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本来是乾坤逆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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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淑心里已经渐渐明晰起来,但是也是认认真真的听着营丘檩慷慨之言。
“现如今荔枝贡、玉京春、丹枫渡这所谓的丹阳三酒若是看账面上,皆是一色的萎靡不振,因为没有转运司居中统筹,因此这账面之数与实销之数皆在三正店,丹南各军监县各酒务手里,不过仅以家父直管望京城左厢核算三酒销量三年来已不足原酒课的六成。”
“太丘县只怕尚不及四成,”由县尉做了补充。
“如承甫所言,丹阳三酒产量不降反增,而市面上三酒约莫少了近半,那这些酒水呢?”苍龙固顺着营丘檩的话问道,承甫乃是营丘檩的表字。
这话问的有些揣着明白装糊涂,这等秫酒乃是沥清的清酒,甘香但是酒劲柔和,但并不好窖藏保存,一般来说放入冰窖存一年口味最佳,若是一年半以上则香气不足,酒色渐浑,若是再做沥清饮用,苦涩味便重了。因此秫酒最宜是半年以上的新酒发售,而丹南地面没有,只能说在别处出现。
营丘檩明白苍龙固之意,但是他也斩钉截铁的抛出让诸人吃惊的结论。
“可其实上酒水产量不减反增,只是大多并未直接在本地出售,其中半数输往外地,剩下的随着商贾走了一圈还是回到本地,化整为零的进入丹南路诸府县军监的脚店,甚至许多邨氓野店也都用丹阳三酒为基来调和酒水,局面便是丹南路各类酒色质量上乘,广受好评,但是其中却着实收不上酒课,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而且这等做空私售方式已经从丹南路渐渐向大肇全境蔓延,栾大判这等好手段也为许多地方官员所倾心交结!”
营丘檩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更何况如今丹阳已经不局限于三酒的私售,而是成了大肇许多极品佳酿的售运枢纽,其中大量酒水已经是通过海路外销出去了。”
紫舒軏闻言也不似方才故作局外人那边超尘了,也放下了银箸,走私商品出境这乃是大肇豪商不上台面的普遍做法,但是如此大量走私酒水还是难以想象。难道是觉得他国不可能采购如此大量秫酒吗?非也,秫酒于大肇只是市井喜爱之美酒,但是对于西陆各国乃是祭祀必须用到的法酒,诸侯与卿士间互致的仪酒。
丹阳三酒是大宇中宗所酿制号称天下酒祖的秫酒而衍传至今,自制造出来之日便是大宇朝宫廷御酒,非皇族不得享用,除了重大祭典以及殊勋赏赐,诸侯们也是难以品尝到的。直至大宇朝衰落西迁,这秫酒才开始流落民间,西陆诸侯为了强化自己的地位,其强大者文武并济、会盟群雄,奉西宇帝王而称霸西陆,这秫酒便成了西路诸侯彰显地位不可或缺之物。只是原产地的天台山已经是大肇治下,少了天台山酒池的泉水,总是不能复原秫酒滋味,而且在丹阳酒坊的不断改良下,逐步减少秫的比例,以大晟中南所产稻米为主料,再有着大肇官制酒麯的标准质量保证,秫酒不仅酒色更为清亮而透彻,酒味也更为甘香而醇质,更受西陆推崇。
但是大肇与西陆宇朝乃是互通有无的友邦,大肇王室能坐享永州宇内,也是昔日宇朝帝君以鳌氏为奥援,而率先盟誓建立邦交。因此大肇将西陆宇朝作为对等通商之国,西陆诸侯不得直接从大肇采买商品,只能通过宇朝转口。这项利差现在已经是宇朝最大的财源,肇宇如今堪称是表里如一,大肇以宇朝制约西陆诸侯,宇朝则依靠此贸易赖以存生,仰人鼻息之下自然对于大肇百般奉承。
但如果有大量走私商品能绕过两国朝堂进入西陆,恐怕西陆的政局都要发生动荡。不止是西陆,天下都可能生变。因为以宇朝制约西路诸侯乃是大肇、大綦和大晟的共识,大綦与西路诸侯直接接壤,却也在贸易上严格管控,凰后实在是担心战事再起,而给了虎氏重新崛起的机会。
这还是外部风险,更大的隐忧还是关系内在。
大肇的国域地形乃是北面昆仑山为屏障,中间会稽半岛也因昆仑山南向会稽山脉而得名,可见这永州地界也是山陵众多,平原稀少且零碎局面,而东陆也是占据高州一片山地,沿海更是绝壁与滩涂,因此粮食大半仰赖西陆两川之地以及南面天虞岛来供给,如此尚不能自给自足,还需通过海贸向西陆诸邦与大晟采购,至于牲畜药材等物资内则依赖横山戎,外则仰赖大綦贩卖,甚至还通过边榷向东丹采办。
至于东京城与京畿之地百万生民更是完全依靠粮食外运,如此局面,大肇开国之初,太祖严格禁止私人酿酒,这才形成如今榷曲专卖制度,一方面是为了确保酒课上缴,更重要的便是朝廷掌握每年的酿酒粮食需求。
紫舒軏如此年轻便能侧身中枢之内,可并非仅依赖兄长余荫或者小有文采,而是在于其知微见着,多思善见的为政本事。关于这榷酤制度,他虽未专业涉猎,却因为整理归档各类条陈、奏疏与劄子,也广泛拜读各类政见,而他与兄长这家传的过目不忘的天赋也让他许多数字与实务关联起来。
比如前年的三司使关于酒课的奏疏,就曾汇总了几方面数据。京师都麯院掌造粗细一等麯,给内酒坊及出鬻收直,彼时年用磨小麦五万石,蹋曲合百二十万斤,每斤官价二百二十文,还有每年踏内酒坊法糯麯八万片,每片官价六百文。只京城一处便用麦五百万斤,米百万斤,还呈现快速上涨势头,随着京城粮价攀升,麯钱自太宗时一百五十文,上涨了五十文。
虽然酒课已经从太宗时年五十万贯,增至如今的一百八十万贯,然而对应的是京城与三京麯量大为激增而导致四京粮价的节节攀升,而四辅麯院制麯量大为减少,地方酒课不足,粮食价格走低的局面。如今这一百八十万贯的酒课对比太宗时的酒麯数量来看却是,麯多价低了。
这便是因为京城正店七十二家,但是每家按照在京城的酒水销售额分配扑买官麯的份额,比如最为庞大的丰乐楼,年用酒麯五万斤,最少者有五千斤,合用九十万斤。
如此便是制麯远多于当地需求局面,但由于除了四京之外,官麯更是没有销路,为了确保酒课收入,这些差额必须在四京解决,尤其是京城,年制麯超出本地需求三十万斤,这些麯便指定丰乐楼等九家大型正店包销,而包销价格只是配额麯价的一半,还允许这九家正店酒水外销。
若是如营丘檩所言,便是朝廷已经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
朝廷高价收购海外粮食满足四京四辅供应,而四京用其中粮食制作酒麯,其中四辅与地方通过正店重新洗牌降低新开设正店的酒课配额而导致酒课大为萎缩,而酒课更仰赖东京等四京来完成,导致四京制麯量大幅提升,随之而来的是粮价攀升,四辅及地方再将当地低价粮食转运京城高价销售,而京城超额制麯又导致麯价大幅降价,且放开正店酒水外销,再通过地方私运海外。
他这一番话,大家都是倒吸一口凉气。
长久以往,这桩买卖,看似朝廷、地方、正店商贾都没吃亏,而实际上倒霉的是底层百姓,是京城百姓用高额粮价与酒价支撑起这场官僚与富商的狂欢,是地方百姓因为本地粮食外运而稀缺也陷入粮食市价增长的无底洞里。
粮价、麯价、酒价,还真是一门好生意。
这哪里是一群谋私利而不顾国政的商贾所能想到和做到的,其中非要有地方显官主持,才能为这些倒卖粮食的商贾保驾护航,才能确保外销酒水能够输出海外,而京城中也必须有通达官宦参与其中,才能确保能从这九家正店手里拿到这低价的外销酒水,才能够将外地私运的粮食和这些酒水悄无声息的进出转运,如此才能将其中差价牢牢的尽收囊中。
杨永节听得明白,心里惨淡,他这人是贪财,但是也不想因为这些财富而拖累全家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然而听得营丘檩这番话也明白,若非用于走私贩售,他们家的琼酥酒也不会如此畅销。
“承甫可是有什么线索吗?”
杨永节都巴不得营丘檩手里直接抓有实证了,赚钱还是目光长远些好,毕竟前程有了指望,看待财货也就有些淡了。
“钤辖若是能在应天府豪绅家苑与庙宇宫观走一遭便可见一斑了。”
营丘檩有些话不敢说的太满,但看到兄长给自己的眼神,里面透着欣慰与鼓励,让他也放下负担,终于能一抒胸怀了。
“这话怎么说?”
紫舒軏闻言着实一怔。
“机宜,吾弟年纪尚轻,有些话着实不该说的如此直白,”
营丘栿适时接过话头,
“只是容我卖个关子,多说两句,”
其实紫舒軏与营丘檩年纪相仿,而营丘栿与紫舒輈倒是同龄人,只是紫舒輈兄弟入仕一帆风顺,倒是于仕途上先一头地。
紫舒軏也没有那些少年得意的虚浮性子,而是与营丘栿以文论友,毕竟按照科第营丘栿乃是与他们兄弟二人同科,只是避让堂侄的状元盛名,才主动退身来等待再提金榜的时刻。
“衡甫兄,还请不吝赐教,”
彼此都很客气,这就是良好的沟通气氛。
“诸位,京城有三十万斤麯贱卖,其余三京与之合起来足有百万斤,其中便是五十万斤的差价,只此利差便是五万五千贯;合用四京米行专供糯米、粳米一千二百万斤,合百万斗。他们拿价是私运价格,而米行因此上涨市场散销米价,其中利差每斗四十文,合计四万贯;这般能出佳酿一千五百万升,皆是发售地方之用,其中国内售卖五百万升,折算每升纯利一百二十文,合计六十万贯;外销海外千万升,折算每升纯利二百文,合计二百万贯。”
本来大伙儿听到前面不过是一年十万贯的利润,还觉得紫舒軏、苍龙固与营丘二昆仲有些小题大做了,可是等营丘栿把话说完了,许多人都有些心惊肉跳了,朝廷酒课一年不足两百万贯,而这些人一年营利合计二百七十万贯,这哪里是雁过拔毛,这是从朝廷的饭碗里夺食啊!
营丘二昆仲顿语不再多言,杨永节、紫舒軏、苍龙固也是没了朝官风度,一脸的惶疑,至于芦颂、莱观两位文人也没了和颐风度,元况、由希古两位官人也是相顾愕然,战战兢兢,宗淑、风鸣凝眉不语,气色郁怅,至于仝维面色苍白,这其中已经涉及到了仝家买卖,这走私酒水之事,虽然不是仝家的大宗买卖,却也是所获颇丰,这让自己如何取舍!
“若真是如此,已经并非一朝一夕,怎么市面上竟然如此平静?”
元况是地方官,转念便想到了关键之处。
营丘栿倒真是对此人有些刮目相看,果然干实事的远比动笔杆子的更能着眼于实际,贯通于实务中,
“太丘宰其实是想问,如此赀财若是到了这些士绅豪富手中,为何咱们大肇金银价值为何没有变化,总不至于这些人都是按着配比收拢赀财吧?”
元知县点了点头,
“太丘宰所问正是其中蹊跷处,境内交割货值以足陌宝钱为主,若真是如此只怕市面上已经是钱荒了,海外贸易多用金银交割,如此许多金银流入,其价值必然下跌,可如今依旧是金银昂贵,而夏税之中也并未有主户用绢帛折税,客户贱卖粮食之事发生。”
“之所以民间未受波及,乃是海外金银并未流入商贸之中,而境内宝钱也未曾从百姓手中拿走!”
这如何说?
紫舒軏没说话,但眉宇间充满了不可置信的疑问,
“难道是用会子?”
由希古试探着问道,
营丘栿摇了摇头,
“生意不大不小可用会子,如此巨额财富如何用会子?哪些铺户能吃得下这等交易?”
营丘栿并不卖关子,
“这两三年,太丘宰是否发觉两税之中,金银比例颇高,占了四成左右?”
元况与由希古都是点了点头。
“这些金银虽然都是不同主户上缴,但是若是查下去都是那些采买粮食的米行、麦行支付,不止如此三京四辅下七府的许多大宗买卖都是用金银现货交割,还有大量大綦通宝流入,这等肉好在赌柜中大量出货,一方面用金银等值替代,一方面用外来铜钱投放,如此怎会有钱荒?”
营丘栿又一句话将焦点重新给在自己兄弟身上,
“如此当然不能将这些财货都能隐藏起来,因此这些人还有许多手段用上,这上面,吾弟更是知晓根底!”
营丘檩已经明白了父兄的打算,再说起来已经是侃侃而谈,无所顾忌了,
“这两年不知怎的,这丹南的豪绅富商皆以修缮家庙,营造道观楼阁为首务,也就是这云台山上的玉虚宫、清虚宫乃是御敕督造,不然也怕是被大户人家收了成自家修行之地。这些富户也是精妙,都把钱花在了府城内的道观上,最后索性家家都修葺家庙与整理祠堂、祖坟上了,妙就妙在各观阁皆兴造三清四御诸天神仙的金身法相,全然不似四京等泥胎彩塑,穿纱披罗,花绢缀锦,皆是浑体金身,金碧辉煌。更称绝的,按着常例凡楼阁高台,神仙造像自然是供奉的越高越好,所谓‘逍遥九霄云天外,扶摇万里登玉京’,然而应天府内诸神仙造像皆座于平层,且不同于钦定列仙图志的绣像所载的道骨仙风、清雅飘逸,这丹阳的神仙皆好似泥黄胖般憨态可掬、富态喜人。”
若是旁人听这些话只会觉得莫名其妙,但是放在杨永节等人耳朵里,那就大可玩味了。
“听承甫这么一说,吾细想想却是有些怪异,只是平时看着丹阳道观内皆是如此,可是与敝县道观的神像一对比,果然大有不同。”
由县尉这话递得恰到好处。