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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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夜没睡。

周言捏了捏鼻梁，闭眼缓解了一下眼睛的干涩。

他一直没有去公司，有些事线上能解决，但还有些线上不好办的。

今天得抽空去一趟了，周言叹了口气。

他拉开书房的窗帘，外面太阳刚刚升起。

他极目远眺放松着眼睛，顺便等待齐宁的出现，等他目送齐宁去了墓园，他就到了这一天的休息时间。

可直到太阳完全升起，齐宁也没有出现。

周言心里突然有点慌乱。规律的打破让平静的生活起了波澜。

他出了书房，走到女儿房间前。

他侧耳听了一下，里面没有任何声音，又敲了敲门，也没有任何回音。

当初他想要在女儿房间里按个监控，方便他们照看，被齐宁拒绝了。她说家里有保姆可以照顾，她时间也很宽裕，监控太侵犯孩子隐私了，就算是小孩子也要尊重。

现在周言有点后悔了。他没有办法得知齐宁的情况。家里的门都是带上就反锁了，他们俩结婚时并不那么坦诚，所以两人界限分明，都不希望对方过多侵入自己的生活。

实在没有办法了，不能再等了。

周言一脚揣过去，“砰”的一声，门晃了一下。

周言后退两步，一个助力，又一脚。“咣”！门撞到墙上又反弹回来。

周言大步迈入房间，床上并没有人。他环顾一周，房间内没有什么异样。床上被子整齐，床单没有褶皱，好像没有人睡过一样。

他屏息静气，突然听到了很小的哗啦声。他心里猛然一跳，奔向浴室，眼前的场景令他喘不过气。

整个浴室都雾蒙蒙的，水蒸气扑了他一脸。浴缸里的水是淡粉色的，空气中弥漫着腥甜的气味。齐宁闭眼躺在浴缸里，好像是泡澡时不小心睡过去了。可她胳膊上狰狞的伤口，带来了另一个可能。

周言不可置信的慢慢蹲下，手放在齐宁鼻子下，感受她的呼吸。良久，又放到她的颈侧，感受她的脉搏。他的手开始颤抖。没有呼吸没有脉搏，结果已经很明显了。

周言的手抚上齐宁的脸，因为浴室内温度太高，所以她的脸还是热的，但已经没有任何血色了。浴室的水流声还在持续，水的颜色又变淡了一点。周言不知道，从齐宁体内流出的鲜红的血，要兑多少水，才能变成这么淡的粉色。

齐宁到底在这躺了多久，她看着血液从自己身体里流出，是什么感受呢。昨天是女儿去世的第七天，是女儿回来把她带走了吗，那为什么不一起带走他呢。明明昨晚齐宁还出来吃饭了，明明一切都在变好了，为什么突然就消失了。

先失去女儿，又失去妻子，周言感觉可悲又可笑。自己这是什么鳏寡孤独的命啊。他甚至有股把自己手腕也给割了的冲动。

他的手伸进浴缸，顺着齐宁的右手向下摸索，终于摸到了一把小小的塑料片，他拿了出来，看清了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周言突然明白了，并没有什么好转，昨晚其实是齐宁在跟自己告别。为什么突然出来吃饭，跟自己交流也很正常。这一切只是因为，齐宁早就已经决定了，要将自己的生命结束在昨晚。

那是一把美工刀，是和文具盒配套的。

在文具盒最下层，有一整层的学习工具，其中就有一把小小的美工刀。为了保证安全，刀并不锋利，割纸都有点费劲，女儿更多是用它割橡皮泥之类的。他不知道齐宁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留下那么足以致死的伤口。但他已经明白了齐宁的死志。昨天齐宁坐在书桌前，就是在想如何利用这些工具了吧。齐宁那么平静，他以为是准备好迎接新生活了，可那其实是死亡前的平静。

周言突然有了一股恨意，恨齐宁的狠心。难道齐宁的心里只有女儿吗，为什么不再想想他呢。难道没有女儿就活不下去了吗，为什么不想想，自己也可以成为她的依靠。她那么轻易的放弃生命，要剩下的人怎么继续生活呢。

但其实不应该埋怨齐宁的，周言明白，他应该怪自己。

是自己没有让齐宁感受到爱，没有在女儿离开后给齐宁温暖。他觉得自己不多过问，是给齐宁空间，但在齐宁眼里，是不闻不问不管不顾。齐宁追随女儿而去，也是对他的报复吧。报复他当初的离开，报复他的懦弱和胆怯。

周言不得不承认，齐宁成功了，他永远也走不出今天了。他不知道自己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外面的太阳升起了，周言的世界却永远黑了。

现在是两个墓碑了。

周言站在中间。

还差一个，全家就能团圆了。

这两天周言总是做梦，梦见这些年和齐宁的点点滴滴，刚见面时齐宁头顶的发旋，还有她奇怪的微信名字。

当初加齐宁微信其实只是想能随时了解爷爷情况，可后来他们聊的更多的却成了彼此的近况。

齐宁其实有点唠叨，每天都能给他发很多条信息。她的话很碎，一条信息发不了几个字，一句话分八瓣。周言起初觉得这样交流太低效，于是他给齐宁发的信息总是一大段一大段的，标点符号都很完整，就像是写信一样，恨不得最后再加个此致敬礼。但齐宁并没有感觉到他的不满，还是每天发八百条。

后来他借着要看看爷爷的借口，开始跟齐宁打视频。

面对面交谈，齐宁话反而很少，都是他一直在说在问，然后齐宁回答他的问题。还是有一次他故作抱怨，说齐宁为什么话这么少，是不是不想跟他聊天，如果是这样那他就不打扰了。

也许是话里的委屈把齐宁给骗了，齐宁连忙摆手，表示自己说话语速太慢，说快了就会糊嘴，舌头不太利索，所以自己尽量少说话。周言一开始还以为是借口，非要齐宁给他说一段绕口令。看着齐宁一句刘姥姥给牛姥姥送牛奶说了八遍都说不明白，才相信她是真的舌头不利索。

后来两人交流的多了，连齐宁发的信息都有了声音。慢吞吞的，黏糊糊的，每一条文字信息都成了语音。

周言收回思绪。

最初的相识很美好，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呢。

也许是两人不得不结婚的时候吧。其实一开始两人都没有当真，只当是家里老人美好的愿望。可后来爷爷格外的强硬，以至于最后这桩婚事甚至变成了他老人家的遗愿，让人不得不执行。

其实当时周言并不是不喜欢齐宁，他也能感受到齐宁对自己的喜欢。如果任感情自由发展，他觉得两人也会有个好结果。可是一下子从暧昧跳到结婚，谁也没做好准备。再加上当时父母的插手，让事情更加混乱了。他还记得母亲那高高在上的样子，还有齐宁不堪屈辱留下的眼泪。拔苗助长，结果就是活不成。他和齐宁的这株麦苗，还没有长大成熟，就被收割了，哪能有麦子呢。

往日之事不可追，更何况是人已经离开了。周言只能默默的收拾情绪，接下来的一辈子，可能自己只能靠这点回忆活着了。和齐宁的这段关系，也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他现在外表还年轻，可是心里也已经干涸了。他不会再有新的感情，不会再有新的生活，他会守着这两座墓，直到自己躺在她们俩身边。

周言决定离开公司。这公司虽然说是他一手创办，可发展到现在，也不是说离他不行。他不顾一切损失，执意要离开，也并没有人能拦住他。这几年他们大力招揽人才，公司制度也趋于完善，周言的作用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他现在更像是一个精神象征，象征着公司从无到有的奋斗精神。

交接手续很慢，一直跟着他的师弟来劝说他，不必完全离开，就算不再工作，每年吃股份也是不小的一笔钱。

周言笑了一下，对他说，“要那么多钱干嘛呢，说不定哪天就死了。”

他随口说出的话，让两人都愣住了。

周言以前从没想过死，就连女儿离开后，他想的也是怎么和齐宁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周言明白自己身体出了状况，他已经不能投入到工作中去了，一看见电脑屏幕就眼花。他一开始觉得是视力出了问题，可去五官科检查，没有任何毛病，只是有点视疲劳。

周言明白了，是心里有毛病。他也没有了工作的念头，每天只想晒晒太阳睡睡觉。这样的人，对公司是没有价值的。他不希望自己成为公司的累赘，尽管他一手创立了它。公司对他来说，并不是他的私产，而是自己孤注一掷一往无前时，还能成功的象征。事业的成功，让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一无是处的，自己就算不再继续学习，也能在别的方面取得成功。

周言把自己的东西全部搬到了郊区的房子里。

他在公司边上有一套房子，是当年搬公司时顺便买的，平时如果工作太忙，他就会住在那里。他把房子折价卖给了自己还单身的师弟，师弟从上学时就是异性绝缘体，明明长得很不错，可总是冷着张脸。他曾经见过同院系女生借问问题向师弟表白，本来讲题讲的好好的，师弟一蹦八尺远。这些记忆都很遥远了，最近他总是想起很久之前的事情。

周言每天都去墓园看看，他明白了之前齐宁为什么每天都去。站在墓碑前，其实心里并不悲伤，更多的是心灵的宁静。

每天坐在墓碑前，就算没什么话说，也感觉很平静。虽然并不能交流，可周言也觉得他们是在互相陪伴。有时他会直接睡着。在那里的睡眠质量特别好，他从不做梦，甚至醒来都是笑着的。

周言的父亲在周爷爷去世后大病一场，从那之后就一直不太康健。上次回来看了佳佳后，回去又住了将近一个月的院。他的母亲对孩子更是没有什么感情，孩子只是她绑住自己丈夫的工具。周言以前一直不理解，为什么母亲可以那么执着的对父亲，他很疑惑，母亲对父亲到底是爱情，还是只是她的好胜心。现在他觉得，每个人爱的方式是不一样的，可能这就是母亲的爱吧。

远离人群让他变得更善于和自己独处了。有人说，回忆过去是人老了的表现，可周言以后的日子一眼就能望到头，他没有新的记忆，只能想过去的事情了。

在孤独的一天又一天里，他无数次回忆起跟齐宁有关的一切。想起一点齐宁的事，他就记下来一点，他害怕自己之后忘了。慢慢的也写了快一整本了。他写了遗嘱，这本笔记要和自己合葬。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

周言已经给家里的保姆找好了去处，这位阿姨是为了照顾佳佳请的，没想到她送走了佳佳，送走了齐宁，现在即将送走他了。

他找了专业机构，立了遗嘱。先是把墓地的事情解决好，确保他们能躺的舒舒服服的。再把自己的遗产处理一下。周言感觉自己立马就可以闭眼了。

这种等死的感觉，其实并不好。周言是如此殷切的盼望着自己的解脱，可他并不能获得一个准确的时间。他甚至想过要自己动手结束生命。可这种念头很快又就消失了。也差不了几天了，急什么呢。

中午保姆给做了一条鱼，就像是之前周言给齐宁做的那种。周言其实并不爱吃鱼，但在齐宁去世后，他也逐渐尝试着齐宁所喜欢的一切。

现在他也并没有很喜欢，只是已经习惯。他现在有了齐宁所有的习惯，包括吃汤汤水水的早饭，不喝咖啡改成喝茶，这让他觉是在和齐宁一起生活，也让他的生活没有那么难熬。

吃完饭，周言坐在躺椅上晒太阳。虽然他才三十多岁，可他的各种习惯已经完全像一个老年人了。

他闭着眼，阳光晒在他的眼皮上，热热的很舒服。

一切都是红彤彤的。在远远的天边，他好像看见了齐宁和佳佳，两个人牵着手走在前面。

他不由自主的跟上去，他们越来越近。

终于，周言握住了他们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