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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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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观印象与客观实际,往往相差如霄壤,有别如云泥。比如郝白最喜欢的《水浒传》,发现从古到今都说各位英雄好汉是“逼上梁山”,但细数水浒一百单八将,基本上都是被“骗上梁山”的,或者说是“被梁山的人逼上梁山”的,真正被官府逼上梁山的,寥寥数人而已。

郝白站在明珠岭上,一脸懵逼,四顾茫然。一时之间,仿佛这明珠岭就是八百里水泊梁山,农家院就是聚义堂,猎枪就是朴刀,狗娃就是打虎的好汉,老支书就是宋江老爹宋太公,进进出出的公安和森林公安,则是禁军混杂着厢军的官军。至于他自己,可能是马前的喽啰,可能是贩酒的脚夫,唯独不会是遍地英雄中的一个——历史的尘埃,终究只是历史的一粒尘埃而已。

郝白看得清自己,却断不清案情,心绪复杂地下山,看苍山波涛起伏,感世事无常吊诡:范国増本应牵扯出自己,却不巧住院昏迷;狗娃本应供述出自己,却偏巧犯案逃窜。也许,真该去城隍庙烧烧香了。

返回时路过垴头村,郝白忽然想再到垴头村小学去看一看,因为将来如果一旦东窗事发,这里也就不能常来了。郝白在这里工作了三年,岁月留在此间,青山带不走,楚河水长流。一个多月前的那场洪水,用几十秒的冲刷遗留了永久的痕迹,到处是断树碎石,小学门口的断桥尚未修复,临时用粗粗的水泥管子和粗粗的砂石铺了一个简易桥,郝白走到一半,前后望了望,心说当时刘校长应该就是在这里罹难,忽然有些英雄失路的感慨悲怆。

已是暑假的尾声,学校大门紧锁,只见门口水泥地上用红色油漆写着两行大字:“欺负英雄家属,他娘天理不容”,落款是“刘炳牛校长家属血书”。朱红大字,无比醒目。门岗大爷朱伯出来,左右张望道:“我还以为是老唐又回来了,原来是小郝啊。”郝白问怎么回事,原来刘炳牛死后,垴头村小学来了新校长,新校长一方面极力抬高刘校长,张口“英雄刘校长”,闭口“好汉刘校长”,一方面调整人事关系,像每一个新任领导那样对本单位内部的既得利益重新分配,进把刘校长的裙带关系一刀刀砍断,安插了自己的羽翼。老唐先被架空,再被清退,心下不悦,常来滋扰,新校长趁着暑假避而不见,老唐索性找来油漆写了“血书”,还扬言要去北京上访告御状。

郝白故地重游,更觉物是人非。院中的柿子树,依旧茁壮生长,郝白见之,忽生桓温“木犹如此,人何以堪”之叹。虽才过去一年,但在这样的速朽时代,却如一晃十年,隔窗望着去年自己坐在那里写举报信的座位,如今也已有了新的主人,只是不知新的主人是否也和旧主人一样,从来的那一天起,盘算的却是怎么才能最快的离开。

郝白在校园里闲走,有人端着脸盆从水房里出来,身影婀娜,秀发未干,脚下凉鞋粉亮——正是苏岚。郝白自从浴室一别,虽是无心之失,但也做贼心虚,向来不敢直视小尹和苏岚二人,但此时偌大而空旷无人的院子,两人正面相遇,避不能避,只好相见。

“小郝啊,什么风把你给吹回来了?”苏岚略带惊讶。

郝白支支吾吾,低头看着苏岚的粉亮色凉鞋。

“怎么啦?难道是不愿意离开这穷山沟,还想回来不成?”苏岚一副大姐姐的样子,抿嘴一笑,调侃。

郝白打听过了,县里最近的拘留所距此五十里,说不定自己很快就要去那里住上一阵了,回答道:“也许不久就要离开了。”苏岚会错了意,更惊讶了:“是吗?好事儿啊!还是你们年轻人有办法。调到哪个学校了?”

郝白苦笑,摇了摇头。苏岚秀眉一轩:“跟姐姐我还保密啊,不想说就算啦。”说着想起什么:“哎,对了,那你要是调走了,小尹怎么办?”

“什么小尹怎么办啊?”郝白没听明白。

苏岚真有些生气了:“我们是老邻居了,小尹可是我看着长大的,那可是个好姑娘,你可不能对不起人家。”

郝白听了,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你不知道吗?自从上次你替人家挨了一刀,小尹就对你有点意思了。我听她说了,开始你好像对她也有那么些意思,不过她心里很纠结,迈不出那一步,毕竟,不想把大好的青春都扔在这山里——像我一样,唉。不过后来又听她说,你好像又没那个意思了,联系的也少了,你到底是几个意思啊?”

郝白被问得不知道什么意思了。

“你是不是因为上次小尹洗澡的时候,被个臭流氓给偷看了,就嫌弃人家闺女了?”苏岚继续追问,郝白欲辩不能,有苦难言,苏岚看郝白不说话,以为是默认了,继续说道:“没想到你年纪不大,还是个老封建!那有不是人家小尹的错,再者说,那个臭流氓,看样子也就是个半大小子,小屁孩子一个,当时又雾气缭绕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懂。”说着又恨恨地道:“你可能也听说了,你姐我,也被那个臭流氓给看了,为了这个事儿,你姐夫好几天都没和我说话。唉,天底下男人都一个样儿。”

郝白听苏岚从自己的视角还原当时浴室情景,一时惊,一时愧,不知道话怎么接,郝白心说这时候来个电话就好了,能不着痕迹地缓解一下尴尬。

没想到电话还真来了,党政办洪主任声如洪钟:“小郝啊,在哪呢?马上回乡政府一趟,武书记找你有事。”

郝白心说,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郝白又看看了四围青山,看了看把青春奉献给大山,把身体奉献给校长的苏岚,依依不舍地转身而去。

路上,郝白想到了逃跑——像贾主任、狗娃那样,逃之夭夭,逍遥法外。离乡政府越走越近,这种念头越来越强烈。在乡里的主街上,郝白看着西出邻省的公交车,伸着胳膊要拦,最后时刻却又缩了回来。

郝白边走边张望,快到乡政府,发现门口没有警车,想必警察应该埋伏在院内;进了大院,发现大院里也没有警车,想必埋伏在武默三的办公室;到了武默三办公室门口,洪主任见郝白来了,赶紧让他进去,进了屋,发现屋里也没有警车,屋角落倒是有一张床,但想必警察不会埋伏在床底下。

“小郝啊,和你商量个事儿。”武默三站起身来,一副不容商量的样子,郝白忽然明白,这是武默三要劝他去自首。

“想不想换个地方?”武默三试探性地问。郝白估计武默三会给出三个地方——公安局、拘留所、纪检会,任你先选一个。

“组织马上要调我到县教育局去工作,这下我也到了你们教育系统啦。”武默三说正事还不忘秀一下自己的幽默,继续说着:“组织这样安排,主要是让我去处理马万里留下的烂摊子。我思来想去,想把你一起带过去。一来呢,都是教育系统,调动起来方便一些;二来呢,我很欣赏你,能文能武的,而且咱们算是比较熟悉,工作上不用磨合,用起来方便一些;三来呢,处理教育系统这个窝案,你情况也比较熟,有些事方便一些。”

武默三“三个方便”说完,郝白恍然大悟,原来不是祸从天降,而是喜从天降,眼看好几年的“进城梦”,马上就要实现了!武默三让郝白和家里商量一下,郝白替父母做了主,说不用商量了,肯定同意。

武书记要调任教育局长的消息不胫而走,乡政府同志们一片欢喜,纷纷奔走相告以后孩子进城上学的问题不成问题了;武书记要带走郝白的消息也不胫而走,乡政府同志们一片嫉妒,纷纷在当面向郝白表示祝贺后在背后认为这小子走了狗屎运,还有好事者深入剖析、前后延伸,说郝白看似运气过硬,其实是关系过硬——他是县政府郝县长的本家侄子,上次在刘炳牛的灵堂里,郝县长看郝白的眼神都不一样——那分明是饱含着一种对本家晚辈的关怀和期许。

回到宿舍,这两天诸事不断,郝白需要冷静一下。郝白故意不打电话问父母,是想把这样一个对这个家庭来说无比巨大的好消息,通过当面的形式而不是电话的形式告诉爸妈,亲眼见证一下他们的欣喜。而现在,郝白独享此时此刻。

有人敲门,应该是又一个祝贺者,在恭喜走出大山的同时,还要再垫上几句“苟富贵、勿相忘”的话。

郝白开门,竟是小尹。小尹低着头,捋了捋自额角垂下眼帘的长发,想说什么又没说什么,最后说了一句“还是要谢谢你”,转身而去。留下郝白独自茫然。

武默三特意给郝白放了两天假,回去收拾东西,略作调整。郝白到办公室收拾东西,发现和离开垴头村小学一样,好像并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但这一次,或许是和楚鹿乡彻底的告别。

登上东去的公交车,郝白忽然很庆幸——幸好当时没有一时冲动登山西去的公交车,不然此时已然成了“失踪人员”,命运就此转折。

郝白从未感觉从楚鹿乡到县城距离如此漫长,汽车如此慢。到了家门口,郝白难掩激动,重锤敲门。吓得郝父郝母激动,以为是城河里的开发商雇了地痞上门逼着签协议。郝白激动地宣布:明天就要去教育局报到上班啦!激动地郝父郝母跟着一起激动。郝白讲明来龙去脉,郝母当场激动地表示,要去城隍庙找画师画一幅武默三的像,挂到家里墙上,一天三烧香,顶礼膜拜。郝父激动地表示:“你妈太激动了,都开始瞎说八道了。”郝母目光长远,豪气干云:“好,儿子调回城了,这样一来,对象就不愁了。不光不愁了,咱还得把条件往上抬一抬哩!”郝父笑骂郝母“简直就是一个市侩”,郝母心情大好,还有心情编排郝父:“还说我,你在商场摆摊卖东西,你才他娘的是正宗市侩哩!”

第二天一早,郝白来到文宁教育大厦。没想到,世事难料,曾经进这栋楼都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现在却成了这楼里的“主人”;更没想到的是,武局长安排给郝白的办公位置,就是王副主任的桌子,曾经在这里低声下气、看人脸色,现在却成了这桌子的“主人”——而这桌子原来的主人,也就是王主任,也因为牵涉假暗查组的案子,被一撸到底,扫地出门。

昨天宣布任命的全局领导干部大会上,武局长已经亮了相。今天下午,武局长开始新官上任三把火,召开机关作风整顿紧急大会。昨天的会,来自楚鹿乡的只有武局长一个人;今天的会,又多了一个人——郝白。局里诸人,见武局长特意带了郝白过来,都认为郝白必是局长心腹,已有几个好事者,悄悄通过郝白打探武局长的脾气性格、家庭情况、生活习惯、业余爱好,等等等等。郝白摇摇头,表示确实真的不知道,诸人见郝白口风紧,更觉得他是什么都知道,就是什么都不说——看来这小子不仅是局长的心腹,而且还谨守“臣不密失其身”的古训——怪不得能当局长的心腹。

郝白负责会议记录。坐在县教育局的大会议室,看着台上的“武局长”,想着前两天还是“武书记”,郝白忽然有些穿越的不真实感。

武局长开始讲话:“这次机关作风整顿紧急大会,我特意没让办公室的同志准备讲话稿子。为什么呢?”台下诸人,无不懵圈。

“因为今天讲话的内容,根本不能落到纸面上!如果白纸黑字写出来,如果让外单位的同志看见,那肯定要笑话我们整个教育系统!”武局长越讲越情绪激动,越讲越进入状态,越讲越义愤填膺:“看看之前教育系统有些同志做的那些事情,对一个假暗访组,又是献殷勤,又是装孙子,送钱、送车、送女人,简直是无比的无耻!”

武局长讲的兴起,开始触类旁通:“特别是还有一种人,见不得别人好,对我们系统内的典型和楷模,也要想尽办法泼脏水、搞污蔑,这样的人,更是可恨可恶,更是用心险恶,简直猪狗不如,简直不是东西!”假暗访组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但这个事情,大家不知道,一个个无比好奇的样子。

武局长拿出一个信封,晃了晃:“看看,看看!一封举报信,这就是证据,污蔑英雄的证据。”

郝白捏着那支快没水儿的0.5中性笔,做着会议记录,听到武局长说“看看”,抬头一看,瞬间蒙圈——武局长手里拿着的,不是别的,正是他费尽心机写的举报刘校长的那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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