不惊地抬了抬手。她身旁挂着合宜微笑的女人便心领神会:“诸位请起。”
一众人这才起身。
皇上的视线终于转向他处,江好无声地长出口气,虽然不会紧张,可是压力好大。
陛下审重地看过每一位归来的兵士,平静开口:“辛苦了。”
郭校尉语气沉沉:“将军身死,不敢言苦。”
这话叫人群中的几个臣子变了脸色,他们都是和谈的坚定支持者,郭校尉虽未提及“和谈”一字,可在他们听来他正是用赵雁声来点他们屈膝求和。
皇上听了这话却没什么反应,只道:“赵将军是大夏的脊梁,你们将他迎回,就是把大夏的脊梁找回来了,辛苦了。”
郭校尉这次没再谦虚,默然顺从。
陛下这话听在不同的人耳朵里是不一样的滋味儿。
慰问过兵士,皇上沉默地走向棺椁。棺材中并没有赵将军的尸体,连月赶路,再冷的天也阻止不了尸体腐坏,因此棺椁中只有装了骨灰的罐子和他死前穿着的一身盔甲。他的枪不知道哪里去了。
皇上停在棺前,纤长的十指施力掠过黑色的棺面,从右到左,双掌最终停在上面。她本应拥有拥有柔荑一样的双手,然而贴在棺材上的这双手却因为夙兴夜寐笔耕不辍地处理政事而遗下一层书茧。
她收回手,负于身后,背朝众人,对着赵雁声的棺材淡淡道:“赵将军为国捐躯,朕无从赏起,怜惜幼女,加封赵雁声赵将军之女赵孤月为太原公主,入宫教养。”
群臣队伍中最前方四人听到皇上这道口谕眼皮都未抬,倒有其他人站不住了,开口劝止:“陛下,自古以来并无加封外姓公主之例,您三思啊!”此话一出,顿时有几道帮腔之声响起,表示不妥。
皇上不疾不徐地转过身去,似乎并没有因为旁人的劝阻而有任何不快:“那便将赏赐加诸于赵将军的死后哀荣,以宗室之礼操办他的葬仪。孤女可怜,赐封京陵县主,入宫教养。”如此一来赵孤月的封赏的确被极大地削减了。
然而这下反对之声更盛,比方才喧腾许多。
因为朝中支持议和的人更多!一旦按照宗室之礼为赵雁声下葬,必定声势浩荡,为议和之事多添阻碍,是万万不能的。
皇上微漠地听着群臣争吵,不置一词。
“好了。”最前方四人中一直闭目养神的、看上去年纪最长者发话,“赵将军面前吵嚷,成何体统!”
一瞬寂静,适才争吵之人顿时面皮涨红,喏喏不敢言。他们这事做的是丢人,赵将军为国捐躯,他们却在他棺材前为他的封赏之事争吵,像什么话?
江好不由轻轻抬眼,偷偷去看发话那位。见那人站在四人中的最左,两鬓斑白,不苟言笑。他叫停众人后便重新耷拉下眼皮,睡着了似的。
无人敢言,沉默像是毒药肆意蔓延,叫人感受到一股无言的窒息。
片刻,适才发话的老者右侧的中年男人呵呵一笑,出来打圆场:“虽本朝并无加封外姓公主的先例,但事在人为,凡事不都是开了先河才有后来?赵将军为国捐躯,多大封赏也不为过。不过赵将军若还在,比起死后哀荣,他应当也更愿让活着的人过得更好。陛下应天受命,怜惜孤女,加封公主更显尊贤爱士,接人教养则是爱民如子。就请陛下加封赵女郎为太原公主,以慰赵将军在天之灵。”
这话说的老练,为皇上的破例找到了合乎情理的理由,让人拿不出话再反驳,同时也奉承了皇上一把。
很快地,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达成一致:“请陛下加封赵女郎为太原公主,以慰赵将军在天之灵。”
无论是被群臣阻止,还是口谕重新得到大臣们的支持,皇上自始至终未曾改色。她优雅又冷漠地轻启朱唇,宣布她的意旨:“依诸卿所言,加封赵雁声赵将军之女赵孤月为太原公主,入宫教养。”
这次没有反对之声。百官们甚至庆幸没有大办起赵将军的葬仪,不大会影响和谈。至于公主之事,只能说这孤女着实好命。这就是调和的魅力。皇上要直接封赵孤月为公主大家是不容易的,但是她要大办赵雁声的葬礼,大家便同意赵孤月做公主了。
若说他们这些大人有多嫉妒一个孩子那是不可能的,出言反驳一是因为不合规矩,二来则是更隐秘的原因,因为陛下是女人,所以她做出的每一个决定一些大臣们都会下意识先反驳。
江好听得云里雾里,一会儿封女郎为公主,一会儿封女郎为县主,听到最后好像是又封回了公主?至于皇上与百官之间、大臣与大臣之间的博弈她是一概都没有听懂的,只觉得最后那个为女郎请封公主的长者大概是个好人。
“该代女郎谢恩了。”她身旁的郭校尉低声提醒。
江好虽不明白许多事情,但有一样很好那就是听话。郭校尉叫她代女郎谢恩,她就老老实实照做,重新抱着赵孤月跪下谢恩。
“我代女郎谢陛下恩典。”
郭校尉传回的密信自然只有陛下与几位重臣看过,绝大多数臣子并不知道赵孤月不能言不能行之事。再见她从面圣起便被江好抱在怀中背对众人,纵然年纪还小,她一不行礼,封了公主还要侍女代为谢恩,大臣们不明所以,自然觉得她怯懦太过。
“谢恩这种事,哪里有让人代劳的道理?”
“正是。”
“说个谢字就好。”
……
赵孤月若还只是赵将军的女儿倒也罢了,但她既然被封为公主,尽管正式旨意未下,在众人心目中也已经是公主了,公主便不好还是畏畏缩缩。
江好脑袋腾地一热,跪在地上抬起头来慌张地环视居高临下俯瞰着她们的文武百官,不知所措。
皇上并未多言,叫人起来:“起吧。”她并未向大臣们解释许多,也是顾惜赵孤月的名声,四岁不能言不能行,传出去大多人要将她当作傻子。
依旧有人意见颇大,说起赵孤月性子怯弱,堕了她父亲之名云云。
江好一听不得旁人说女郎不好,二听不得旁人说将军不好。当下她两条忌讳都被人犯了,心中翻江倒海,不平之气在胸膛中搅动,喷涌而出:“诸位大人,口下留情。非是我家女郎不愿行礼,不愿谢恩,实在是不能。我家女郎不能说话也不能行走,请各位大人见谅!”
众人大惊,哗然,而后讪讪,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么回事,开腔过的皆在心中自责失言。得知赵孤月或许是个傻子后官员们反而没了刚才的尖锐,反而微妙地可怜起她来。当一个人足够悲惨,就会使得旁观者悄悄产生一种优越感来,从而失去敌意。
赵孤月僵硬而缓慢地转动脑袋,露出小半张脸。
人们见她皮肤白,眼珠黑,一副玉雪可爱的模样,不由一怔,发自内心地生出几分可惜之情。再被她澄澈的目光一瞧,刚刚搭过腔的人皆在心中生出个想法——我可真该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